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十四)
2024-10-08 16:57:45
作者: 繡貓
桓尹與元脩間的戰火蔓延了兩年還久,雙方各有勝負,檀濟抵死堅守彭城,樊登幾度攻城失敗,繞過彭城往陳郡、山陽等地一通殺掠。自黃河到長江的百姓苦不堪言,十室九空,到又一年的暮春,建康城裡傳言樊登已經橫渡淮河,不等入夏就要飲馬長江,一時人心惶惶,連嬰兒夜啼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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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元竑年幼,還沒有受命剃度,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布衣長發,也隨著僧眾們晨禱晚唱,日日要祈求佛祖保佑國朝安穩,皇帝康泰,一天也不肯懈怠。住持要勸他,元竑便說:「只要我心裡掛念著君父,陛下就一定能感受到,況且我是誠心祈願,就算陛下不知道,也沒什麼。」
他在外人面前做的老氣橫秋樣,到了道一面前,卻露出了一臉的焦灼。「法師,」他進了道一的寮房,急著說道:「聽說樊登七月就要渡江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道一正在填寫盂蘭盆會供奉的禮單,他放下筆,看著庭院裡絲毫未受戰火影響的蓬勃綠意,晨光照在緇衣上,更顯得一張臉清冷白皙。
檀濟奉旨出征,兩年沒回建康,近來音訊少了,字裡行間更是流露出了消沉之意,道一隱去心底的不安,還要安慰元竑,「殿下放心,沿江有重兵把守,樊登想殺進建康,沒那麼容易。」
話是這麼說,最近僧人們睡覺時都要用木棍抵著門了,怕夜裡還未察覺就被樊登的大軍割去了腦袋。元竑嘆氣,說:「我不怕樊登……聽說建康家家戶戶的男丁都被徵調走了,我怕城裡要起民亂。」
不只百姓家……連寺里年輕力壯的和尚都被強征走了,加上離寺逃難的,做早課的佛堂上少了大半的人。
元竑還是個小孩心性,提到戰事,腦子一熱,「下次再來寺里拉人,我也要去——我想去打仗!」
以元竑的身份,別說上陣殺敵,想離開天寶寺半步都難,道一吹了吹禮單上未乾的墨跡,敷衍他道:「殿下身份尊貴,還是不要輕易涉險了。」
元竑滿腦子都是上沙場的事,見道一放筆,忙拉住他的手,「法師,你教我弓矢和劍法吧。」
「我不會。」
元竑有些失望,「我從小在宮裡,就聽說你弓馬嫻熟,劍術在建康無人能及,你不願意教我?」
道一在寺里養得性子比從前平和多了,但提起這事,還有隱隱的惱怒。垂眸盯著自己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他說:「還遠遠算不上第一……我曾經輸給別人,所以發誓再也不碰劍了。」
元竑追問:「是誰?」
道一不肯提。他才二十歲年紀,從早到晚坐著,也嫌氣悶,遂從箱子裡翻出塵封已久的玉角弓,走出門外,眸光四顧。院子裡竹影搖曳,不見鳥雀,棲雲寺木樨樹上的花苞已經散發芬芳,在滿城若有若無地飄蕩。
道一微攏的眉宇朝向飛檐之外的晴空,緩緩扣弦,「啪」一聲,一隻灰色的斑鳩應聲落地。
他的箭是木箭,斑鳩落了兩滴血,掙扎著還想飛走。
元竑忙將斑鳩拾起來,見它的腳爪上還有記號,少年的臉上黯然了,「這是官舍養的,大概是陛下特意放生祈福的。」
皇帝放生的斑鳩,百姓私自捕殺是死罪,道一從容不迫收起玉角弓,隨口說:「別讓人看見,把它埋了吧。」
「不,」元竑依依不捨地撫摸著斑鳩身上柔軟的翎羽,「我想養著它。」斑鳩在他掌心咕咕叫著,黑眼珠不時機警地轉動,元竑很喜歡,「它不會傷好了就飛走吧?」
道一小時候也玩過斑鳩鴿子,他淡淡道:「剪斷它的翎羽,就飛不走了。」
元竑一怔,「那它豈不是太可憐了?」把斑鳩放在佛龕頂上,他沖它煞有介事地噓一聲,「快飛走吧。」
斑鳩扇動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走了。
道一看著元竑含笑的側臉,忽道:「殿下有些像武陵王,你知道嗎?」
「叔父?」元竑對元翼還有些模糊的印象,在他心中,元翼北伐頗有功績,是個大大的英雄,他高興地說:「我記得小時候,武陵王常常抱我。只可惜叔父沒有留下一子半女。」
「武陵王就是死在那個人劍下。」
元竑疑惑,「是用劍打敗你的人?」他年少的臉上微現威嚴,「你告訴我他是誰,我一定要替叔父報仇。」
道一把玉角弓交給他 ,毫不客氣地說:「殿下先射一片竹葉下來再說吧。」
元竑挽弓立地,折騰了半晌,一片竹葉也沒射下來。他氣餒地抹著汗,開始分心了。往碧藍的天際凝望了許久,他抽了抽鼻子,說:「真香啊,棲雲寺的木樨快開花了。」他低下頭,「我母親以前最愛戴木樨香珠,還有我的阿姐……」背過身擦了淚,他挺直了腰,又咬牙拉起弓來。
棲雲寺的木樨香常引路人駐足,而寺里的守衛卻鬆懈了。羽林衛的人被撤去了大半,向來隔絕俗世的冷宮禁地,也吉光片羽般,偶爾能窺見廢后和公主的倩影。
內侍宮婢們病的病,去的去,人丁凋零,心如死灰的廢后也漸漸開始坐立不安,拉著公主的手道:「你到嫁人的年紀了,陛下狠心,連問都沒問過一句……」母女相對,都是愁眉不展,王氏心一橫,找到侍衛:「能不能傳個信給薛將軍,我有急事……」
侍衛只顧著議論彭城戰事,對這個落魄的女人很不耐煩,「你手腳俱全,有什麼急事?薛將軍忙得很。」
王氏恨得咬牙,卻半點辦法也沒有,拉著臉走回寮房,到底不甘心,親自翻了針線和僅存的幾身綾羅衣裳出來,精挑細選,裁了一方錦緞。公主不捨得她母親勞累,奪過針線,說:「叫阿松去做!」
王氏細細往錦緞上繡著蓮花紋樣,說:「阿松是個蠻子,只能做些粗活,這個不行的。」院子裡的香氣更濃烈了,王氏剪下一綹髮絲掖進繡囊,說:「阿松又上樹折花了,讓她拿些曬乾的花苞來。」
公主瞧著那繡囊可疑,臉都紅了,按住王氏的手道:「母親別去求陛下了……」
她以為這繡囊是給皇帝的。王氏久病,臉色明顯地發黃了,眉宇間多了幾分尖刻和怨懟,「這算什麼?為了你,我做阿娘的還在乎臉面?」她一轉頭,又叫:「阿松!」
「來了。」一道青影姍姍而來,見王氏臉色不好,她也懶得去敷衍,靠在門邊輕輕拂著身上的灰。和日漸枯萎的王氏相比,她倒像經過了雨露的海棠,色澤越發鮮妍明媚。粗布衣裳下一捻纖腰,烏黑濃密的頭髮連髻也懶得挽,胡亂用發巾包著。她嘴裡老實,眼角卻微微翹著,是天生的不順服。
王氏自慚形穢,以至於瞧見她的嘴臉就厭惡。但幾名婢女中就數她性子野,膽子大,王氏拉不下臉再去找侍衛,把繡囊往阿鬆手里一塞,說:「你想辦法把這個給薛紈。」
阿松忙得馬不停蹄,又要爬樹折花,又要蒸曬花苞,還要搓香丸,好做了數珠拿去換幾個錢。整天浸泡在木樨香里,從頭髮絲里都有那股馥郁甜膩的氣息,她是煩透了,相比之下,簡直覺得羊膻味也要好聞得多——畢竟在柔然時,她除了時不時挨打,也不用幹這麼多活,一雙手都泡皺了。
她可不想去見薛紈——阿松嘴上答應著,把繡囊掖在短衫里,到外面隨便走了一圈,便當交差了。怕王氏還要追問,她往法堂的帷幕後一躲,便倦極入睡了。
大約是被這繡囊牽動了情思,阿松在夢境中,也成了一株藤,纏繞著山間的古樹,隨風搖曳著,舒展著,不知要怎麼快活得好……
這是怎麼了?阿松悄悄拍著微微隆起的胸口,有點害羞,又有點看不起自己——蠢貨,她紅唇翕動著,悄悄罵自己。
夢裡真好啊。阿松眼神迷茫,正在魂游天外,忽然覺得不對。
厚重的帷幕被扯得簌簌發抖,還有低低的抽泣——原來不是她在做夢,是有人在佛堂上鬼混!
阿松啐了一口,手指輕輕掀起帷幕,卻一愣。
是那十五歲的嬌公主,被一名侍衛摁在地上,正在求饒,恐懼的眼淚自下頜滾落,嘴裡還在嗚嗚咽咽地求菩薩保佑——她原本是避過了王氏,悄悄來佛堂拜菩薩,求賜給自己一個好的姻緣,求她的皇帝父親明天就接她回宮,卻被一名膽大包天的侍衛尾隨而來,撲倒在地。
她還小,年紀未足,吃這一嚇,四肢都軟了,瞬間被剝去了衣裳,潔白的身體不斷地打顫。
阿松慌不擇言,一把抓起案上的燈盞,熱油往身上一倒,那侍衛驚叫一聲,跳了起來,顧不上摟起褲子,凶神惡煞地沖阿松揮起了拳頭,阿松吃了他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一頭栽在案桌上,腳下被一拖,便拽到了帷幕後。
公主嚇得攏衣飛奔而去,阿松拼命掙扎,一口咬在侍衛脖子上,趁他吃痛,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寮房。
王氏還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公主,見阿松回來,驚得臉上無色,那個表情——是在懊悔阿松怎麼還活著。「今天的事情說出來,我殺了你!」王氏惡狠狠地說。
阿松顫抖的手臂扶著門,上氣不接下氣地瞧著這對沒用的母女。
「要是有人問,就說被侍衛輕薄的是你。」王氏叮囑阿松,一放開公主,氣急敗壞地在地上打起轉來,「薛紈什麼時候才來?」
「咱們不能這樣等下去了。」阿松一說話,頓覺滿口血腥——她又磕破了牙關,血水蜿蜒流到了脖子裡。
原來當初在天寶寺,她只為了那點不值錢的頭髮,就使出了殺人的勁咬了檀道一。阿松想到這裡,微微有些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