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上帝在你心中」:近代人文美學
2024-10-04 06:01:07
作者: 鄧曉芒;易中天
自從歐洲渡過了中世紀黑暗漫長的「神」的苦海,踏進「人」的光明之中以來,有關人的知識就呈現為一個不斷地集中、凝鍊、提高和升華的過程。
文藝復興時期,當「人」的太陽初次冉冉升起,以其美麗的、幾乎可以觸摸的巨大形體向世界發出親切愉快的微笑時,人類便開始傾倒於自己無與倫比的形象跟前。但丁以後,彼得拉克和薄伽丘,達·文西、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以及其他一系列巍然屹立的文學、藝術巨匠,無不以自己燦爛的才華和過人的精力孜孜不倦地描繪著人、刻畫著人、歌頌著人。義大利充滿生命汁液的沃土上,萌發了多少茁壯的新芽,一夜之間便長成了曠世未有的參天大樹。這個聲勢浩大的運動逐漸波及整個西歐。在英國,莎士比亞借哈姆萊特之口發出了這樣的驚呼:「人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作品!」在大陸,愛拉斯謨肯定了自由意志是人的屬性,而法國的蒙台涅的名言「我思考我自己」,則標誌著這場人文主義運動已開始向思辨的縱深發展了。
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運動的崛起和擴展,有其深刻的社會生產和階級關係的根源。中世紀末期,由釋放或逃亡的農奴中逐漸產生出初期的城市市民等級,他們從事手工業和商業貿易,是後來發展起來的資產階級的前身。隨著生產和交往的擴大,他們的經濟、政治力量也日益增長起來。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從市民等級中的產生,新大陸的發現,世界貿易市場的形成,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的繁榮與發展,正是這場波瀾壯闊的文化運動背後的現實基礎。
人文主義者們滿懷熱情所歌頌的「人」的形象,是處在上升時期、充滿著自信的力量和健康的朝氣的資產階級形象。除了某些晚期的代表之外,這個時期的人文主義一般帶有強烈的感性直觀和享樂主義的色彩,但同時也就缺乏後來的思想家們那種理論上的系統性和高度。他們在衝破中世紀基督教禁欲主義對人性的束縛的同時,卻並未從理論上與宗教神學劃清界限,往往還藉助於宗教的外衣來表現世俗的生活。他們形成一股新趣味、新情感、新習慣、新追求的洪流,卻並未達到充分的自覺。這是一個對人和人類的精神創造力進行勇往直前的開拓的時代,人們沉浸於巨大的歡喜和無限的驚訝之中,還來不及平息一下激動的心情去反顧已經獲得的成果,就被新的更大的激情推向前去了。
然而,西方人隨著僧侶的世俗化(包括教皇和大批教士的腐化,他們畢竟是人文主義運動的推動者和保護人),以及俗人的僧侶化(這正如馬克思所說,是路德和加爾文宗教改革的實質性成果)這種雙向的融合過程,也開始為哲學在以個人為單元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普遍的人性論而積累著材料。這種普遍的人性論,是在跳出最初的世界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兩極震盪而躍升到一個更加抽象的層次時,才得以形成起來的。這就是自然和人的認識關係的層次。近代哲學的特點和重心是認識論,它抓住了「全部哲學的基本問題」,即「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恩格斯語),長驅直入地去追尋這個問題的最終根源。而這個根源只有在經過了認識論的唯智主義階段,深入到人的全面本質的時候,才逐漸地暴露出來、明確起來。如果說,在笛卡兒、斯賓諾莎和霍布斯那裡,哲學還試圖用機械論和古典歐幾里得幾何學的方式來解決人的身心關係和人的思維的本質問題,因而在很大程度上還帶有古希臘唯科學主義的決定論色彩的話,那麼在洛克和萊布尼茨的不那麼極端,但卻充滿著更為尖銳的矛盾的哲學中,已開始進行了更加深刻的反思。這一尖銳矛盾正是哲學意識到自己的參照系實際上已發生某種決定性的轉移,但又還留戀於舊的形上學模式的表現。於是,在這一矛盾的間隙之中,在近代哲學旋風的相對平靜的中心,適應著哲學發展的需要而生長起了近代認識論美學,它是我們統稱為「人文美學」的近代美學思想發展的第一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