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十二)
2024-10-04 04:34:42
作者: 繡貓
太子很領檀濟的情。檀府夜宴後,太子旋即薦了檀道一去秘書監做著作郎。詔令傳到檀家,檀道一遲遲不來迎客,奴僕來請他,檀道一背對人躺在榻上,懨懨地說:「頭疼。」
傳旨的人還在堂上等著。奴僕急得滿頭大汗,哄他道:「頭疼,手不疼吧?奴背著郎君去堂上接旨?」
檀道一說:「渾身都疼,不能動彈。」
家奴沒辦法,只好來回了檀濟。檀濟知道檀道一是裝模作樣,氣得拿了戒尺要去打他,走到半途,嘆口氣,折回來對宮使道:「小兒不成器,年少體弱,恐怕不能擔當重任。」親自往太子府走了一趟,婉拒了太子美意。
檀道一雖然裝睡,耳朵卻豎得很高,聽說檀濟出了府,知道自己不必被趕鴨子上架,去做太子的鷹犬,他暗自鬆口氣,手肘撐著榻轉過身,卻見阿那瑰伏在榻邊,烏溜溜的眼睛忽閃著。
「你沒病呀,」阿那瑰幸災樂禍,「郎主說,等他回來,要狠狠地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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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道一不想多看她一眼,他躺回去,拿起一本《十洲記》,看得專心致志。
「道一哥哥。」阿那瑰輕聲叫他,大概覺得這個稱呼很新奇,她嘻嘻一笑,又叫:「道一哥哥。」
檀道一皺眉,冷道:「不許那樣叫我。」
阿那瑰立馬改了口,「螳螂,」她湊過來,從繡囊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枚渾圓潤澤的珍珠,炫耀道:「這是太子賞我的。太子今天讓人送了滿滿十斛珍珠給我,你看。」
檀道一嗤笑一聲,「你也就值這個了。」
要說阿那瑰值十斛珍珠,她已經受寵若驚了,可檀道一語氣里的輕視意味那麼濃,又令她不舒服了。阿那瑰把珍珠放回繡囊,站起身,居高臨下,對榻上的檀道一說:「你讀那麼多書,識那麼多字,有什麼用啊?連個官都當不上。以後等你討飯討到我門上,我就拿這個珍珠砸你,哼。」
檀道一閉了下眼,放下書,然後下榻穿靴,從牆上取下劍來,他回眸睨了阿那瑰一眼,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譏誚,「我要出門了,這張榻讓給你做夢用。」踏雪走至正門,恰好聽見家奴呼喚說郎主回來了,檀道一腳下一轉,繞到角門溜了出去。
這是元翼離京的日子。寒意料峭,秦淮河畔行人稀少,檀道一在朱雀橋上翹首以盼。待到午時,元翼拜別了帝後,率儀衛途徑此處,和檀道一相視一笑,二人攜手登上市樓,對飲了一杯離別酒。
元翼沉吟道:「道一,看在你我舊日的情誼,若是以後太子為難我母親,求你多多庇護她。」
檀道一點頭,「殿下放心。」
「多謝。」元翼一杯酒下腹,被沖得淚光閃爍,「你的恩德,我以後一定報答。」
「時候不早了,殿下啟程吧。」
「好。」元翼放下酒盞,才起身,隨從自樓下來了,表情頗有些驚惶,「陛下命殿下馬上回宮。」
元翼吃了一驚,問那隨從是什麼緣故,隨從也說不清楚,只催促他快去面聖,元翼不敢耽擱,忙含一片丁香在嘴裡,遮蓋酒氣,奉命折返宮裡去了。
檀道一怕有不好的變故,忐忑不安地在市樓等到日暮,元翼的親信匆匆趕來,說道:「柔然可汗遣了使者來,稱殿下拐帶了可汗的養子,陛下責問殿下,殿下不認,被陛下狠狠打了一頓,原本要封王的,也不封了,命殿下即刻離京,不許有違。」
檀道一錯愕,「就只為了一個柔然人,陛下這樣責罰殿下?」
「柔然可汗拿這個當藉口,連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都反悔了,陛下因此才大為震怒。」那親信湊到檀道一面前,附耳低語,「殿下說,請郎君千萬不要泄露口風,免得引火上身。為避嫌疑,郎君也不要送殿下了,趕緊回家去吧。」
檀道一不敢耽擱,一把抓起佩劍,火速離開市樓。往家走的路上,心亂如麻——在柔然時,他也曾經告誡過元翼,不要為了阿那瑰得罪柔然可汗,可當時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道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個阿那瑰,惹出這麼多的禍事。
而這個燙手山芋,現在就在檀家!想到這裡,檀道一不禁一個激靈。
飛快回到家,檀道一沒進檀府,徑直闖進別院,他猛然剎住。
燙手山芋披著貂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獨自坐在廊下,翹著腳編梅枝玩。她在別院被眾人冷落,已經很會自得其樂,編了只花環,她戴在頭上,噙著笑搖頭晃腦。
驀地抬頭,她看見檀道一,喜得叫道:「螳螂。」跳下圍欄小跑過來,看清檀道一臉上陰惻惻的表情——和赤弟連的表情如出一轍,是火冒三丈,立馬要抽人鞭子那種表情。阿那瑰機警地退了一步,「你要打我嗎?」
檀道一定定神,「你過來。」
阿那瑰把花環拿在手裡,囁嚅著,「你是要打我嗎?你溜出去喝酒,我沒跟郎主告狀呀。」
檀道一微微一笑,「你來,我不打你,我有話跟你說。」
阿那瑰將信將疑,腳步慢慢挪過來,檀道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扭了一下,沒躲開,被檀道一拎到梅樹後,兩人身形被虬結的梅枝遮掩著,沒等檀道一開口,阿那瑰先淚盈於睫,雙掌合十哀求道:「我再也不叫你螳螂了,你別打我。」
檀道一無言,躑躅許久,將戳在她臉頰上的梅枝撣開,柔聲道:「你不要告訴別人你是柔然人。」
阿那瑰濕潤的睫毛一揚,迷惑不解,「我本來就不會是柔然人啊。」她一臉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和柔然扯上丁點關係。
檀道一略微放心,垂眸看著阿那瑰,他悻悻地說:「柔然公主不會嫁給太子了,你高興了吧?」
阿那瑰拖著聲音,「哦。」倒沒有檀道一預料中歡呼雀躍。她那睫毛彎彎的眼尾四下一瞟,踮起腳,湊到檀道一耳畔,幽冷的梅香中,阿那瑰輕聲說:「我早就知道啦,是太子那個窮門客告訴我的。」
「薛紈?」檀道一蹙眉。
阿那瑰忙不迭點頭,嘴唇快貼到檀道一耳朵上,「那天他跟太子來,偷偷跟我說,赤弟連不會來了,還說我身上有柔然人的味道。」阿那瑰很認真地說:「我覺得,這個人很壞。你去把他抓起來,好好抽他一頓鞭子——咦,你耳朵好紅呀。」她大驚小怪地叫嚷起來。
檀道一把她推出老遠,若無其事道:「嗯,我不熱……你快回去。」沒再和阿那瑰囉嗦,他精神抖擻地往外走了。
薛紈離開太子府。
元翼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可汗養子,被皇帝重重責罰,太子簡直是喜出望外,相比之下,柔然悔婚的事幾乎不值一提了。太子心情大好,必定要趁著酒興歡樂一番,薛紈沒有動不動就殺人的嗜好,婉拒了太子的邀請,他走到角門外,就著紗葛燈籠的光,從懷裡掏出一枚繡囊。
繡囊是棲雲寺的婢女送來的,裡頭有一綹太子妃的青絲。
柔然悔婚的事,一夕之間傳遍建康,王氏想必在棲雲寺坐不住了。薛紈嘴角一彎,把繡囊隨手往袖袋一塞。
府里管弦聲隱隱,夾雜著太子暢快的大笑。薛紈繞進巷道,大步流星往棲雲寺的方向而去。
冬夜,檐角與道邊都有積雪,泛著熒熒的青白色。薛紈想著心事,不覺走出巷道,聽前頭兵器撞擊著甲冑的鏘鏘輕響,知道是巡夜的士兵,他在牆角停下來,低眉順眼地站著。
有將領驅馬上前,喝道:「這個時辰,去哪?」
薛紈將太子府的令牌遞上去,恭謹地答道:「在下是太子隨從,奉殿下之命,去城外送信。」
那將領將令牌反覆查看,不見異常,拋還給他,還拱了拱手,「慢走。」
薛紈道謝,等眾人離去後,他得意地一笑,繼續踏雪而行。靜夜無聲,只有枝頭偶爾被風吹落的雪撲簌簌落地,薛紈一腳踩進雪窩,突然止步,他鷹一般的眸子抬起,側耳聆聽著風聲。
道邊的矮牆上,有一堆積雪「啪」的砸落,薛紈倏的回身,長劍已經握在手中。
來人不止一個,而且跟了他一段路了。
薛紈暗叫不妙,腳下急轉,折返向太子府的方向,飛奔而去。牆上的追兵如影隨形,在綿延的檐角輕輕掠過,如夜行的蝙蝠,一起一落,攔在前路,薛紈的劍脫鞘而出,銀芒迸射,被飛落的人一劍當頭劈下,他身子一縮,沿著雪道,「哧溜」一聲滑出老遠。
「是你。」薛紈站穩身形,見當先一人身著暗色窄袖緊身袍,沒有遮面,雪光照得眉目分明,正是檀道一。
檀道一傲然睇視著他,「三更半夜去送信?太子殿下知道嗎?」
薛紈把袖袋中的繡囊拿出來,在檀道一面前晃了晃,笑道:「送信是藉口,我是去會姘頭,你也要去嗎,小子?」
檀道一懶懶地說:「柔然姘頭,還是北朝姘頭啊?」
薛紈臉孔一僵。他在太子身邊,自認謹慎,從沒露過馬腳,但檀道一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眯眼看著檀道一,思索了一剎那,頓時明了,「小賤人。」他咬牙笑罵一句,顧不上恨自己嘴快,他沖檀道一狡詭地一笑:「我告訴你,怕你要掉腦袋。」話音未落,手腕一抖,劍光如游龍般疾刺而出。
薛紈急於脫身,攻勢甚急,劍光如網一般將檀道一籠罩,檀道一要生擒他,反被逼得左右支絀,躲閃不及,雨點似的劍尖沾在袖邊、袍角,揮之不去,他心裡一急,旋身飛踢,漫天揚起雪霧,寒意撲面,薛紈只當是檀道一的劍尖抵到了喉間,心頭一跳,腳下滑了個趔趄,被他割斷了半片衣襟,薛紈好生狼狽,頓時面色一冷,「你找死。」
其餘幾人見薛紈惱羞成怒,劍招陡然凌厲起來,怕檀道一吃虧,一起撲了上來,薛紈漸漸不敵,忽聽遠處人聲嘈雜,怕是禁軍聞訊趕來了,不敢再戰,被人踢中胸口,倒在地上,檀道一上前,毫不猶豫地一腳踩在他肩頭,正是他在檀家中箭的部位。
薛紈被這一腳踩得悶哼一聲。「你,」薛紈咬緊牙關,兩眼冒火地盯向檀道一,少年的一張臉在雪光倒映的微茫中,猶顯清冷淡漠,「你狠……」
又是一腳,他的臉被踩進雪裡,後半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飛快地綁成一團,敲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