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史前藝術的奧秘
2024-10-04 05:57:17
作者: 鄧曉芒
——讀《藝術人類學》
圖騰與神話,巫術與祭儀,以及由此生發的建築、雕刻、舞蹈、繪畫、音樂,都是人與人之間為確證自己是人而反叛自然所達成的「密謀」。
現代的人類學家和藝術學家們,在談論人類文化和藝術現象時,少有不追溯到遙遠的史前藝術的。這種「遙遠」,不僅指年代的久遠,而且是指文明的陌生。現代的印第安人、布須曼人和玻里尼西亞人帶給今天的研究者們的,是與考古發現一樣的遠古時代的回聲,它使人們陷入深深的困惑和好奇,不由自主地要去探討史前藝術和文化的奧秘。但由於種種原因——過去是因資料的貧乏,現代則是因方法的陳舊——這一奧秘始終籠罩在迷霧之中。
易中天先生的近著《藝術人類學》,在當今國內外眾多的同類著作中獨樹一幟。其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在於,作者首次表明,史前藝術的奧秘並不只是包藏在那早已不留痕跡地消失了的史前人類的一閃念中,也不只是封閉在那重見天日而沉默不語的石斧、陶罐和洞穴壁畫中,而且還沉睡在我們自己心裡,它就是我們自己的奧秘、一般「藝術」的奧秘,即「人」的奧秘。對史前藝術的陌生感,無非是對我們自己的潛伏著的、已被遺忘了的本質力量的陌生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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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該書在大量引證已由現代人類學家們發現和整理過的考古學、人種學材料時,便有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實證研究的前提,即對藝術的本質和人的本質的哲學思考。作者提出,為了避免「被那充滿魅力的神奇世界眩惑了我們的目光,以至於只能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一片散發著荒蠻氣息的光怪陸離」,本書的任務是「實現藝術本質的人類學還原」。當然,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比起實證的田野考察來更為艱難的任務,也常常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工作。當今美學、藝術學和人類學研究的大趨勢,是紛紛轉向實證材料的介紹和收集,「形上研究」早已被視為過時和「迂腐」。這股實證之風在20世紀從西方刮來,與中國傳統的文獻考據之學一拍即合。然而,「一個民族不能一刻沒有理論思維」(恩格斯語),排斥哲學的結果,只能是盲目追隨更糟糕的哲學。其實,問題並不在於是否應當在實證研究中貫徹某種哲學思想,而在於何種哲學能真正一貫地指導我們的實證研究。許多文化人類學著作,如博厄斯的《原始藝術》,卡西爾的《人論》,弗雷澤的《金枝》,其實都已經運用了層次相當高的哲學理論構架,但我們仍然感到,這些理論構架與我們自己切身的生存體驗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只是用來把握那個遙遠時代的某些事實的工具而已。
本書則是從我們自己的生存體驗出發而進入到具體材料和超驗思辨之間的廣闊空間的,這就使本書對史前藝術的描述除文筆的生動、體驗的真切之外,平添了一種哲理的深邃。當我們為近年來陸續出版的大批有關原始藝術、原始文化的著作中令人眼花繚亂的實證材料始而感到新鮮、好奇,繼而覺得疲倦甚至窒息時,本書卻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完整、具體卻又空靈的結構,它給我們提供了思考和反省的餘地。在這裡,你絕不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不是以專家的眼光去研究「原始思維」或「野性思維」;你會在史前人類的藝術活動和生存活動中,發現你自己心靈的「原始」結構;憑藉這一內心結構,你會突然領悟到那些初看起來是如此難於理解、令人困惑的「野蠻」現象,原來是那麼親切動人,你會感到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那些質樸、純真、充滿智慧卻又毫不做作的「自然人」的一分子,好像剛剛從動物界的黑暗王國走出來,跨向人類的光明世紀。
作者指出,這一人類共同的心靈結構,這一永遠向人類展示無限可能性的光明誘惑的源泉,就是人的「自我確證」結構。人和動物的心理本質最根本的區別在於:動物不在對象上證明自己,人卻一定要在某個對象上證明自己,因此他要擁有對象、改造對象,在上面打下自己意志的印記,使之成為「自己的」對象。這一活動並不只是人的「遊戲」活動或「巫術」活動,而是人的生存,人作為人的生存,它註定人「必須不斷開拓,不斷變革現實,不斷改造環境,才能生存下去」。喪失這一結構的「人」已不再是人,而是物、動物。
然而,要在「非我」的對象上確證自我,這絕不是人類的天然本性,而是人的自由意志的活動,是違背自然本性的「原罪」。所謂原罪,就是褻瀆自然,打破自然的圓融性,甚至向人的自然狀態挑戰。文身與穿鼻是疼痛難當的,原始舞蹈將人推到精力衰竭和飢餓而死的邊緣,祭壇上的犧牲已壓抑了對死亡的本能的恐懼。為什麼會這樣?正如亞當和夏娃對伊甸園的背叛才第一次使他們從動物變成人一樣,改造自然對象,包括改變自己的自然身體和本能天性,正是要表明自己與自然對象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表明人的自由精神要從自然的沉重的軀殼中奮力擺脫出來。圖騰與神話,巫術與祭儀,以及由此生發的建築、雕刻、舞蹈、繪畫、音樂,都是人與人之間為確證自己是人而反叛自然所達成的「密謀」。原始人意識中表面上與大自然的和諧,他們在褻瀆自然後向自然請求寬恕的和解姿態,只不過表明一種「有意識的自欺」,或一種尚未意識到的「理性狡計」;但從本質上看,原罪必將帶來人與自然的分裂和對立,帶來墮落的痛苦、道德的淪喪,帶來死亡、血淚、暴力和欺詐——但也帶來人的覺醒和自由意識的覺醒。
正如在原始人對待自然界的那些天真無邪的小小詭計中已包含著走向文明社會苦難歷程的種子一樣,現代人懷著極大興趣去考察史前人類正在偷食禁果的那一瞬間(儘管是數百萬年的「瞬間」)的心靈奧秘,難道不正是一種返回到自我認識的強烈渴望的表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