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5:58:08
作者: 鄧曉芒
作為上帝,思特里克蘭德是孤獨的。他的精神人格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正如上帝也懷有強烈的嫉妒心一樣。
一般藝術家,特別是古典藝術家們,需要有人同情、共鳴和捧場。「我」曾以此來盤問思特里克蘭德:「想到那些你從來不認識、從來沒見過的人被你的畫筆打動,或者泛起種種遐思,或者感情激盪,難道你不感到欣慰嗎?每個人都喜愛權力。如果你能打動人們的靈魂,或者叫他們悽愴哀鳴,或者叫他們驚懼恐慌,這不也是一種奇妙的行使權力的方法嗎?」恩特里克蘭德的回答只有三個字:「滑稽戲。」他不需要有什麼捧場,只需要孤獨:「有些時候我就想到一個包圍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的小島,我可以住在島上一個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樹木,我寂靜安閒地生活在那裡。我想在那樣一個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東西了。」(第101—102頁)後來他果然在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上找到了他的歸宿。
對於這樣一位孤獨者,是既沒有感恩,也沒有諒解這回事的,他「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都不懂得溫柔」。如果你真正對他產生了同情,你必須好好掩藏起來,免得觸怒他;也不要對他說什麼愛這種太過人性的東西。當他的妻子自以為高尚地向人表白,她準備在他臨終時去看護他、原諒他(第76頁)時,這是多麼愚蠢可笑啊!誰有能力並膽敢「寬恕」上帝呢?而當她終於明白,在她丈夫面前她唯一有資格做的不是原諒,而是恨的時候,她才算是初次接觸到了事實的真相。正如「我」向她指出的:「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是可以寬恕他的;如果他為了一個理想離開你,你就不能了。」「你認為你是前者的對手,可是同後者較量起來,就無能為力了。」(第75頁)
然而,孤獨者總是不甘於孤獨的。他一面捍衛自己孤獨的權利,為此願付一切代價,同時卻又渴求理解。這正是一切孤獨者所無法解決的悖論。思特里克蘭德不在乎別人對他和他的藝術的評價,可是另一方面,「他幾乎無法忍受地感到必須把自己的某種感受傳達給別人,這是他進行創作的唯一意圖」(第201頁)。對於這種矛盾,人們應當如何解釋呢?
其實,上帝本身就處在這種矛盾中。上帝是絕對孤獨的,也是嫉妒的,他不允許任何別的人或神與他平起平坐。他甚至連妻子也沒有。亞當和夏娃就因為偷吃了知善惡的果子,有可能和上帝一樣,就犯下了「原罪」,被趕出伊甸園,被罰世世代代為自己贖罪。可是,上帝真的是那麼甘心於他的孤獨和寂寞嗎?席勒在他著名的《友誼》一詩中說出了真情:
偉大的世界主宰,
沒有朋友,深感欠缺。
為此他就創造出諸多精神,
反映自己的幸福,以求心賞意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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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高的本質,不曾找到
任何東西和他品級相若。
從整個靈魂王國的聖餐杯里,
無限性給他翻湧起泡沫。
按照普羅提諾[128]的說法,那唯一的神、太一,因為精神的充盈瀰漫而「流溢」出了整個世界。尼采的「超人」也是這樣。在上帝死後,有死的超人就成了人間的神或上帝。這是人間的唯一者,正如尼采筆下的查拉斯圖拉,一位真正的孤獨者那樣:
查拉斯圖拉30歲的時候,他離開了他的故鄉和故鄉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裡保真養晦,毫不厭倦地過了10年。——可是,最後,他的內心到底有了轉變。一天早晨,他黎明時起身,面對著太陽說:「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來,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來:假若沒有我,和我的鷹與蛇,你會厭倦於你自己的光明和這條舊路吧。
「但是,每天早晨,我們等候著你,我們取得了你的多餘的光明,因此我們祝福你。
「看啊!我像積蜜太多的蜂兒一樣,對於我的智慧已經厭倦了;我需要伸出來領受這智慧的手。
「祝福這將溢的杯兒吧!使這水呈金色流泛出來,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吧!看啊,這杯兒又會變成空的,查拉斯圖拉又會再做人了。」——查拉斯圖拉之下山如是開始。[129]
一位孤獨者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崇拜者,或者說,他需要朋友只是因為他需要崇拜者。如果沒有崇拜者,他就要去造就他們,好讓他的精神的溢出能夠被承受。思特里克蘭德正是這樣。他的孤獨對於他是一副不堪忍受的重擔,他必得為自己的精力瀰漫在人世間、在一個女人身上找到對象化和肉身化的體現。這就是他為什麼不得不屈從於對勃朗什的感情的緣故,正如「我」向他指明的:
「我想你失掉勇氣了。你的肉體的軟弱感染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著你走上一條危險的、孤獨的道路,你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希望到達那裡就可以使自己從那折磨著你的精靈手裡解放出來。我覺得你很像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也許你尋找的是真理同自由,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你認為或許能在愛情中獲得解脫。我想,你的疲倦的靈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懷抱里求得休憩,當你在那裡沒能找到的時候,你就開始恨她了。」(第202頁)
在這件事情上,思特里克蘭德也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勃朗什並不是他所要尋求的那種女信徒,她的精神遠未上升到作為一個虔誠信徒需要達到的水平。然而,這種錯誤也是不可避免的。思特里克蘭德必須去尋求、去試探,而世人又都還停留在皈依之前的世俗狀態。他所需要的追隨者還有待於造就。由於這種造就對於被造就者的極端痛苦性,由於他所使用的材料本質上的脆弱性,他往往親手毀了他所要造就的東西。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設想,思特里克蘭德正如查拉斯圖拉一樣,他是想教人們「超人」,想竭力把人們提升到自己的水平。他失敗了。當然,即使這一目的達到了,思特里克蘭德仍然不會擺脫自己的孤獨,因為超人本身就意味著孤獨,但至少他能得到一種創造的滿足和孤獨的寧靜。而現在他只是被誤解,被打擾。這才是他最深沉的悲劇!
對世人的絕望導致了他徹底的遁世。在塔希提的原始森林裡,他不再去尋求自己的信徒,但也沒有人來干擾他,只有大自然本身在向他展示它最原始的秘密,成為了他獻祭和被獻祭的祭壇。在他身邊,有他唯一可能得到的那種女人,即保持著對男人的原始的忠誠而不用任何要求來強制他的土著婦女愛塔。他對她的評價是:「她不打擾我,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第259頁)如果世人不能上升為超人,那麼至少讓他們不要來打擾我吧!但就連這樣一個最起碼的要求,也只有在這遠離文明的原始海島上才能實現。「這裡的人對於所謂怪人已經習以為常,因此對他從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們的舉止離奇古怪;也許這裡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們想要做的那種人,而是他們不得不做的那種人。在英國或法國,思特里克蘭德可以說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圓孔里插了個方塞子』,而在這裡卻有各種形式的孔,什麼樣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第261頁)。
一個有個性的人如果不能得到理解,至少應當得到同情,而這兩者都是現代社會所缺乏的。人們只同情那些他能理解的人。思特里克蘭德不見容於我們的時代,一個為將來而活著的人只有在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伊甸園裡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