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九)
2024-10-04 04:34:31
作者: 繡貓
薛紈大搖大擺離開檀府,對檀道一而言,無異奇恥大辱。之後幾天,他別的事都丟一旁,一門心思要挖出薛紈底細。檀濟三令五申,不許他再糾纏此事,檀道一隻當耳旁風,覷空便要溜出家,在秦淮河畔市樓盤桓,誰知薛紈始終不肯露面,檀道一大失所望,還不肯罷休,又要元翼去查薛紈來歷。
元翼納采之後,便要奉命鎮守外州了,滿腔的愁緒,反倒覺得薛紈不值一提了,他勸檀道一,「薛紈來歷,我早已經查過了,他原籍渤海,也是南渡流民,投入太子府前,是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弟。這種雞鳴狗盜之徒,你又跟他計較的什麼?」檀道一難得有較真的時候,元翼忍不住要取笑他,「你不過是為的那天在屋頂上略輸他一籌,所以非要報復回來?唉,你這心眼子真是太小了。」
檀道一哪肯承認,立即說:「他那天分明是中箭了,否則何必要裝作醉酒?」
元翼笑道:「中箭怎麼樣?沒中箭又怎麼樣?道一,民間臥虎藏龍,總有比你技高一籌的,難不成誰都要被你踩在腳下?」
檀道一緊繃的肩背鬆弛了些,他微微一笑,拿起茶甌,「我只是不喜歡這個人。」
「孩子氣。」元翼搖頭,看著樓外山映斜陽,秋波寒煙,他壓下無盡的惆悵,對檀道一笑道:「聽說前些日子太子殺了府里一名婢女,被御史告到了陛下那裡,把他好一陣發落,這幾天在府里窩火呢。」
檀道一不以為然,「太子窩火,最後還不是怪到你頭上?」
元翼笑容一斂,有些惱火,「也是。」他打起精神,「趁這個機會,我得多去各家走動走動。」他意味深長地瞥向檀道一,「要是你家大人肯替我在御前說幾句好話,興許我就能改封豫州了呢?」
這話要是在檀濟面前提起來,難保不挨打。檀道一隻能裝作沒聽見。
在市樓撲了個空,檀道一滿臉掃興回到家,和阿那瑰撞個正著。
阿那瑰身穿艷麗的雜裾,衣帶翩躚,一隻燕子風箏被她拖曳在地上。她往後扭著腦袋,望著別院上空飄蕩的十數隻風箏,聽到家奴呼喚郎君,她噘著的小嘴立馬上揚,「螳螂!」她扯著風箏迎上來,「你回來了!」
檀道一板著臉,徑直越過她。
阿那瑰追著他進了室內,抱怨道,「我來了幾趟,你都不在,你去哪了?」
阿那瑰的喋喋不休把薛紈從檀道一的腦子裡擠了出去。他不得已接話:「你來幹什麼?」
阿那瑰清亮的眼睛看著他,委屈地說:「她們嫉妒郎主喜歡我,都不跟我玩。」
「不要胡說八道。」檀道一不滿,「我父親比你大了近三十歲。」解下佩劍放在劍匣,他對著牆上掛的玉角弓看了一會,最後坐在案前,把白玉小佛挪到面前,用指尖輕輕彈了彈。
阿那瑰把風箏放在案上,拿筆塞進檀道一手裡,「你幫我在風箏上寫字吧。」
「寫什麼?」
「寫我的名字。」阿那瑰手肘撐在案上,絲履在地上輕點,「你寫上阿松,我把風箏放上天,就好像我自己也在天上飛一樣。」她難得寂寥地嘆口氣。
檀道一瞥她一眼,提起筆來,在燕翅上一左一右各寫了個蠕字,交給阿那瑰。
檀濟滿以為阿那瑰也和檀道一般,吩咐一聲,就會自己去讀書習字。師傅殷勤教導了這麼長時間,阿那瑰識得的字仍舊是屈指可數。她歡天喜地,從檀道一手裡接過風箏,鄭重其事地放在窗台上,等墨跡晾乾。
「那天的刺客,你抓到了嗎?」阿那瑰好奇地問。
一提這事,檀道一臉色立馬難看了,「沒有。」
阿那瑰一看檀道一那副表情,便猜到了幾分。她別過臉,掩嘴竊笑一聲,而後清清嗓子,佯做不解道:「咦,一個小毛賊,怎麼讓他逃了?」
「嗯。」檀道一垂眸寫字,沒有看她,淡淡道:「我沒有男子氣概。」
他這話沒頭沒腦的,阿那瑰不解其意。檀道一不理她,她趴在案頭,探出半個身子,把晾乾的風箏拿在手裡,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檀道一停了筆,看著她,稍頓,他說:「元翼下個月就離京了,你知道嗎?」
阿那瑰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元翼,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大記得了。她拿著毛筆在燕子翅膀上亂塗亂畫,漫不經心地「哦」一聲,「他要去哪啊?」
「豫州。」檀道一不動聲色,「你不是要嫁給他嗎?」
阿那瑰握著筆,歪著腦袋,滴溜溜的眸子定在檀道一臉上,「郎主說,二皇子眼光高又沒本事,配不上我。」
檀道一長眉一揚,簡直要被她的話惹得發噱,「配不上你?」他嘴角一抹譏誚,悠悠地說:「看來,對你而言,只要有鮮衣美食,天藍不藍,草綠不綠,都是浮雲而已。」
他諷刺的意味太濃,阿那瑰面子掛不住,也惱了。她暗自冷哼,拖著長長的調子,「螳螂,你什麼時候成親呢?」
檀道一狹長上翹的眼角將她一瞟,他波瀾不驚道:「明年春天,怎麼?」
阿那瑰掰著指頭一算,驚訝地叫道:「不到半年了!」
不到半年,檀道一想。他對於娶親這事,說不上反感,也沒什麼期待,只覺得有那麼件事該辦了。阿那瑰這個驚訝的語氣讓他一怔,他忍不住問阿那瑰,「是不是太快了?」
「太慢了!」阿那瑰的話擲地有聲,「你趕緊成家吧!阿彌陀佛,但願成了家,收了心,你就不胡鬧了。」她的語氣,和檀濟如出一轍。
檀道一面上一冷,把毛筆從阿那瑰手裡奪過來,他一把扯下風箏丟去窗外,「你怎麼還不滾?」
自太子府婢女橫死,朝中都傳說太子暴戾,為皇帝所厭惡。元翼趁機以寧州僻遠,求皇帝將他改封豫州,皇帝猶豫不決,自豫州各州郡傳來奏疏,聲稱當地百姓都感念元翼仁善,求皇帝授元翼為豫州刺史,皇帝見民意殷切,也就順水推舟,將元翼改封了豫州,持節戊邊,都督軍事。
元翼喜不自勝,謝恩之後,一面籌備離京事宜,還要去各個府邸上親自拜別,又贏得了一片禮賢下士的稱頌聲。
檀濟對此是不以為然,但元翼登門時,也少不得畢恭畢敬將他迎到堂上。
元翼連上座都不肯受,檀濟一勸他,他便要流淚,「我少不更事,常得檀公教導,去了豫州後,怕要日夜思念……」
這一番說辭,檀濟聽得牙酸,他乾笑道:「在下才疏學淺,不曾教導過殿下,殿下不要客氣。」
元翼試探著說:「聽聞汝南檀太守家裡有一名女兒……」
檀濟臉色淡了些,他直接打斷元翼,「殿下今天親自登門來辭別,臣誠惶誠恐。明日臣在府里設宴,殿下再來吧。」
元翼揣度著檀濟的用意,面上笑道:「好,一言為定。」
送走了元翼,檀濟獨自坐了會,命人叫檀道一來,傳話的人還沒走出去,又被他喚了回來,「唉,算了算了,」檀濟心煩地搖搖手,「說不了幾句話,又要被他氣死,你去叫阿松來。」
阿那瑰娉婷而來,拜見了檀濟。她在檀道一面前,向來是一步三跳,比猴子還敏捷,因為知道檀濟喜歡的是嫻雅貞靜的女子,阿那瑰把驚鴻一瞥的謝娘子學了個十成十,連眼皮兒都不抬一下,「郎主。」
檀濟拈著須,頻頻點頭。這女孩子生得又嬌又美,一派天真,十分難得。他對她的來歷,總是放心不下,趁機再來拐彎抹角地問一遍。「你是二皇子自睢陽牙人那裡買來的,你被牙人買走之前,家裡是做什麼的呀?」
阿那瑰搖頭,「不知道,我從小就被賣了。」
「賣身文書在哪裡?」
「哎喲郎主,睢陽常年都在打仗,買人賣人哪用文書?給一碗飯吃就夠了。」
被她這一叫,檀濟反而要慚愧了。他呵呵一笑,冷不丁道:「你想去豫州嗎?」
阿那瑰詫異,「我從豫州來,那裡的人窮得飯都吃不上了,還去豫州幹什麼?」
「你是個聰明孩子。」檀濟贊道,「跟著元翼要吃苦的。」他將阿那瑰明月般皎潔的面龐再三端詳,微笑道:「可惜我只有道一一個兒子,再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就好了。」
阿那瑰的眸子悄悄自睫毛下覷著沉思的檀濟。
檀濟回過神來,對她招手,「來來,最近學寫了哪些字,寫給我看看。」
阿那瑰心裡一慌,蹙眉哀求他:「啊呀,郎主,我最近學寫字,手腕很酸,今天能不能不寫了?」
「那明天再考你。」檀濟將阿那瑰敦敦教導一番,才說:「你去吧。」
阿那瑰如獲大赦,忙不迭退了出來,找到檀道一這裡,檀道一才送元翼走,對著棋盤鬱鬱寡歡,婢女擎著燭台往帳中薰香,阿那瑰躡手躡腳到了檀道一身後,本以為自己是悄然無聲,誰想一隻流螢趁她掀簾的時候也飛了進來。檀道一手指將流螢一撣,回頭看見阿那瑰。
「郎君,你教我寫字吧。」阿那瑰軟著聲音。
檀道一不做聲,婢女熏完香,把燭台放在案頭,檀道一也只是抬了抬手指,令她退下。
「郎君不說話,是不是嗓子幹了?」阿那瑰機靈極了,忙沏一盞冷茶,捧到檀道一面前,「郎君潤一潤嗓子。」
檀道一不接,拿起了書。
「郎君肩膀酸了,我替郎君敲一敲。」阿那瑰放下茶,繞到檀道一身後,兩隻小拳頭在他肩頭時輕時重地敲,她不敲倒罷了,越敲檀道一肩膀繃得越緊,他兩指捏住阿那瑰柔若無骨的手腕,阿那瑰盈盈的眸子和他視線一觸,檀道一沉默片刻,低聲說:「你去研墨。」
阿那瑰喜孜孜說聲好,忙去研墨潤筆,將雪白的紙張展開在案頭,她站在案前提起筆,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躑躅半晌,見一大團墨跡落在了紙上,急的叫道:「哎呀,壞了。」
檀道一無奈,不覺從後面將阿那瑰擁在懷裡,握住她的手,問:「寫什麼字?」
阿那瑰一高興就忍不住要跳,鬢髮在檀道一胸前蹭了蹭,她說:「寫我的名字,松。」
「好。」檀道一握著她的手,腕子微沉,橫撇豎捺,阿那瑰看著慢慢洇染開的墨跡,迷惑地說:「這一串好多字,哪個是松?」
檀道一用筆尖將一行字依次點給她,「我心如松柏。」他在松上圈了個圈。
蟲鳴唧唧,流螢飛舞,院子裡寂靜無聲。阿那瑰的嘴唇默默翕動著,她嫣然一笑,扭頭對檀道一說:「這是詩呀!下一句呢?」
「沒有下一句。」檀道一放開手,退後一步,「你自己寫吧。」
阿那瑰不解其意,狐疑的視線在他臉上盤旋著,「你臉好紅呀,」阿那瑰的聲音又甜又糯,她櫻唇一翹,「你是不是好熱?」
檀道一烏黑的眸子看著她,見她順手就要往他胸前來了,他一隻手指抵在她前額上,將阿那瑰推開,「三更半夜,誰讓你進來的?」檀道一突然翻臉,冷斥道:「你還沒嫁給我呢。」
阿那瑰的眼睛倏的睜大了,「誰要嫁給你?」她嘴一撇,把毛筆丟在檀道一胸前,噔噔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