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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與搜尋引擎

2024-10-04 06:05:49 作者: 聶震寧

  搜尋引擎的廣泛使用和覆蓋,乃是21世紀傳播技術至為壯麗宏闊、激動人心的圖景。幾乎可以看成海量資訊時代迎來的諾亞方舟。從此,普通人群搜集信息、攝取知識、整合內容乃至尋求解決方案,有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更不要說雲計算、大數據正在以幾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話般的想像力和實現力把數位技術搜索功能推向更高雲端。

  自搜尋引擎面世以來,人們的讀書方式正在發生急劇變化。搜索性閱讀幾乎是大行其道。一本新書面世,只要搜尋引擎經營者對此有興趣,就有可能將這部完整的作品肢解為一條條信息,特別是那些被多次點擊的觀點、片段、警句,將迅速登上網絡同類信息前位,吸引人們眼球。相當一些讀者,如果太忙,如果懶惰,如果想投機取巧,如果為了應付馬上要參加的主題沙龍,那麼,搜尋引擎基本上能幫助你說出一個子丑寅卯來。至於那部作品整體如何,大體是可以繞過去的。於此情勢之下,人類的閱讀文化將面臨非常複雜的局面。讀書界、學術界、教育界都面臨無窮多良莠不齊、真假莫辨的窘境。以至於有人笑曰:自此可以不用親自讀書。

  與搜尋引擎相關,人們固有的讀書筆記也面臨著被消解。現在還有多少中青年學者使用讀書筆記、卡片去做學問,這是被大受懷疑的。

  兩年前,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錢鍾書中文讀書筆記》(影印本)。影印本展示了錢鍾書自20世紀三四十年代至90年代各時期中文筆記原貌。按時序,這部分中文手稿被錢鍾書夫人楊絳編為9本殘頁、25本大本、38本硬皮本和11本小本,共83本,涉及3000種以上中文著作及少量外文著作。筆記中不僅包括了《詩經》《論語》《史記》《全唐詩》《全宋詞》《紅樓夢》等經典,更大量涉及歷代文人詩文別集、筆記小說、野史雜談、尺牘日札,多種形制、各類語體的讀書筆記。此外,商務印書館還將出版規模相當的錢鍾書的外文筆記影印本。可以說,看到與人等身的《錢鍾書中文讀書筆記》(影印本),我真是嘆為觀止。

  據楊絳先生介紹,錢先生做筆記很費時間,卻一直勤於此道。數十年來,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讀書筆記幾乎未曾間斷。錢先生通常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兩倍。一本書,他不僅讀一遍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錢先生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後才發現。

  錢鍾書先生自然是中國學術文化難以企及的高峰式的人物。但是,像錢先生一樣讀書治學的中國學人,卻是久有傳統的。讀《曾國藩家書》,裡面多次談到讀書與做筆記的關係。曾國藩總結道:「熟讀而深思之,略作札記,以致所得,以著所疑。」為此,曾國藩主張兒子曾紀澤讀書學習要有筆記本,亦即「手抄夾帶小本」。曾國藩在給曾紀澤的信中對「手抄夾帶小本」渲染了一番:「近世文人,如袁簡齋、趙甌北、吳穀人,皆有手抄辭藻小本。此眾人所共知。阮文達公為學政時,搜出生童夾帶,必自加細閱。如系親手所抄,略有條理者,即予進學;如系請人所抄,概錄陳文者,照例罪斥。」他認為寫文章離不開這麼個小本,讀到好詞好句要隨時分門別類地記下來,有好的思路靈感要立即記下來。接著他還舉證韓愈等大家都有此習慣,「記事提要、纂言鉤玄,亦系分類手抄小冊也」。

  即便不用提及唐宋大家,僅就袁簡齋、趙甌北、吳穀人三位名士在清代的聲名,就足以說明讀書筆記的重要。袁簡齋即清代大詩人袁枚的號,其文學性靈說主張影響深遠,著作《隨園詩話》與他的隨園流傳至今。趙甌北則是與袁枚、蔣士銓並稱「江左三大家」的趙翼,甌北是他的號,著有具有史學開創意義的《廿二史札記》,作有名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流傳甚廣。吳穀人即清代文學家吳錫麒的號。吳穀人生性耿直,不趨權貴,時時注意提拔有才之士,名著公卿間。

  特別要說的是學政阮文達公阮元,一個和乾隆皇帝寫對論詩的才子,被清道光皇帝譽為「極三朝之恩遇、為一代之完人」,一位官德、民聲極佳的名臣,一位著作等身的大儒。他對讀書筆記的態度尤為值得稱道。對考生親手所抄的夾帶,略有條理者,竟然能夠善待進學,而對請人所抄,概錄陳詞濫調的考生,照例罪斥。這實在是很講究讀書筆記的大文人了。正如曾文正公所慨嘆道的:「阮公一代鴻儒,則知文人不可無手抄夾帶小本矣。」

  

  毫無疑問,無論是古人治學,還是今人讀書,也都在孜孜以求於讀後的搜索、檢索、分類、鑑賞、使用等。本質上這是與數位技術的搜尋引擎是一致的。只是搜尋引擎是一項信息服務行為,具有很強的公眾性;而個人的讀書筆記,則通常意義上是出於個人治學、著述之用,具有不可或缺的獨特性。我們歡呼搜尋引擎的效率,尤其要讚嘆其為公眾服務的神奇能力。但是,也不無憂慮,倘若由於搜尋引擎的發展,使得學者、專家、文人從此混同於一般公眾,都不再親自去做讀書筆記,得了搜尋引擎依賴症,而具有個人獨特價值的讀書筆記從此消亡,這不僅要受到像清朝那位學政阮文達公的罪斥,也是人類閱讀文化乃至學術文化的一項重大損失。

  《失樂園》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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