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的宗教意義
2024-10-04 05:57:55
作者: 鄧曉芒
一個沒有個性的人並不是一個不抱成見的人,恰好相反,許多人最激烈地堅持某種成見,正是因為他們沒有個性。
當尼采(F.W.Nietzsche,1844—1900)向世人宣布「上帝死了」的時候,人們很少注意到,他說出來的是一句雙關語,即:不死的上帝已死,有死的上帝誕生了。這個新上帝就是藝術家,卑微的、受難的、遭人唾棄的但又受人崇拜的藝術家。說藝術家成了上帝,在我們這個時代,要比說上帝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貼切得多。在從前,宗教支配著人的藝術精神,而今是藝術在鍛造著人的信仰。這件事使整個基督教世界起了巨大的震盪,使西方人的宗教精神中湧進了一股非同凡響的、令人起恐慌的狂潮。藝術家以他們的藝術,在向世人宣講新的福音;藝術家以自己的真誠,在演示著真正的「道成肉身」。藝術家背負著自己孤獨的十字架,到處尋找自己所嚮往的各各他。
當代藝術家造成了一場「宗教改革」,這場改革的意義,絲毫也不亞於路德和加爾文在西方近代文化中所具有的偉大意義!
毛姆的小說《月亮和六便士》[121]所展示的正是這樣一場具有深刻宗教意義的變革。書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即高更)被描述為一位現代的基督,而以第一人稱「我」出現的敘述者則是這位現代基督的皈依者,也是傳統基督教教義的背叛者。這位改宗者的心路歷程,是在面對那個可怕的、活生生的、惡魔般的上帝,由恐懼、仇恨、震驚、戰慄,繼而同情、認同,以至于歸服、崇拜時,才得以完成的。的確,在傳統基督教的眼光看來,思特里克蘭德是魔鬼,是撒旦,是天才的罪惡之化身;他是一切道德的破壞者,他不僅對一切東西進行了徹底的「價值重估」,他似乎還摧毀了一切價值標準。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虛無主義的惡魔如何還能重建一種新的價值觀。不錯,也許他創造了一種罪惡的「美」,這種美蠱惑著那些連它的意義都還未能理解的人,誘使性格不堅定者落入它那毀滅一切的陷阱,但這正是魔鬼的特點。魔鬼如果沒有一點誘惑人、打動人的手段,它又如何能使人幹壞事呢?當夏娃摘取智慧之果的那一刻,不也正是動心於那蘋果的神秘誘人的色澤嗎?
歷史上一種新宗教的興起,總免不了被舊的宗教視為魔鬼,視為洪水猛獸。整個基督教的歷史充斥著無數異端、異教的興衰史,其中許多異端思想後來都被逐漸吸收進基督教本身,甚至排斥了原來的正統教義。基督教在至今為止的兩千年中從未中斷地進行著悄無聲息的換血。作為一種具有幾乎是無限容量的「世界宗教」或「普遍宗教」,誰能擔保它不會將今天人們視為惡魔的那些巨大而可怕的心靈,最終確立為它所崇仰的真正的上帝、聖靈,以取代「上帝死了」之後那無法填補的虛空呢?
無論如何,即使今天的基督教還沒有跨出這決定性的(或災難性的)一步,藝術家們卻沒有去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們已經建立了自己獨特的新宗教,哪怕死心塌地追隨他們的人還不是很多。充當一位宗教領袖的最重要的氣質恐怕就是極度的虔誠了。在今天人們普遍失去了對一切東西的虔誠態度的情況下,唯有藝術家還保持著這種虔誠。正是這一點,在人們心目中喚起了對於古代聖徒和殉教者的遙遠記憶;也正是這一點,使藝術家成為了現代社會唯一有資格的「上帝之子」,或上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