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5:58:04
作者: 鄧曉芒
但思特里克蘭德正如作為人之子的耶穌一樣,除了那絕對的道或理想(聖靈)之外,又還帶有一個有死的、有欲望的沉重的肉體,帶有凡人所有的情慾和罪孽,否則他就不用說「我必須」,而可以直截了當地說「要有」了。顯然,在他的心中存在著兩個自我,一個是他自己的上帝,作為對他個人頒布絕對命令的純精神的真理、理想、美;一個是他的肉體情慾(或用亞里士多德的術語說)「動物靈魂」,它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前一個靈魂。這與人之子耶穌的情況是一樣的。耶穌在臨死之前呼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拋棄我?」這裡的「我」是指耶穌的肉身,「上帝」則是他的精神的自我。精神的我只有拋棄了肉體的我,才能淨化自身並真正回復到自身。對於肉體來說,這是一個極端痛苦的過程;但對於精神來說,卻體驗著極度的歡悅快樂。
如果說,耶穌基督是通過十字架上的酷刑才最終擺脫了自己肉身的束縛的話,那麼,思特里克蘭德則是通過每隔一段時間短暫的縱慾來恢復自己靈魂的清淨的。顯然,這也是在上帝死了之後一個虔誠的信徒所唯一可能的獲取精神自由的方法。既然死後的天國已不復存在,人們就只有尋求人世的天國;既然人註定無法擺脫肉體,唯一的辦法就是使它因滿足而沉睡,而醉眠。
於是,精神和肉體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達到了某種奇怪的結合。作者在書中多次強調,思特里克蘭德雖然對性的需要感到極度厭惡,但他的全身,特別在他的臉上和嘴型上都透現出強烈的、粗野的肉慾。「他的微笑給人以一種色慾感,既不是殘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種獸性的喜悅。」(第104頁)「這種氣質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時的那些半人半獸的生物,那時宇宙萬物同大地還保持著原始的聯繫,儘管是物質,卻仿佛仍然具有精神的性質。」(第147頁)因此,「這種肉慾又好像是空靈的,使你感到非常奇異」。(第129頁)他使人產生出一種「被魔鬼感覺,但你卻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為這是在宇宙混沌、善惡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種原始的力量」。(第130頁)
「我」曾經當著思特里克蘭德的面揭露了他的這一奇妙結合的秘密:
「我猜想你是這樣一種情況。一連幾個月你腦子裡一直不想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這件事已徹底絕緣了。你為自己獲得了自由而高興,你覺得終於成為自己靈魂的主人了。你好像昂首於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間,你忍受不住了。你發覺你的雙腳從來就沒有從污泥里拔出過。你現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爛泥塘里翻滾。於是你就去找一個女人,一個粗野、低賤、俗不可耐的女人,一個性感畢露令人嫌惡的畜類般的女人。你好像一個野獸似的撲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裡灌酒,你憎恨自己,簡直快要發瘋了。」
「等到那件事過去以後,你會感到自己出奇的潔淨。你有一種靈魂把肉體甩脫掉的感覺,一種脫離形體的感覺。你好像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撫摸得到的實體一樣。你好像同颯颯的微風、綻露嫩葉的樹木、波光變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覺得自己就是上帝。」(第104—105頁)
聽了這段話,思特里克蘭德非常震驚,也非常悲哀,因為這正是他致命的隱情。他自己後來也承認了這一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需要一個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慾得到了滿足,我就準備做別的事了。我無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禁錮著我的精神。我希望將來能有一天,我不會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礙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第192頁)
然而,更令人驚奇的是,儘管思特里克蘭德對自己的情慾的干擾非常憎恨,感到「作嘔」,但這卻一點也不妨礙他把情慾和肉體本身看作是「正常的、健康的」,甚至還在自己的藝術中使女人的肉體得到一種純精神的聖化的崇拜。在這裡,肉體不再成為精神的束縛,而恰好是那聖潔心靈的冒險突圍和積極表演。在他為勃朗什[127]所畫的裸體肖像里,人們可以看到:
思特里克蘭德已經把那一直束縛著的桎梏打碎了。他並沒有像俗話所說的「尋找自己」,而是尋找到一個新的靈魂,一個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靈魂。這幅畫之所以能顯示出這樣強烈、這樣獨特的個性,並不只是因為它那極為大膽的簡單的線條,不只是因為它的處理方法(儘管那肉體被畫得帶有一種強烈的、幾乎可以說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為它給人以實體感,使你幾乎奇異地感覺到那肉體的重量,而且還因為它有一種純精神的性質,一種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經的路途,把你帶到一個朦朧空虛的境界,那裡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恆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靈魂一無牽掛,正經歷著各種恐怖和冒險。(第180—181頁)
西方基督教長期以來感到困惑的靈與肉的對立,竟在這種方式下達到了某種新的綜合!禁欲主義和享樂主義、理性形式和感性衝動,雙方並不需要像席勒(J. Chr.F. V. Schiller,1759—1805)所設想的那樣,必須經過相互緩和、中和、沖淡、削弱其鋒芒才能結合在一起,而是直接地成為了兩極相通!那是一種新型的,或者說真正的「美」,它不是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就能夠撿起來」的,「藝術家只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來」。因此,「要想認識它,一個人必須重複藝術家經歷過的一番冒險」。(第93頁)古典的美則是一種削圓了稜角的無個性的東西,是一種輕鬆的兒戲(或用席勒的話說:遊戲)。它容易使人們忘記,人們之所以能輕鬆愉快地享受它,只是因為上帝預先在靈與肉兩方面代人受過,從而將人性的疆域進行了驚天動地的拓展的緣故。而在上帝已死的時代,這種古典的美就開始暴露出它的淺薄、虛假和蒙蔽作用了。上帝已與藝術家合為一體,他們現在開始發展一種真正深刻的美。已沒有一個外在的上帝來給人提供現成的可供綜合的精神世界和肉體世界了,一切都要靠藝術家自己去開拓,去發揮,去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在最邪惡的東西中展示了最偉大的東西,在最野蠻的肉慾中表達著最崇高的理想境界。當藝術家奮起全身心的潛能去踏那危險的極限時,當他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都不但超越健全理智所能容許的限度,而且親臨毀滅的懸崖時,「兩極相通」這一萬古不移的道,邏各斯才能在這種極度的緊張和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中得到瞬間的體現,上帝和魔鬼才能在一個凡人身上握手言和。在這一永恆的瞬間,四周就會響起震動天宇的歡呼聲:「大潘死了!大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