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由的起源
2024-10-04 05:59:04
作者: 鄧曉芒
自由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又是如何形成的?通常我們講的自由有廣義的自由和狹義的自由。狹義的自由只有人才具有,是人和其他事物的一個本質的區別。至於廣義的自由,我們有時候覺得自然界也有,比如說有機界,動物、植物。像詩歌裡面經常歌頌的,自然萬物都在自由生長。但是無機物沒有人說它們是自由的,雖然物理學上有所謂「自由落體定理」,但是大家知道那個是借用,真正說來我們認為無機物是沒有自由的。為什麼?因為無機物沒有「自」。什麼是「自」?「自」具有一種自我保持的特性,因此是一個內在目的,它以自身為目的,所以它是屬於有機物的。有機物有一種特點叫作「自組織」的能力,在西文裡面,「有機的」(organisch)這個詞本來的意思就是「組織起來的」「有組織的」。但是在有機體裡面的自由也是我們人看出來的,是擬人化的結果。我們通過擬人化可以把我們的自由感推廣到動植物身上,鳶飛魚躍都是自由的,甚至於推廣到整個自然界身上,我們說整個自然界都是生機勃勃的,這就是「造物」的概念,「造化」的概念。這種擬人的眼光是我們人類所不可避免的,我們總是要用人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我們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是一個人化的世界。真正非人的世界那是人所無法認識的。
因此儘管我們並不認為具體的自然物如動物意識到了自身的自由,但我們也的確可以把整個自然界看作是自由的。因為人本身就是從無機物到植物到動物一步步發展出來的,人是自然界的一個高級部分,人的自由就可以代表自然界的自由。有機生命是人的自由的前提,人要有自由首先要有「自」,所謂自由就是不受他者束縛,那就要有自和他的區別,在石頭泥巴沙子那裡是沒有這個區別的。有機體有了自和他的區分,就可以「依自不依他」,就可以擺脫「他」的束縛,這就是自由了。但是有機體的依自不依他和人的自由還是有所不同,它的依自不依他還是相對的,絕對地來說它還是要依他,植物也好動物也好,它們都是要依賴於整個自然環境的。像達爾文進化論所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天擇」,它自己沒辦法擇,只能夠適應。這種天擇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動植物自己是料不到的,就它們自己來說,它們所依靠的是本能。動物也有行為,但是它的行為是由本能所支配的,它們沒有能動性,也沒有創造性。它也可以有選擇,有任意性,但動物的任意是以本能為自己的邊界的,動物從來不做那種不能夠用它的本能來解釋的事情。人則可以異想天開、胡思亂想,並且可以把這種胡思亂想付諸行動。於是人就有創造力,有想像力,有語言和思維,這些東西都可以在一個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層面來設定自己的目的。人的目的就很難,甚至不可能全都用本能來解釋了,有些完全是超越欲望的,甚至於超越生命的求生本能的,比如說「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那麼人的自由與動物的任意的這個區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就涉及人猿之別的問題。人和猿的區別,以前流行的觀點在於製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野生的黑猩猩已經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了。動物學家珍妮·古道爾告訴我們,黑猩猩為了吃到蟻穴裡面的螞蟻,它可以掰一根樹枝下來,把上面的葉子去掉,加工成一根合適的釣竿,伸到蟻穴裡面去釣螞蟻。那麼人跟黑猩猩的區別究竟何在?我認為人跟黑猩猩的區別不在於製造工具,也不在於使用工具,而在於保存和攜帶工具,保存、攜帶工具比製造和使用工具更關鍵。很可能,人類最早就是由於攜帶工具的需要才學會了手腳分工和直立行走的。黑猩猩已經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但是它不會保存工具,它用完就扔了,它的前肢要用來走路和爬樹,不可能把工具總是帶在身邊,當作自己的一部分,因而它也不會把這種東西傳下來。而人類則由於保存工具而有一種傳承,工具連同它的使用經驗都得到了傳承,這是人類所特有的。只有保存、攜帶工具,才是把工具當成了一種普遍的媒介,它不是一次性使用的,而是可以反覆不斷使用的。這樣一種行為使得人類的觀念中產生了一次飛躍,出現了一種「符號」現象,工具成了一種符號。什麼是符號?就是一種普遍性的表象,與它相關的對象可以變來變去,但是這個符號永遠不變,以不變應萬變。
所以,幾乎與此同時,人類還製造出了另外一種符號,並且把它保存下來了,那就是語言。保存工具和形成語言在心理學上應該屬於同一層次的功能,這是人類和猩猩最重要的兩大區別。猩猩也有「語言」,那種「語言」是呼喊性的,是「信號」而不是符號。比如說獅子來了,黑猩猩用叫聲提醒大家提高警惕,這個不能說是真正的語言。什麼是真正的語言?真正的語言是從「命題語言」開始的,它不是一種信號,或一種情緒化的表達,而是一個命題,首先是對一個東西的命名,用一種發聲來代表這個東西,並且對它加以陳述。不是說獅子來了大家快逃啊!而是說:「這是獅子。」這樣一種客觀的陳述才是符號,才是真正的語言。這樣不僅獅子來了的時候可以警告大家,而且在獅子沒有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談論獅子,互相交流對獅子的看法,甚至還可以扮演獅子,模仿獅子,把自己當作獅子。這隻有人才有,其他動物沒有。黑猩猩在一起時是沉默的,頂多有些互相梳理毛髮之類的「肢體語言」。工具是人與大自然交流的媒介,語言是人與人交流的媒介,這兩者都是人的符號,從中就形成了概念。工具的保存和語言的形成都有一種抽象的作用,它把動物的心理活動提升到了嚴格意義上的「意識」,也就是「類意識」。人最先產生的意識就是類意識,人是不可能孤獨地存在的,而是在社會交往中形成自己的本質的。類意識已經是一種超越意識了,它表現在語言上,語言作為一種人與人交流的手段,使人意識到他人和我一樣地也是人,是「同類」,那麼我就在他人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孤獨的人是看不到自己的,就像人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一樣。人要照鏡子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而在一個社會中,他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鏡子,人只有在社會中的他人身上才能看到自己。於是人就產生了對自己的反思,人的意識對物質世界的超越性首先就體現在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反思自己。自己和別人在肉體上是不同的,但是反思使人意識到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的意識就提升到了超越的層面,超越我和對象的肉體的區別而看到了精神的共同性。這就是所謂自我意識。
什麼是自我意識?就是在對象上看到自己,用別人的眼光看自己,由此就形成了類意識。通過類意識,人就不光是有物質生活了,而且有了精神生活,有了理性,有了自我意識的結構。這個結構和人的知、情、意的三維心理結構是相吻合的,它導致這個三維結構有了一個總體的提升。首先,動物性的表象被提升到了概念;其次,動物的情緒也提升到了情感;再者,動物的本能欲望提升到了意志。[140] 欲望和意志是不一樣的,欲望是隨機的,餓了就要吃,滿足了就沒有欲望了,獅子吃飽了就睡大覺。但是意志就不一樣了,意志是要一貫下來的,這就要求有意識的普遍性,它包含有理性。我們說一個人沒有意志力,因為他做事不能堅持。怎麼樣才能堅持呢?他必須有理性,必須按照理性用意志來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為,這才是意志。所以人的知情意是從動物那裡發展出來的,是通過反思,通過理性,用自我意識提升了動物的表象、情緒和欲望而形成起來的。
這就回到我們的主題了,什麼是自由?自由首先表現為生命活動,自由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裡面多次提到,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就是「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就不是單純的欲望了。在動物那裡雖然也有某種「自由」,但其實那只是一種欲望;但是人的自由一開始就不是一種單純的欲望,相反,對欲望來說,它是一種克制。自由首先表現為對欲望的一種克制,我們經常把這一點忘記了,以為對欲望不加克制就是自由,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就是自由了。其實自由在人這裡一開始就是對欲望的克制,比如說勞動就是對欲望的克制。當我已經吃飽了時,為了生存我不能休息,還得去幹活,甚至吃飽了就是為了去幹活,否則的話你就會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有克制食慾,雖然我很想放開肚皮吃一頓,但是我不能,因為這是留作種子的,你把種子都吃掉了,明年吃什麼?還有漁獵的誘餌,也是不能享用的。勞動首先就是對欲望的克制,這本身就是對自然(本能)的超越。再就是創造,自然界裡從來沒有過的東西你要能夠把它創造出來,這也是對於自然的超越。自然包括外在的自然和內在的自然,克制欲望是超越內在自然,創造則是超越外在自然。我們今天的工業技術、飛機電視機等等,都是自然界從來沒有過的,單憑自然界是產生不出來的。在這兩者中,首先是對內在自然的超越構成了自由的源頭。真正的自由可以歸結為在一個普遍理性的層面上駕馭欲望,當然也包含滿足欲望,但跟動物的滿足欲望不一樣,它不是臨時性的滿足欲望,而是在一種普遍理性的層面上,有計劃有步驟地駕馭人的欲望,規劃人的欲望,並且通過克制欲望而更大地滿足欲望。對人來說,只有克制欲望,才能更大地滿足欲望。動物看到什麼它想要的,它就撲過去把它吃掉,它不會像人這樣設一個機關,來捕捉別的動物。人藉此而強過一切動物,他在自然界為什麼成為萬物之靈長,就因為他的機巧,他的理性,他的普遍性的設想能力,以及基於理性之上的克制欲望的能力,通過克制欲望來滿足欲望的能力。
而正因為人在日常的勞動、在狩獵或種植活動中已經體現出有這種克制欲望的能力了,所以他同時也就具有了超越一切欲望的能力。最初的克制能力還是在欲望的框框之內,為了滿足更大的欲望;但這種能力一旦形成,人就具有了更高的超越的可能,就是說我甚至可以不是為了滿足更多的欲望,而是根本不考慮任何欲望,純粹為了精神的創造。比如說獻身於藝術,或者為了好奇仰望星空,做科學和哲學研究,以及克制求生的欲望來成全某種道德理想(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這就是一種超越精神。但是所有這些超越性的根,都是從勞動本身的機制,即通過克制欲望來實現更大的欲望這種機制中培育起來的。只要培育了克制欲望的能力,那麼人就有了很大的餘地,在理性的範圍之內可以做很多事情;這些事情當然也包括為人類謀取利益,但是還有更加超越的事情,這種超越就是真正的自由了。科學、藝術、道德,這樣的目標就是真善美的目標,也是真正自由的目標。自由的起源就是從這裡產生出來的,它就是從人的勞動中,從人的生命活動的歷史中一步一步地產生出來的一種能力,也就是創造能力和超越能力,這就是自由。
那麼,從這樣一種自由的角度來看人類的一切活動,我們就可以發現,其實在人的一切活動中都帶上了自由的特點,就是說這些行為都表現出自覺性。然而,盧梭說過,人生來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生來自由是人的一個使命,一種本質可能性,但它不能保證人處處是自由的,人必須去不斷地追求自己的自由,這樣才是一個現實的自由人。一個現實的自由人就是在枷鎖中不斷追求自由的人,但這恰好說明一個現實的自由人就是一個不自由的人,只有感到不自由的人才會去追求自由。但反過來,一個安於不自由的人,一個想做動物、想做植物、想做奴隸的人,他因此也必須獨自為他的受奴役負責。所以一個現實的自由人和一個可能的自由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雖然他們都在枷鎖之中,但前者是不斷地解除和突破枷鎖而越來越自由,後者是承認枷鎖而自我禁錮,他的自由停留在沉睡狀態。而現實的自由所呈現出來的是一個歷史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