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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視生命的 作者序

2024-10-04 06:08:11 作者: 程亞林

  悲劇意識是對人類生命在世生存的悲壯性的意識。生命悲壯性是由人類既有生存發展的強烈欲望又沒有達到目的的可靠能力,只能依憑追求生存發展的意志和有局限性的能力冒險在世這一生存處境決定的。生命一旦在世,必然首先意識到自身悲壯性的生存處境,具有悲劇意識。悲劇意識是人類生命的根基性意識,它與生命同在,儘管因為複雜的原因常被種種妄念所遮蔽。

  人類天然地具有生存發展的強烈欲望。但人類賴以在世的最基本的生存武器——認識能力卻不能絕對可靠地保證人達到目的。認識之所以可能,在於人用一種屬人的認識範疇結構了從外部世界獲得的感性材料。由此織成的深廣度有限、相對靜止、人化了的人類認識之網,只在深廣無限、變動不居的外部世界不發生非預料性變化時才具有有效性。因此,在這種認識指導下的有目的的生命活動都是一定程度的冒險行為,成功只具有概率性。但是,有生命意志也有生存發展希望的人類並不因此放棄生命,而是為展現生命的價值,爭取可能的成功含淚冒險行進。這就形成了人類生存處境的悲壯性,形成了生命的悲劇意識。

  悲劇意識蘊含平等意識。人在沒有達到生存發展目的的絕對可靠能力,誰也不是也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這一點上絕對平等。

  悲劇意識蘊含自由意識。人在既沒有達到目的的絕對可靠能力,又沒有上帝、他人可以依傍,但又不願意放棄生存發展權利的情況下,只能冒險地、獨立自主地承擔生存發展的責任:在生存意志驅動下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能力,煥發生命力量,通過不懈的籌劃、操勞展示生命的價值,顯現存在的意義,創造生存發展的可能,接受機遇、命運的挑戰,並以生死成敗不驕不悔的心態承受可能的結果。這是人不得不擁有也必須擁有的自由和必須承擔的責任。只有自由,才能使人超越生存恐懼,發掘生命潛能,張揚生命力量,用生命去撞擊機遇、命運之門,為生存發展創造可能。

  悲劇意識蘊含博愛意識。上述平等意識為人與人之間產生同情、親近、憐憫、同舟共濟等情感奠定了基礎;建立在同情基礎上的自由意識由於深知自由對人的重要而必然包含尊重他人自由權利的內容,生成克制、自律等道德力量和在平等基礎上合作、維護人類共同生活的愛的自覺。博愛意識體現了人不同於動物、恥於同類相殘的尊嚴。

  因而,在世生存的人類生命本真的生存方式是:在既不依傍、盲從、受制於他人又尊重他人自由權利的前提下,獨立自主、充滿尊嚴地承擔為生存發展而冒險的責任,展示生命的價值,呈現存在的意義,創造並承受可能的生活。它召喚既無奴顏媚骨又無凌人霸氣、獨立自主、敢於負責的人格,孕育堅毅弘忍、豁達幽默的人生態度,培養以平等、自由、博愛原則為生命原則,充滿正義感的靈魂。正是具有這種人格、態度、靈魂,按本真方式生存的人用無數次冒險、無數次犧牲換來的成功,才創造了人類自身,才建構了愈來愈廣闊的人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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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本真的生存方式也展示了生存意志與生存能力尖銳的不可克服的矛盾,暴露了人類的生存困境。它時時刻刻將生死成敗的抉擇擺在人的面前,壓在人的心頭,但它在肯定「沒有生存意志必然死亡」這一必然性的同時,卻不肯定「有生存意志必然生存」的必然性,而是讓不願放棄生命的人們超越自身能力,「荒謬」地承擔起並不必然勝任的責任,冒險地為生存發展而艱苦奮鬥。它既不為人提供承擔、決斷、承受的充分理由,又拒絕對人的奮鬥作出完美圓滿的承諾,還苛刻地禁止有尊嚴感的人採取剝奪他人自由權利的方式來達到自身目的。它將人逼上的是一條險仄之徑。

  正因為如此,有強烈生存發展欲望又沒有達到目的的絕對可靠能力的人不可能不產生種種幻想:或者妄圖通過迷信的方法和否定自身局限性、誇大自身能力的方法,幻想自己全知全能;或者妄圖通過誇大自身局限性,否定自身能力的方法,幻想自己無知無能而又能超越死亡,進入某種「自由」境界(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全知全能) 。這當然都是在追求不可能的生活。作為一種樸素的、用來鼓勵自己在艱困世界生存下去的觀念,它們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曾給過人們勇氣和安慰,無可厚非,但一到人化世界拓展到相當範圍,人們可以按照某種傳統習慣過比較穩定的生活,可以通過剝奪他人的自由權利來達到自身生存發展目的的時候,這些樸素的幻想卻被所謂的「強者」「智者」利用,建立了種種哲學和宗教觀念。他們或者宣稱人可以在某個聖哲的指導下運用某種學習、修養的方法進入全知全能之境;或者宣稱人可以在另一些聖哲的指導下通過某種修行棄知絕能,進入事事無礙的「逍遙」或「涅槃」之境,並以此相蠱惑,建立了「強者」「智者」對世俗世界和宗教世界的專制統治。由於偽造了先知先覺、全知全能的神化人和絕對真理,以它為根據制定了種種標準,將人分為先知先覺、後知後覺、無知無覺或聖賢、庸眾、愚氓等若干等級,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樣,不平等觀念、以剝奪他人自由權利為手段來達到自身目的的野蠻行徑、世俗界和宗教界森嚴的等級制度都合法化了,自由也蛻變為對他人自由權利的任意侵犯、剝奪而成為部分人甚至個別人的特權,成為部分人甚至大多數人的禁臠。與此同時,這兩部分人也都在坑蒙拐騙或壓抑屈辱中因不能充分健康地展示生命的價值,顯現存在的意義,只能在自我疏離和混戰惡鬥中浪費生命,而以不同的方式走上了異化之途,不同程度地遺忘了以生命悲劇意識為根基的平等自由博愛意識。人類從此墮入深淵,世界因此陷入混亂。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現實生活中不斷湧現的悲劇性事件以鐵的事實在揭露上述哲學和宗教以及以它們為基礎而建立的專制體制的虛偽,在提醒人們不能再墮入自欺的陷阱,在啟迪人們對人類在世生存的根本處境的思考。面對悲劇性事件,人們不能不問:人在本質上全知全能嗎?人能夠全知全能嗎?人能夠按照某種哲學或宗教的方法進入不同形式的全知全能之境嗎?

  但是,即便如此,由於長期受上述哲學和宗教的蒙蔽和與之相應的專制體制的壓抑,人們對悲劇性事件產生的根本原因的認識依然經歷了艱苦的思考過程,甚至直到今天,人們對人類悲劇性與悲劇性現實二者之間的關係的認識仍然模糊不清。

  基於此,本書試圖探索這些問題。

  由於先進的知識分子對現實中的悲劇性事件、人類悲劇性處境最為敏感,由於真正的文學悲劇總是以極為嚴肅的態度在探索人在宇宙間的地位和作用問題,以極大的熱忱關注人類生存處境和人間公義,所以,本書擬從清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對文學悲劇、人類悲劇性處境的認識切入,展示他們對悲劇問題的思考,併兼及西方傳入的相關理論與思潮,來探討上述問題。這裡,有史的敘述和個案研究,也有筆者的思考。總的目的是讓讀者通過對悲劇思想史和相關面的把握,具體而又深細地體悟生命的悲劇意識,並認識到:只有生命悲劇意識的普遍復歸,平等自由博愛意識以及以此為基礎的社會建構才能找到切實的根基。

  促使本書艱難完成的也許是這樣一種信念:找回生命悲劇意識不一定能予人世俗意義上的幸福,但拒絕正視生命悲劇意識的人在人格精神上必然不幸。

  但願讀者與我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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