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十一)
2024-10-04 04:34:38
作者: 繡貓
阿那瑰一門心思在太子身上,見檀道一拂袖而去,她薄薄的眼皮一翻,拈了一枚紫瑩瑩的葡萄遞到太子手上,「殿下。」
雖然以色侍人,她勝在爛漫,宜喜宜嗔的一張小臉,比板板正正的閨閣千金們要有趣多了,太子挺喜歡,命阿那瑰侍立身側,兩個人眼波流轉,旁若無人地說著話。
檀濟生怕今天要被人看出臉紅,特地敷了厚厚一層粉,連帶著底氣也足了,他捻著美髯,面對座上賓客們或鄙夷、或驚詫的目光,笑得越發如沐春風。
檀濟矜持,後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善解人意的劉司空替他張嘴了,「太子妃在寺里靜養,柔然公主嘛,語言不通,恐怕性情也和我朝女子相左,殿下該納幾位溫柔體貼的妃妾啦。」
丈人王孚就在座上,太子哪好意思張嘴說要納側室,呵呵笑道:「不急,不急。」
阿那瑰一枚葡萄在指尖,險些掐破了皮,想到赤弟連的鞭子,她渾身都不自在了,「殿下,」她期期艾艾地,「柔然公主什麼時候來建康啊?」
太子見這小人兒臉色都變了,茫然地唔一聲,「明春,」他關切地問阿那瑰,「怎麼,你怕柔然人嗎?」
阿那瑰湊到太子耳畔,很認真地說:「殿下,柔然人長得銅鈴似的眼睛,血盆似的大口,一張嘴就要咬掉人半個腦袋。」
太子失笑,煞有介事地皺著眉,「果真?你見過柔然人?」
「人們都這麼說呀。」阿那瑰睜大了眼睛,「不但如此,他們吃羊肉,喝羊奶,早晚睡在羊圈裡,身上臭烘烘的,」她作勢小手扇了扇,「哎呀那個味兒。」
太子沒把她的蠢話放在心上,轉過頭去聽別人議論漠北的風土人情,因為已經和柔然公主定了婚事,太子面子上還是要維護維護她,「公主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錦衣玉食,粗陋是不會的,只怕性子嬌慣些。」
阿那瑰那滿腔的忿忿不平,險些要溢於言表了。這太子在她看來,也和蠢貨無異——她抱著盛滿葡萄的琉璃盞,直起腰,嘴唇不易察覺地一撇,做出個鄙薄的表情,「醜八怪。」她悄悄咕噥。
眾人談起朝政的事,阿那瑰漸漸覺得這宴席乏味至極。她把琉璃盞一放,斂裙走出畫堂。
她沿著圍廊,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輕聲呼喚螳螂。
檀道一不見蹤跡,阿那瑰大失所望,肩膀一塌,蓬鬆的腦袋靠在廊柱上,心裡嘀嘀咕咕:她穿得這樣美麗,歌唱得這般婉轉,鬢側的茶花幽幽吐芳,可竟然沒有一個人來讚賞她!太子呢,只顧著吃!說廢話!又蠢又聒噪。
她心煩意亂,偏一隻流螢被她發間的茶花吸引,圍著她忽高忽低地飛。阿那瑰手上沒有團扇,脫下一隻絲履追著流螢打,被它逃之夭夭,她大怒,把絲履往流螢的反向狠狠一丟,「呸,你們全是醜八怪。」
「誰是醜八怪?」有人翻過欄杆,走上圍廊,笑著問她。
阿那瑰訝然回首,見這人穿著黑衣,腳步又輕,全不引人注意。走得近了,他立在紗葛燈籠下,一雙眸子閃亮。她的絲履就在他手裡。
阿那瑰站起身,她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又不想起在哪裡見過。
「誰是醜八怪?」他對阿那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柔然公主是醜八怪?」
阿那瑰聽出他話里不懷好意,立即道:「你是醜八怪!」被他那毫不避諱的目光看得一窘,她心裡一動,突然想起在市樓見過他,「呸,一窮二白,不入流!」她小嘴一撇,生怕沾上他的窮氣,絲履也不要了,轉頭就走。
薛紈緊走兩步攔住她,劍鞘橫在面前,他笑得親切溫柔:「你認識柔然公主?」
「不認識。」
薛紈「哦」一聲,「你跟太子說,柔然人吃羊肉,睡羊圈,身上都有股膻味?」他湊過去,不經意般在她頸側一嗅,「就是你身上這個味嗎?」
這一句話正戳中了阿那瑰的心病,她對薛紈警惕猶在,卻下意識地肩膀一縮,小手飛快掩住衣襟,「我沒有!」
她這一臉心虛,薛紈看得清楚,心裡更確信了幾分。他眼裡波光一閃,微微直起身,「原來如此。」柔然可汗被拐帶的不是養子,而是養女。見阿那瑰全神戒備,薛紈生怕多說一個字就要嚇跑她,他佯作不知,輕笑道:「你幹嘛那麼討厭柔然公主?就算她要嫁給太子,也和你沒關係呀。」
阿那瑰輕蔑冷哼,臉扭到一邊。
薛紈撲哧一笑,說:「你該不是以為太子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吧?」他在阿那瑰耳畔,神神秘秘地說:「別怕,柔然公主來不了的。」
阿那瑰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忍不住就要笑。
薛紈見她笑靨如花,心裡痒痒,離得很近了,輕輕往阿那瑰耳朵眼裡吹氣,「但是嘛,你還是別惦記著太子了。柔然人吃不吃人我不知道,太子可是會殺人的。他最愛殺的,就是你這樣冒冒失失的小美人……」
被一個陌生人在耳朵眼裡吹氣,若換成太子,阿那瑰還含笑忍一忍,可一想到這薛紈只是個空有其表的窮光蛋,她登時覺得自己受了冒犯,一把推開薛紈肩膀,小臉上掛著寒霜,「你嘴巴臭死了,說話離我這麼近幹什麼?」眼睛一翻,她抓過自己的絲履就跑開了。
薛紈雖然只是太子的門客,卻還沒有被人這麼下過面子,且又被阿那瑰推在箭傷處,頓時惱了。皺眉忍了一會,正要抬腳,被從天而降的一個柔軟物事砸中腦袋。低頭一看,正是阿那瑰的絲履。大概是她討厭他,連這隻鞋子都要嫌棄它被薛紈拿在手裡過。
薛紈咬著牙冷笑一聲,踩著絲履往畫堂上去了。
賓客散盡,已經月上中天,檀濟賠了一晚上的笑,臉上的肉都要酸了,他疲憊地往榻邊一坐,吩咐隨從道:「去把道一叫來,叫阿松也來。」
檀道一餘怒未消,連檀濟的面子也不給,只推說自己睡了,被家奴三催四請,才冷淡著一張臉來見檀濟。
阿那瑰三更半夜不得睡,眼神渙散,茶花丟了,腳上絲履也少了一隻,正侍立在檀濟的榻邊發呆。
她哈欠打到一半,見著檀道一,眼睛一彎,露出了笑模樣。
檀道一穿戴得整整齊齊,半點睡意也沒有。他沒有看阿那瑰,只不冷不熱地叫聲父親。
檀濟默然審視著檀道一——這個兒子年紀小卻心事重,恐怕一晚上要輾轉反側,檀濟想起來就要心疼,索性早早把話說清楚。「道一,」他抿口茶,潤了潤嗓子,指著阿那瑰,「怎麼不叫你妹妹?」
檀道一面孔一僵,半晌沒有作聲。檀濟也不催他,只輕輕吹著茶湯上的熱氣。盤膝坐了會,他換個姿勢,揉著腰沉沉地咳了幾聲。
檀道一這才開口了,非常不情願地,他說:「阿松妹妹。」
阿那瑰等得都不耐煩了,一聽這話,她眼裡盈滿笑意,立馬脆生生叫道:「道一哥哥。」
檀濟滿意了,還要叮囑幾句手足相親的話,被檀道一打斷了,「你先退下。」他對阿那瑰道,嘴上叫妹妹,一臉頤指氣使的冷淡。
阿那瑰巴不得有這一句,跟檀濟屈了屈膝,轉身就走了。檀濟瞪了檀道一幾眼,聽見門被人在外面輕輕閉上,檀濟放下茶甌,嘆道:「道一,別人成日誇你,一者是為我們檀家的家世,一者是看你生得還有幾分聰明相,你不要太當真——我實話告訴你,你自幼得天獨厚,未經坎坷,養成這麼一個自負魯直的性子,以後要吃大虧的。」
檀濟字字句句,雖然是舐犢情深,聽在一個十七八歲自尊心極強的少年耳中,卻很刺耳。檀道一眉頭微蹙,忍著沒有反駁。
檀濟「咦」一聲,「怎麼,你還不服氣?」
檀道一口不應心,「沒有。」
「沒有不服氣,噘著嘴幹什麼?」
檀道一嘴唇抿了一下,終究忍無可忍,他驀地抬眸:「父親看不上二殿下也尋常,可為什麼要那樣去討好太子?以我們檀家的家世,竟然要學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利用美色來獻媚於太子,父親今晚此舉,要被世人笑死了!」
檀濟在賓客面前,尚且厚著一張臉皮,被兒子當面直斥,他忍不住臉上紅了一紅,挺身端坐,說道:「笑便笑吧,被別人笑一笑又能怎麼樣?你坐,」他指了指榻邊的胡床,是打算和檀道一徹夜長談的架勢,「道一,你知道我看不上元翼,可你知道是為什麼?他這個人,頗有些胸襟,性子也算和善,是不比太子差的,可他籌劃的事,決計不能成。」
檀道一英挺的長眉一挑,倔強地說:「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你小孩子別跟我犟嘴。」檀濟呵斥他一句後,娓娓道來:「你總說我們檀家祖上非王即侯,皇后家祖上是殺豬匠,可陛下又何嘗不是寒微出身?世家又如何?歷經百年而屹立不倒,已經是極致了。自衣冠南渡以來,士族已經勢微,陛下最近更嘗有效法北朝之念,要以寒人掌機要,太子母族出身粗鄙,反倒於他有利了,陛下選了王孚的女兒做太子妃,又和柔然聯姻,已經是心意堅定,絕不會更改的了。元翼想要取而代之,不把我朝攪個天翻地覆,是不能的,而此時北朝在邊境虎視眈眈,柔然朝令夕改,建康又怎麼經得起內訌?陛下不答應,滿朝文武不答應,即便是我,也不能眼看著他謀逆作亂。」
檀道一無言以對,半晌,才遲疑道:「太子性情暴戾……」
「掌一國權柄,有幾個是菩薩心腸的?他就是暴戾,也不過是殺幾個婢女下人,難道敢暴戾到你頭上?」
檀道一眉頭猛然一蹙,沒等他開口,檀濟先擺擺手,「我是想要把阿松嫁給他——這個女孩子,既無根基,又無依靠,有幾分機靈,最合適不過。做了我們檀家的女兒,太子也不敢輕易對她怎麼樣。」他往扶手上一拍,板著臉道:「說來說去,還要怪你!不聽我的話,整天和元翼混在一起!你當豫州百姓為什麼要為他請命?還不是他勾結你那個不成器的叔父,讓檀涓替他奔走所致?這些鬼蜮伎倆,都被太子看在眼裡,等他御極,檀涓就要遭殃,至於你,」他恨恨地點一點檀道一,「你也沒有好果子吃!」
檀道一冷道:「他又能拿我怎麼樣?」
「他是皇帝,不能拿你怎麼樣?」檀濟氣得要笑,面對著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又實在憂心忡忡,笑不出來,他招手道,「你來。」待檀道一上前,他慈愛地握了握他的肩頭,「你祖父年齡大了,檀家如今風雨飄搖,人心思變,我膝下只有你一個,以後咱們家都要靠你了——你可聽我的話,收收心吧。」這話檀濟整天掛在嘴上,卻從來沒有這樣語重心長過,「太子得罪不起,我即便自詡清流,也不得不老著臉皮討好他……」
檀道一脫口而出,「你討好他,為什麼要把阿松嫁給他?她既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你的奴婢。她是我帶來家裡的!」
檀濟低頭喝茶,眼皮一撩,他呵呵輕笑,「我並沒有逼迫阿松,她自己願意去攀太子這個高枝……人往高處走,一個小女子,尚且有這個志氣,你呢?」
他這麼苦口婆心的,檀道一眉宇冷凝,臉色是更難看了。檀濟耐心告罄,也拉下臉,「今晚這事,只是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以後再胡來,我就打你!我看你就是過得太順風順水了,欠打!」咋咋呼呼地威脅了檀道一幾句,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走吧,再多說幾句,我要被你氣死。」
檀道一抬腳就走。檀濟又追上去,殷切囑咐,「回去就睡,不許再胡思亂想!小孩兒心事太多長不高!」
檀道一下頜微揚,給他一個挺直頎長的背影,宛如青竹傲雪凌霜,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