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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顏未嘗開(十三)

2024-10-04 04:34:45 作者: 繡貓

  薛紈眉間猛地一蹙,他睜開眼來。

  衣袍上沾的雪都化成了水,他就躺在冰涼的水漬中,肩頭迸裂的傷口疼得鑽心,他屈了屈僵硬麻木的十指,靠著牆壁坐起來。

  「醒了。」大概是一直留意著薛紈的動靜,薛紈剛一動彈,檀道一便出聲了。他已經換過了一身潔淨乾爽的白袍,看見薛紈的狼狽相,他英氣的眉頭一揚,那是個得意的表情。

  檀道一身側的年輕人,官服上紋了金獸,威風赫赫,是東宮衛率、王孚的兒子王玄鶴。

  薛紈眸子微微一動,將室內眾人看得清楚,都是中領軍士兵的服色,這裡是禁軍衙署的刑房。

  

  薛紈將臉上濕漉漉的散發蹭開,這一動,肩頭淡淡的血腥氣入鼻,他對檀道一恨之入骨,臉上卻噗嗤一聲笑開了,「檀小子,像你這麼睚眥必報的人,我生平還沒有見過幾個。」

  「哦?」檀道一坦然自若,「北朝人個個豁達大度?我可不信。」

  王玄鶴被檀道一慫恿,布下天羅地網抓了薛紈,迫不及待要坐實他北朝奸細的身份,好立個大功。他厲喝一聲,「廢什麼話?你夜裡出城,可是去和你的同夥私通消息?」

  薛紈嘆道:「說了是去找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

  薛紈眸光在這張和王氏肖似的臉上輕飄飄一掠,他微笑道:「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王玄鶴再要追問,他便眼睛一閉,靠在牆上不做聲了。

  王玄鶴原本計劃著要跟蹤薛紈到城外,看看他是去幹什麼,最好連他的同黨一網打盡,誰知被薛紈察覺,半途而廢,王玄鶴大為掃興,問檀道一:「這個人聽不出來北地口音,籍貫上也沒有把柄可抓,怎麼坐實他北朝人的身份呢?」

  檀道一不假思索,「嚴刑拷打,看他說不說實話。」

  「說的是。」王玄鶴摩拳擦掌,往椅上一坐,對左右道:「用鞭子抽他。」

  左右侍衛上前,將薛紈架起來,外袍扯開,只剩薄薄一層中衣——箭傷迸裂的血跡已經將肩頭染紅了一片,檀道一看得清楚,下頜一抬,輕哼一聲。

  侍衛在鹽水裡浸濕了鞭子,掄圓了,一鞭接一鞭,急雨似的抽下來,薛紈咬牙忍著,很快,白色的中衣被血跡浸透,偶有重重的一鞭落在肩頭,他緊握雙拳,渾身顫抖起來,碎裂的中衣下露出肩背緊繃的肌肉。

  皂色革靴踱到眼底,薛紈睫毛一眨,黃豆大的汗珠滾落地上,他慢慢抬起眼,越過潔白的綾袍,冷冷地與檀道一對視。

  檀道一蔑視的眸光透過睫毛,他下頜一動,說:「不是北朝奸細,你怎麼會先知道柔然毀約的事?」

  薛紈淡淡一笑,聲音低不可聞,「私自豢養柔然人,我看你是柔然奸細吧?」

  檀道一臉色一沉,反手用劍鞘一記重擊,薛紈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侍衛捏著薛紈的下頜搖了搖,王玄鶴走上前,嘖嘖道:「這人昏過去了,牙關還咬得這麼緊,恐怕從嘴裡摳不出什麼東西來,怎麼辦?」

  檀道一腳踢了踢那隻繡囊,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他說:「他是太子身邊的人,要是就這麼放他回去,恐怕日後不會善罷甘休。」

  王玄鶴想到太子那個殘暴無道的手段,也很頭疼,猶豫了一下,說:「乾脆把他弄死,隨便找個地方埋了算了,免得鬧起來在太子那不好交代。」

  檀道一點頭,正要說話,忽聞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王玄鶴回頭一看,大驚失色,「父、父親!」

  王孚喝退眾人,上來就給了王玄鶴一個耳光,打得他臉皮紅腫,訥訥無言,「你這個不知死的蠢東西!」轉而瞪著檀道一,語氣雖然和氣了些,臉色卻很難看,「道一,你不在禁衛任職,跟著那個孽畜胡鬧什麼?領軍府不是你家玩耍的地方,你快回去。」

  這三更半夜的,王孚不期而至,檀道一先是無措,旋即鎮定下來,「將軍,這人言行可疑……」

  王孚斥道:「捕風捉影,有甚用處!」他甫聞消息,已經驚得魂飛魄散,親眼看見薛紈被打暈,眉頭皺得更緊,「他素來受太子寵信,你指他為北朝奸細,讓太子在朝中如何自處?好好個人,莫名失蹤,你們以為太子不會疑心嗎?」

  檀道一不甘心,又不敢和王孚硬來,只好懊惱地低頭,「將軍說的是。」

  「再胡鬧,我就讓你父親管教你!」王孚不由分說,把檀道一與王玄鶴兩個轟了出去,命人將薛紈移到後堂榻上,薛紈十分警覺,剛一躺倒,便醒了過來。王孚親自致歉,苦笑道:「尊駕若是方便,在這裡養養傷,住兩日再回太子府。」

  薛紈倒是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對王孚拱了拱手,道:「小傷而已,將軍不必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提這件事。」

  王孚感激道:「多謝。」

  薛紈微笑道:「事情緣由,不過是我和檀家的小郎君有些舊隙……令郎倒是品性純良。」

  王孚不肯接他的話,只是乾巴巴一笑,罵自己兒子蠢貨。再一想,王玄鶴比檀道一還大,跟薛紈年紀相仿,論精明堅韌處,連人一根手指也比不上,簡直是無可救藥!他暗自嘆氣,扶了薛紈一把,「我送你出去。」

  薛紈堅辭,找回自己的劍,撐著一口氣回到太子府。等閉上房門,長劍「哐啷」一聲砸在地上,他頹然倒地。

  抓捕薛紈一事折戟沉沙,王玄鶴十分沮喪,拉著檀道一在秦淮河上畫舫里盤桓了半宿,天蒙蒙亮,二人分道揚鑣,檀道一跳牆回府,正在脫靴,聽僮奴在外頭說:「主人請郎君去說話。」

  檀道一隻好裝作剛剛起身的樣子,穿上靴子,來到檀濟這裡。

  走到門外,又聽見阿那瑰的聲音,檀道一腳步滯了滯,眸光微斂,走進去同檀濟請安,「父親。」

  檀濟才用罷早飯,正盤腿坐在榻上吃茶,地上站著一溜婢女,有的捧麈尾,有的捧籠冠,阿那瑰則跪坐在榻幾前,愁眉苦臉地握著筆。檀濟沒有看檀道一,用手指在紙上點著,說道:「你這個字,躺的躺,歪的歪,好有籮筐那麼大了,幸好我家還不窮,供得起你糟蹋紙和墨。」

  阿那瑰偷眼看看檀道一,筆尖往紙上一捅,她笑顏如花:「道一哥哥。」

  檀道一對妹妹那兩個字仍舊不適應,只「嗯」一聲。

  檀濟啜口茶,臉上沒什麼大表情,「昨晚徹夜沒回家,去哪了?」

  檀道一頭皮一緊,沉默了一會,勉強開口:「和好友談佛論道,怕太晚回家驚擾父親,在外面留宿的。」

  「睡在哪了?」檀濟放下茶,摩挲了下案頭的戒尺。

  檀道一賭氣道:「秦淮河上。」

  阿那瑰悄悄豎著耳朵,聽到秦淮河三個字,瞬間睜大了眼睛,她太好奇檀道一的表情,索性轉過頭來,光明正大地看熱鬧。

  檀濟信了,暗自鬆口氣,臉上卻不露端倪,「還沒成家呢,你要是鬧出什麼讓我丟臉的事……」重重撂下戒尺,他哼一聲,要再敲打檀道一幾句,家奴在外頭說道:「郎主,該去官署應卯了。」

  檀濟哦一聲,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點了點檀道一,「去再抄幾卷佛經。」然後便戴上籠冠,施施然出門去了。

  「道一哥哥。」檀濟一走,檀道一也要走,被阿那瑰從榻上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她對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你幫我把這篇字寫完吧……」

  檀道一一宿沒睡,原本就有些沒精打采,他把袖子扯回來,冷淡地搖搖頭,逕自去了。

  自別院夜宴後,檀道一對阿那瑰忽而橫眉豎目,忽而愛理不理,阿那瑰有些不高興,看著他的背影遠去,不覺嘟了嘟嘴。

  檀道一回到自己的住處,倒頭就呼呼大睡,一覺起來,日影西斜,差不多到檀濟散值的時候了,他這才慌了手腳,忙抓起紙筆,才抄了兩行,僮奴送了帖子來,說:「太子請郎君過府吃酒。」

  檀道一微訝,拿過帖子翻看了看。太子宴請,他向來是敬謝不敏的,況且昨夜才出事,今天就設宴,這宴恐怕也不是好宴。但他對薛紈一事,到底不甘心,於是穿上外袍,騎馬來到太子府。

  太子的宴,設在水榭。冬日的湖中是枯枝殘葉,滿目蕭瑟,碧波映著殘血般的晚霞,有種悽厲的美。座上美人環伺,賓客不少,果然王玄鶴也在座,見檀道一來了,王玄鶴立馬對他使了個眼色,然後低下頭不說話了。

  「道一,」太子見檀道一一臉的若無其事,他深深一笑,親切地招呼道:「來,坐在我身邊。」

  「謝殿下。」檀道一沒事人似的,在太子身側落座。

  「道一,我今天設宴,是為了請你。」太子一開口,眾人的動作都停了,目光灼灼地看向檀道一和太子二人。

  檀道一眉頭一挑,沒有開口。

  太子揚聲一笑,抬手拒絕了婢女斟滿的酒盞,他看向檀道一,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我素來聽聞你箭法很好,今天特地請你來,因為我這裡有個新的遊戲。」他往湖的對岸一指,「你看那裡站的幾個光身子的人。柔然勾結北朝,毀約背誓,使節已經被斬了,這些人是驛館裡剩餘的柔然隨從,同樣罪大惡極。我昨夜想了個法子,你呢,就在這水榭里,以這些人為靶子,肚臍為靶心,射中一個,就可以少吃一杯酒。」

  檀道一面色凝結了。

  對岸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被刀劍抵著,不敢動彈,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拿弓箭來!」太子高聲道。

  一名嬌美裊娜的婢女雙手捧著弓箭,送到檀道一面前。賓客們有興奮的,有恐懼的,都鴉雀無聲地等著。檀道一握起弓,往湖對岸看了一會,最後搖了搖頭,「殿下,天色晚了,我看不清。」

  太子故作驚訝,「哦?」隨即笑道:「你是看不清,還是不忍心?」

  檀道一平靜道:「既看不清,也不忍心。在下自幼侍奉佛祖,輕易不殺生。」

  太子似有些掃興,笑著搖頭:「那你還是喝酒吧。」

  檀道一如釋重負,將弓還給婢女,酒盞隨即被遞到眼前,他接了過來,還沒喝,太子以一個親密的姿態,身子朝他的方向略微偏了偏——因為離得近,太子話音極輕,卻字字入耳,「道一,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向來是這樣,你呢?」

  檀道一沉默片刻,垂下眸子,「殿下說得是。」在太子目光的威逼下,將婢女奉的酒一飲而盡。接連數杯下肚,他臉上泛紅,額頭也有些微汗,他眉頭一擰,問道:「殿下,這酒里有什麼?」

  太子隨意瞟他一眼,「別怕,不是害人的東西。」他莞爾,「聽檀公說你體虛,我特地幫你加了點寒食散而已,助陽氣,美姿容,九真觀的道人炮製的,別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時人都服寒食散,確實不是什麼害人的東西,檀道一雖然不喜歡,也被迫喝了許多,很快酒意上頭,眼神渙散了。太子忍俊不禁,對那奉酒的婢女道:「湖邊有冷風,送檀郎去歇息。」

  檀道一被扶去客室榻上,頭暈目眩,又渾身燥熱,恍惚中只覺得有個溫暖光滑的身體依偎著自己。察覺到他醒了,對方輕輕呢喃聲「郎君」。

  他忍得辛苦,似覺一隻柔荑要往下,頓時渾身一震,一腳將這個女人踢下榻。

  那婢女好可憐,衣衫不整地在地上喚了幾聲「郎君」,檀道一服了藥,一顆心砰砰跳,沒再看那婢女一眼,在案几上摸到自己的衣裳和佩劍,忙胡亂穿起來,離開客室。

  太子府里,重重禁衛,婢女成群,檀道一趁夜出府,這些人大概是得了太子的囑咐,倒也沒有阻攔,只用戲謔含笑的目光追隨他。檀道一又氣惱,又燥火,馬不停蹄回到檀家,也不敢聲張,叫婢女打了一盆冷水洗臉後,才倒在榻上,勉強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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