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爐》
2024-10-04 06:06:53
作者: 聶震寧
現實生活的每一刻都在成為歷史,文學卻不一定立刻隨之跟進。歷史在演進,文學則往往會有所踟躕,有所徘徊,或前或後,或緊或松,圍繞著既有的歷史,打量、剖切、反思、演繹每一個具有文學質素的人物、事件乃至細節。歷史儘管可以被歷史學家加以個人化的敘述,但不同的文本終究有限,文學卻會以無窮多的可能性糾纏歷史,生發出無窮多的文學文本,這便是為什麼中國幾千年來文史不分家的原因。這也就是成功的文學作品絕大多數是個性化回顧性敘述的原因。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新作《古爐》(人民文學出版社)正是以非常個性化的品質出現在當代文學的高地上。
《古爐》講述秦頭楚尾商洛山區一個叫古爐的村莊,1965年冬到1967年春一年多時間裡發生的與「文革」有關的故事。在古爐村,以支書為代表的村幹部集體,雖然還有令人不滿的地方,但還能組織全村的生產,經營村里燒瓷,全村生活大體穩定。年輕人從來是不滿於現狀的一群,但也沒有發生不可控制的喧譁與騷動。1965年冬天,村里發生了權位之爭,兇險的空氣不斷累積。1966年夏天,「文革」終於使得原本就有暗流涌動的村莊陷入混亂。城裡造反派以上級的名義來到了古爐村,策動一個叫霸槽的年輕人成立了村上的造反組織,將支書揪下台,開批鬥大會,瘋狂奪權,暴露出從未有過的為所欲為的氣焰。接著古爐村形成兩派,與城裡兩派緊密聯繫,村子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械鬥,全村一片血腥,死傷者眾。任何一派也不肯善罷甘休,報復行動不斷,一再造成死傷事件。最後,由於兩派爭鬥的激烈和對國家金融、糧食體系的破壞,解放軍出動,各派瞬間瓦解,霸槽等幾個主要頭目均被槍斃。就此,「文革」引發的古爐村大動盪歸於平寂,但留下的卻是滿目瘡痍,一片蕭條。
這是一場歷史大劫難與一個小山村的遭遇,是經歷過20世紀中國「文革」的人們都熟知的故事。倘若故事僅此而已,那麼生活的真實要遠勝於彼,也就不需要賈平凹耗上4年的光陰,用掉300支簽字筆,寫下67萬字。甚至,這樣的故事模式也沒有跳出20世紀80年代傷痕文學的窠臼。可事實上,只要我們稍稍耐心地去讀這個故事,很快就會得出結論,故事實在不是特別重要,重要的是在故事的框架里,作家講述了什麼和怎樣講述。在這個故事框架里,作家講述了數十個小人物在幾百天裡發生的無數個故事和故事的細節。有血有肉的人物把故事的骨骼填得滿滿的。他把故事的視角交給一個善良無知的13歲的小孩狗尿苔,讓我們跟著他的視線去看、去聽,盲目而善良地去看和聽,吸引我們去思考那個時期民族的人、人性、人的命運、人的苦痛,思考在那古爐村里,事件的衝突、人的呼喊、人的苦惱和亢奮,究竟是怎麼回事。雖然一切全無所知,卻又讓我們若有所思。全都是人,人的掙扎與自詡,人的遭遇與善惡,人的無辜與卑微,人的驕傲與容忍。全是那個時期人們的日常生活,卻又有「文革」那驚心動魄的歷史雲霧密布,使得小說成為中國「文革」歷史大敘事中一個典型的鄉村文本。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許多人經歷過十年浩劫,經歷過極左時期,經歷過中國在世界上都很獨特的歷史大事件。文學作品究竟應當如何反映這個歷史階段,這是頗費躊躇的事情。文學書寫歷史,最直接的可以是《三國演義》《戰爭與和平》《荷馬史詩》一類全景式的歷史演義文本,也可以是紀實性的散文作品,而最為寫不盡的,則是像《雙城記》《九三年》《鐵皮鼓》乃至《阿Q正傳》等直抵人、人性乃至社會性、民族性的文學作品。這是文學糾纏於歷史題材的拿手好戲。作家可以一點一滴去寫,微言大義地寫,塑造典型,見微知著,提供反思,既體現文學本體的價值,更達到文化的理解。《古爐》就是這樣的文本。有評論認為這是一種具有寓言性質的寫作。我則認為,小說有寓言感,但絕非寓言性質寫作,是關於古爐村一群人一個時期日常生活的作品。這些人物全都匍匐在地面上,話語全都接著地氣,天然地接著地氣。即便是邪惡、變態、暴力,也是那個時期那塊土地的所生所長。因為作家處處寫實,就會引起讀者對寓意的警覺和探究,於是就有了寓言感覺。其實,說到底,這是一部內涵豐富複雜的寫實主義長篇小說,在做著一種田野調查和文化解讀,是我國新時期以來長篇小說創作一個十分重要的收穫。
我特別要說的是,賈平凹絕非在「文革」結束30多年後來倒騰歷史舊帳,也不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回顧和審視既往,更不是拿芸芸眾生的悲慘遭遇來做自己的大塊文章。作家在從事一種田野調查式的人文講述。我們能夠在小說里感覺到平凹對古爐村的熟稔、理解和心領神會。他對古爐村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對村裡的種種人瞭然於心,對村裡的種種事情明白前因後果。他理解他們的苦痛,甚至讓他有切膚之感。這一切,使他心生悲憫。這是作品給我們最深的印象。作家在接受記者訪談時,似乎要承認狗尿苔這個人物來自他幼時的記憶。他說他原本就是這古爐村里人,因而不可能不深懷悲憫。而且,他的悲憫情懷不只停留在道德層面,而是對所有處於這一生存狀態下的人物都有悲憫之心,對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懷著一種無可名狀的同情。對狗尿苔是這樣,對蠶婆是這樣,對邪惡的霸槽也同樣如此。最混帳的霸槽,也有他通情達理說話的時候。對霸槽這個人物,作家讓我們感覺出很複雜的意味。在對霸槽所有的行為引起憤恨的時候,我們依然感覺到此人是賈平凹的古爐村中一個真實的人。霸槽被槍斃,人們爭搶著去圍觀,這一幕讓我們感到是那麼熟悉而又那麼盲目。順勢而來的種種變故,由於大都得自狗尿苔的觀察,一切仿佛顯得越發合情合理,有它們的來龍和去脈,連鄉村的武鬥過程在盲目混亂之下也還顯得那麼有條有理。這讓我們感到更大的悲哀——人們是盲目的,運動就是一切,路旁的掌聲使人們成為被鼓掌累瘋累死的奔馬。正因為這些人和事讓人們感到習以為常,越發深化了其中的悲哀。它讓我們想起了《阿Q正傳》,想起了未莊,然而這又是20世紀60年代的地處西北山區的古爐村。
《瘋狂的羅蘭》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我們說《古爐》深化了一個西北鄉村在特殊歷史時期盲目的悲哀,但卻不能說這就是一部悲苦之作。平凹大體是一個貌似冷靜卻心懷溫情的作家。他並不故意在《古爐》里渲染悲苦,其實生活本身就足夠苦澀。他很小心地讓讀者感受出苦澀寂寞鄉村生活中的自在和樂趣,同樣,對此還是不作渲染。作為一部寫實性小說,渲染的結果往往適得其反。小說的敘述視角人物狗尿苔以及蠶婆,一直在像地衣依附著岩石一樣地生活,溫情是婆孫倆在村子裡賴以生存的力量。狗尿苔是蠶婆收養的孤兒,不知父母是誰。蠶婆的丈夫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聽說去了台灣,但始終音信全無,在村里她當然要以偽軍屬的身份多次被批鬥,而收養的孫子也成了「殘渣餘孽」。狗尿苔雖然10多歲了,可是個子卻並不見長,任人嘲笑,生產隊也不給記工分。但他機靈、懂事、善良而不無傻氣,村裡的兩個造反組織也都容得下他。蠶婆則不僅心地善良,而且待人熱誠,寬宏大量,樂於助人,她常給人說病,卻不收報酬,甚至要反貼一些東西給人。雖然她是各派都爭取的對象,但她誰也不去靠近,越發反襯她天良里對「文革」中反人性現象的排斥。婆孫倆費解又似有所解地看待生活的折騰和「文革」風雲的變幻。正由於小說里貫穿始終的許多善良的人和事,使得這部所謂「文革」題材的小說,在演繹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緊張情節和變態事件的同時,卻收穫一種「武戲文唱」的敘述效果,平添了生活內容的真實性和豐富性。作品大量雜糅著商洛地方村言俚語和傳統小說敘述韻味的修辭,形成既陌生又鮮活的一種語境,吸引讀者在細密的字裡行間,去用心尋覓作家在歷史講述中設下的若隱若現的機鋒,感受歷史風雲或明或暗的幻化和人生難以言表的不幸,對「文革」歷史做出一種人文解讀。
《古爐》的成功,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作家敘述風格的成功。就一部長篇小說而言,這幾乎是其成敗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賈平凹在全部寫作的過程中,努力追求的是「看山是山」的境界,他在後記里坦誠表達了這一想法。於是他在全書中一以貫之地採取寫實性敘述手法。他用平穩的呼吸,冷靜的聲調,舒緩的節奏,綿密的語詞敘述,竟是那麼不動聲色。他不分析。他講述。他慢慢地講。他用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的嘴來講,說出來的都是他們的腔調。他用拙拙的筆觸去寫,基本上是一套原生態的修辭。平凹此前的長篇小說《秦腔》《高興》等,也有原生態修辭的追求,不乏從民間生活中找尋出的樂趣,那種有點盲目的樂趣,可惜總歸還有點「做」的成分,有一個採風文人「找樂子」的感覺。《古爐》則不然。他用一種平實的風格耐心地寫了4年,先是寫出了「看山是山」的平實風格,繼而讓我們去領悟「看山是山」那大道不言的境界。67萬字寫就,作家向著讀者唯一的請求是「希望大家耐心看下去」。結果是大家還都耐心看下去了。多麼懇切又多麼自信!這也許正是小說出版一年多能夠創下20多萬冊銷售業績的重要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