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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9:50
作者: 程亞林
朱光潛特別強調,「作為藝術形式的悲劇和實際生活的苦難」[75]的區別。他認為,「悲劇表現的是理想化的生活,即放在人為的框架中的生活。它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找到現成的藝術作品。實際生活中的確有許多痛苦和災難,它們或者是悲慘的,或者是可怕的,但很少是最嚴格意義上的『悲劇』。它們沒有『距離化』,沒有通過藝術的媒介『過濾』;它們缺少偉大的悲劇中理想的人物和形式的美。因此,像許多論者那樣以實際生活中所見的苦難為類比來討論悲劇,完全是錯誤的」[76]。
說現實苦難不像經過藝術、審美處理的文藝悲劇那樣引起快感,無疑是對的,所以他認為「悲劇快感是憐憫和恐懼中積極的快感加上形式美的快感,再加上由於情緒的緩和或表現將痛苦變為憐憫和恐懼而得到的快感,最後得出的總和」[77]。但是,如果因此認為文藝悲劇與現實苦難沒有關係,或者認為研究文藝悲劇快感與研究者的悲劇意識沒有關係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文藝悲劇終究是以現實苦難為基礎的,如何將現實苦難轉化為文藝悲劇體現了悲劇家對待現實苦難的態度,在文藝悲劇中看出什麼、強調什麼則體現了研究者對現實苦難的感悟。
很顯然,朱光潛對文藝悲劇特殊屬性的理解說明他強調造成現實苦難的命運因素,注意人在現實苦難中與命運搏鬥的生命力量、崇高精神及其體現的人的尊嚴感。他對文藝悲劇審美因素的強調則說明他認為人應該具有一種超越精神,能對現實苦難與人的生命力構成的矛盾以及人生的悲慘進行審美觀照,通過審美觀照,既表現又宣洩心中鬱結的自我憐憫與恐懼之情,達到情緒的緩和靈魂的淨化。文藝悲劇就來源於對張揚的生命力與殘酷的命運搏鬥而遭遇苦難、毀滅這類事件的審美觀照。
據朱光潛晚年透露,他對現實苦難的這種感悟受了尼采的影響。他說自己實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義信徒」,心靈里根植的是尼采《悲劇的誕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78]
他曾轉述尼采《悲劇的誕生》說,尼採在這本書里,借用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和日神來象徵兩種基本的心理經驗。在這兩種之中,酒神精神更為原始。這種精神是由麻醉劑或由春天的到來而喚醒的,這是一種類似酩酊大醉的精神狀態。在酒神影響之下,人們盡情放縱自己原始的本能,與同伴們一起縱情歡樂,痛飲狂歌狂舞,尋求性慾的滿足。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界限被完全打破,人重新與自然合為一體,融入那神秘的原始時代的統一之中去。他如醉如狂,「幾乎就要飛舞到空中」。像停不住的孩子一樣,他不斷地建築,又不斷地破壞,永遠不滿足於任何固定而一成不變的東西。他必須充分發泄自己過於旺盛的精力。對他說來,人生就是一場狂舞歡歌的筵席,幸福就在於不停的活動和野性的放縱。用尼采自己的話來說,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要求緊張有力的變化」。另一方面,日神阿波羅則是光明之神和形體的設計者。具有日神精神的人是一位好靜的哲學家,在靜觀夢幻世界的美麗外表之中尋求一種強烈而又平靜的樂趣。人類的虛妄,命運的機詐,甚至全部的人間喜劇,都像五光十色的迷人的圖畫,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展開。這些圖景給他快樂,使他擺脫存在變幻的痛苦。他對自己喊道:「這是一場夢!我要繼續做夢!」他深思熟慮,保守而講究理性,最看重節制有度、和諧、用哲學的冷靜來擺脫情感的劇烈。他的格言是:「認識你自己」,但「不要過度」。所以,尼采把他描述為「個性化原則的光輝形象」,「他主張面對夢幻世界而獲得心靈恬靜的精神狀態,這夢幻世界乃是專為擺脫變化不定的生存而設計出來的美麗形象的世界」。從這相互對立的兩種情緒中產生出兩種不同的藝術。酒神精神在音樂中得到表現,日神精神體現在造型藝術和史詩之中,悲劇則是酒神的受難與日神的光輝融合在一起的產物。[79]「悲劇一方面是動的,像音樂一樣,是苦悶從心坎迸出的呼號;一方面是靜的,像雕刻、圖畫一樣,是一個熱烈燦爛的意象……音樂所象徵的苦悶借阿波羅的意匠經營,成為具體的形象,結果乃有悲劇。」悲劇使我們跳出窄狹的現實圈套,來觀賞充滿災禍罪孽、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在莊嚴燦爛的意象之中,窺見驚心動魄的美」,體悟個體生命在無常中顯示出的永恒生命的不朽,獲得「玄思的安慰」。[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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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酒神和日神精神,在朱光潛的意識里,就變成了對與命運搏鬥的生命(酒神)的審美觀照(日神)。
從他上述的表白看,朱光潛深心讚美、崇拜、嚮往的是一種充滿生命力,不畏苦難與毀滅,敢於與命運搏鬥的酒神式生活方式,日神式的審美觀照不過是自舐傷口、撫慰痛楚、緩和情緒、淨化心態的臨時手段。他期待的是生命在鬥爭、苦難、毀滅中的酩酊大醉,狂歌狂舞,縱情狂歡,讓生命具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然而,從朱光潛一生的實踐看,他除了在博覽群書、筆耕事業中縱情狂歡過之外,給人的印象卻是一面在呼喚「慢慢走,欣賞啊」,一面在湖畔散步的從容不迫、優遊有度的書生。讀了他的表白,人們不禁要問:哪個朱光潛是真的?
也許,許多知識分子都像王國維所說的叔本華與尼采一樣,只把他們的哲學和美學當成娛慰天才痛苦的精神良藥,並不完全轉化為生活實踐,「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諸人也,聊以自娛而已。何則?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於此也」[81]。這中間,當然也包含了不少知識分子、天才式人物的心靈悲劇,朱光潛似乎也未能免於此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