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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9:28
作者: 程亞林
最為深刻的是,魯迅已經指出,中國式的「吃人」在許多情況下並非公開地吃,而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吃,以「道德」的名義、「仁義禮智」「忠孝」的名義吃。這種用「道德」包裹著陰毒、強橫的制度和文化,不僅使最有道德的人——如《一件小事》里的車夫、《故鄉》里的閏土、《祝福》里的祥林嫂等——淪為社會上最貧賤的人,使最無廉恥的人成了君王、官吏、士紳,而且用一種無規則「遊戲」造成了恐怖,極大地毒害了心靈。人們不能不相信「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不能不害怕種種「不明飛行物」,不能不幻想「閉目塞聽」以忘卻不斷襲來的騷擾和災禍,不能不學會用心靈迅速化解矛盾、屈辱的方法。慣於使用「精神勝利法」以自安自慰的阿Q就是具有這種心態的典型人物。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敢於冒險一逞的竊國大盜、豪強勢力、亡命之徒才能占盡天下便宜,成為主宰天下的「主人」,而廣大民眾就只能成為奴隸。所以魯迅說,對於廣大民眾來說,中國歷史只有兩種時代,「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41]。而且,即使是暫時做穩了「主子」的人,因同樣逃避不了無規則「遊戲」的恐怖,也隨時準備做奴隸。「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後,簡直像一個幫閒;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後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42]《阿Q正傳》里的趙太爺、趙白眼是未莊的「主子」,待到阿Q「革命」時,不也「怯怯地迎著低聲的」叫他「老Q」或「惴惴的」叫他「Q哥」嗎?因而,中國出產的實際上都是奴隸或奴才。同時,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也很可能比暴君更暴,常常乘機做幾回更暴的「暴君」: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
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
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43]
阿Q暢想「革命」時,不是眉飛色舞地想像要將小D、趙太爺、秀才、假洋鬼子、王胡的頭一排砍去,占盡元寶、洋錢、洋紗衫、寧式床,挑盡趙司晨的妹子、郭七嫂的女兒、假洋鬼子的老婆、秀才的老婆、吳媽嗎?何況,泱泱大國里還有許許多多愛看殺頭的「看客」!
所以,中國人實際上又可能是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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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在只有暴君和奴隸互相滲透、互相輪迴的國土上,到處只有「獅子似的凶心,兔子似的怯弱,狐狸的狡猾」[44],根本沒有真正的人。即使也有「戰鬥」,也有「革命」,也有建立「新制度」「新學術、新名詞」的舉措,但一切在這裡都變了顏色,都令人失望、幻滅:
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鬥了,並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45]
至今為止的統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又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又自覺得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46]
每一新制度,新學術,新名詞,傳入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烏黑一團,化為濟私助焰之具。[47]
即如魯迅自己,在革命營壘里也親眼看到了種種怪現象:有的人「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惟一的業績」,「有些人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脊背,自以為是革命的大人物」,有的人「白天裡講些冠冕堂皇的話,暗夜裡進行一些離間、挑撥、分裂的勾當」;有的人慣於「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有的人喜歡「化了裝從背後」給戰友一刀,從背後放「暗箭」,「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有的人「造謠生事,害人賣友,幾乎視若當然,而最可怕的是動輒要你生命」;「有些所謂革命作家,其實是破落戶的飄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戰鬥,而往往不過是將敗落家族的婦姑勃谿、叔嫂鬥法的手段,移到文壇上。嘁嘁喳喳,招是生非,搬弄口舌,絕不在大處著眼。這衣缽流傳不絕」[48]……
所以,魯迅憤怒地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於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49]他還認為中國只有使國人自覺到了人生深邃的意義,確立和發揚了「個性」,才能由「沙聚之邦」轉而為「人國」[50]。
那麼,怎樣才能使中國人具有「人」的資格,使中國成為「人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