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5:58:14
作者: 鄧曉芒
思特里克蘭德的無情不僅表現在兩性關係上,而且表現在社會生活人與人的一般交往中。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以自己的行動最徹底地嘲笑了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遵循的人道原則,嘲笑了知恩圖報、悲天憫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最起碼的做人準則。
在勃朗什事件中,另一個最直接的受害者是她的丈夫施特略夫。按照通常的說法,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具有聖徒般的慈悲為懷的天賦;同時又有極高的藝術鑑賞力,他是第一個發現思特里克蘭德的巨大天才的人。他無私地接濟這位窮畫家,關心他,幫他宣傳和推銷。特別是在他幾乎貧病而死的時候,說服自己的妻子,把他抬到自己家裡治療和休養,讓妻子充當他的看護。然而,好心未得好報,思特里克蘭德病好後,「誘拐」了他的妻子,霸占了他的畫室,逼得他流離失所,卻絲毫沒有抱愧的意思,更談不上感恩。思特里克蘭德稱施特略夫為「小丑」,嘲笑「那個滑稽的小胖子喜歡為別人服務。這是他的習性」(第189頁),他可以說是完全不通人性。
可是平心而論,思特里克蘭德的所作所為卻恰好與基督教新教精神有某種暗合之處。不同的只是,他內心崇拜的上帝已不再具有普遍性,而是與他自身合而為一。新教反對通過任何善事善功去獲得自己靈魂的拯救,主張堅信自持,因信得救,主張個人與上帝的直接相通,不要相信別人,只相信唯一的上帝。新教造就了一大批嚴肅冷峻和具有宗教上極端個體主義精神的狂熱的清教徒,他們蔑視人與人出於性格和情感而產生的同情心和憐憫心,鼓吹個人用自己的成功、用自己生命力的巨大效應來證明上帝對自己特殊的恩寵,來取得自己生活的信心。新教精神雖然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懷疑、孤獨、恐懼和軟弱無力的體驗,但畢竟,憑著信徒們對於一個上帝的堅強信念,它驅策西方人用自己世世代代的血和汗創造出了今天如此不可思議的文明奇蹟。然而,時至今日,新教精神已經墮落了,它不再具有那種狂熱信仰的衝力,它只剩下一個淡淡的陰影,一種有待於徹底清除的殘餘。超驗神秘的信念讓位於健全人的日常理智,狂熱的宗教獻身精神讓位於做好事所帶來的世俗快樂,上帝的死亡使人們不再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孤獨,而總想把自己寄托在一個比自己更強大的人身上,或是寄托在某種人際關係如同情、友誼、愛情身上。在這些關係中,人喪失了自己,喪失了個性。
思特里克蘭德在一種新的基礎上復興了新教的個體主義傳統。他的冷酷、自私與這個溫情化了的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由於他不是以上帝的名義而是以個人的名義表現這種自私,這就使有良心的現代人更難容忍。儘管人們自己已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人們還是把他看作上帝的叛逆者、惡魔。的確,思特里克蘭德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就像一個單幹的強盜,他只尊重那些有個性的人,和他們交換意見,除此之外他是「目中無人」的。然而,究竟是誰代表著一種有生命力的人道原則呢?是與人為善、黏黏糊糊、人人都誇獎卻不被尊重的施特略夫,還是反對將個人融化在群體的誇獎中、為人的自由獨立精神作出了榜樣的思特里克蘭德?在一般意義上,你可以說施特略夫代表善的原則,思特里克蘭德則代表惡的精神。可是奇怪的是,你會覺得(作者也反覆強調)施特略夫的悲劇中含有某種喜劇甚至滑稽劇因素,思特里克蘭德的邪惡中卻顯示出悲壯和崇高——它驅散了籠罩著日常生活的那種甜膩窒悶的空氣,撕掉了人與人之間藉以交往的紙糊的面具,而暴露出了人類那赤裸的畸形的靈魂。
在思特里克蘭德眼裡,施特略夫對他的好意不僅是微不足道的,而且簡直是不可容忍的。施特略夫在自己病重時來關懷自己,差不多就是「乘人之危」。讓人發現自己軟弱無力、需要照顧,在思特里克蘭德看來比死還難受,何況搭救自己的又是這樣一個他所瞧不起的、缺乏個性而只知一味崇拜別人的人。他是在病重而失去反抗能力的情況下被強行抬到施特略夫家裡,置於受照料、受保護的情況下的。他有什麼必要「感恩戴德」呢?是施特略夫自己讓他使用自己的畫室,而當施特略夫運用所有權向他下逐客令時,他二話沒說,收拾東西就走。他的確一切都從自己出發,但他並不欠別人什麼。人家幫助他,關心他,崇拜他,或是排擠他,恨他,詆毀他,在他看來都是庸人自擾。不僅如此,在他心目中,人們恨他是極自然的,這使他感到心安理得,甚至高興;反之,人們愛護他卻使他感到激怒;至於崇拜,一個人如果不能把對他的崇拜轉化為對自己的崇拜,在思特里克蘭德眼中就一錢不值,而且令人厭惡。思特里克蘭德的宗教需要崇拜者,但絕不是這樣的崇拜者。
他對施特略夫的攻擊或侮辱實際上就是對現代社會的攻擊和侮辱,對現代人「良心」的攻擊和侮辱。然而,難道我們不能從這種攻擊和侮辱中,體會出一種真正深沉的、對人類本性和潛能的上帝般仁慈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