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雅典娜睡著了嗎?
2024-10-04 06:02:18
作者: 鄧曉芒;易中天
——現代西方美學的重要趨勢
中、西美學思想的發展在它們各自的踽踽獨行中走過了漫長的歷程。現在,當我們跨入現代的門檻,想要仔細地觀察一下西方美學思想近一百年來的道路時,我們卻驚奇地發現,西方美學中一直手握裁判權柄的雅典娜——理性、科學和思辨之女神,早已不再端坐於法官席上;而自蘇格拉底以來一直處於被告地位、受到無休止的指責和控告的感性的直觀性和非理性的神秘性,現在突然站起來,告發了所有在場者。如果說,從文藝復興開始,人們在美學問題上的爭論不論多麼激烈,大體上總還有個共同的前提,這就是人類理性把握絕對真理的能力;那麼自康德以後,西方審美意識便進入了一個時代精神的逆轉時期。費希特對「滑稽說」的推動和謝林對神秘主義的「靈感說」的高揚,作為蓬勃興起的浪漫主義文藝思潮,在古典主義的平靜水面上激起了軒然大波,暴露了西方傳統美學在對待藝術和審美的生動經驗上的蒼白無力。文學家和藝術家們紛紛從東方尋找擺脫古典傳統的迷魂藥。與西方傳統美學的最後一個代表人物黑格爾同時,叔本華以異端的姿態向整個西方被視為金科玉律的審美原則和審美趣味提出了挑戰。在某種程度上,叔本華的美學思想可視為東西方文化大融合過程中的最初的產物,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的名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滲透著古印度《吠陀》和《奧義書》的影響[725]。但是,一種外來影響如果沒有內部矛盾和衝突所產生的強烈要求與之呼應,如果不是恰好迎合了要彌補某種內部缺陷的自覺意識,它很可能會僅僅流於奇談怪論,而絕不可能形成一股思想界的主流。謝林、叔本華和基爾凱廓爾等人的思想在數十年乃至百多年後,才盼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在這個時代中,連黑格爾的最有影響的後繼者們也都紛紛轉向與黑格爾和古典主義背道而馳的道路。進入20世紀初,非理性、重情感、重感受的審美意識在西方美學思想和藝術實踐中的地位,已頗近於中國莊、禪哲學在中國文藝審美心理中的位置;另一方面,西方兩千年來對美的本質問題的無止境的爭論,卻遭受到越來越多的嘲笑和抨擊。甚至有人公開提出:「美學的愚蠢就在於企圖去構造一個本來沒有的題目……事實也許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美學而只有文學批評、音樂批評的原則。」[726]這種觀點的歸宿是什麼?不正是中國古代美學思想後期只有「批評」而沒有理論總結的經驗之談嗎?莫非素有哲學思辨和科學實驗傳統的西方人,要把他們兩千年來的思維成果扔進太平洋里,而像中國的莊子、嚴羽或魏晉的玄學家們一樣,目送飛鴻,手揮五弦,游心太極,得意忘言了嗎?
但實際上,西方人對自身傳統的這種反叛只是表面上的,他們向東方神秘主義的逆轉也具有遠遠不同於東方素樸意識的心理根基和精神前提。毋寧說,西方人向非理性領域的突進,正是他們長期立足於唯科學主義的基礎看待世界所必然導致的結果。否定美學理論最偏激的哲學家往往是那些最具科學分析頭腦的分析哲學家、邏輯實證論者和自然主義者。如果說中國人由於沒有唯科學主義的傳統而尚未建立嚴密思辨的美學理論體系的話,那麼西方人則正是出於唯科學主義的傳統眼光而取消了美學作為一門嚴密科學的可能性。因此毫不奇怪,美國自然主義美學家托馬斯·門羅將自己的論文集取名為「走向科學的美學」,儘管裡面除了對以往美學的科學性通通加以懷疑和否定之外,就只剩下大量藝術和審美經驗的分析。著名分析哲學家維根斯坦從前期的絕對主義向後期的相對主義的轉變,從「謎不存在」的斷言到把「謎」作為一切哲學的前提,也是這種兩面性的突出例證[727]。正是西方傳統精神對嚴密科學的追求所產生的反作用力,使現代美學的一大批主要代表人物深入到人類審美心理的非理性根基,在東方神秘主義的影響下,將人類審美意識建立在「人性之謎」的基礎上,使美學成為人學中一個最具特色、最深層次的領域。這正是西方美學傳統的進一步深化。在這種意義上,西方任何一派非理性主義的美學,對於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來說都還是理性主義的,這不僅是指它所採用的方法(思辨性和概念的分析),而且是指它要達到的目的(在唯一的那個「謎」之下,去把握審美活動的本質規律)。
因此,現代西方美學儘管經歷著一個流派泛濫、瞬息生變的「解體」過程(即再也不存在具有某種確切含義的「西方美學」),而且由於國際交往的日常化,各流派之間的相互滲透、轉向、嬗變已非過去所能相比,倒似乎真正實現了萊布尼茨所設想的「每個單子反映全世界」的圖景(但卻沒有「前定和諧」),但我們仍然可以作出一種大致的分類。這種分類,既不能沿用人們通常喜歡採用的主觀派、客觀派、主客統一派的分類原則(西方美學從近代認識論美學以來便已超越了這些原則),也不能隨便抓住一些觀點作現象的羅列,而必須按照美和藝術最根本的內在矛盾即內容和形式的矛盾來進行歷史的邏輯分析。根據在第二章中對西方美學發展歷程的回顧,我們發現,美的內容和形式的矛盾問題,是由康德首次明確地意識到而被黑格爾自覺地用來構造他的美學體系的,而現代美學的主要流派大多是康德和黑格爾的後繼者。因此,我們大體上可以將現代西方美學按照這兩位美學家的影響而劃分為四大類別,即:
從康德發展出:(1)自然科學的形式主義;(2)非理性主義的表現主義。
從黑格爾發展出:(1)理性主義的表現主義;(2)社會科學的形式主義。
此外,現代西方美學在這四個主旋律旁邊,又有兩個伴奏,這就是從自然科學的形式主義推到人的主觀感受中的美感經驗論,它回過頭來承續了英國經驗派美學的傳統;以及從社會科學的形式主義推到人的社會關係上的藝術社會學,它特別發展了席勒的美學方向。說它們只是現代西方美學的「伴奏」,這不是指它們所影響和擴展的範圍更小(事實上恰好相反),而是說,它們與美學本身的根本問題,即美和藝術的本質問題沒有直接的接觸,因此除了一些經驗材料的收集整理和某些必要的外圍研究之外,它們並不能產生自身的美學體系。
現代西方美學不再有過去那種單線的邏輯進展,它是各種不同學派的不斷交織、共同深化,它甚至已很難按人頭來劃分派別。在眾多的美學家和哲學家當中,每一位都可說分跨好幾個甚至十幾個派別。但按照我們上述的大致分類,我們仍然可以在每一大類的內部找出它邏輯上必然的發展和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