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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顏未嘗開(八)

2024-10-04 04:34:27 作者: 繡貓

  棲雲寺葉鳴蕭蕭,蟲吟細細,薛紈黑色的身影一閃,鑽進角門。在森森古木掩映下,他像貓一般靈敏無聲地進了寮房。

  太子妃王氏正捻著一串珠子輕聲吟誦佛經,被他自身後一抱,喜得睜開眼,替他撣去肩頭飄落的一片黃葉,「怎麼才來?」

  「路上遇見太常去何家納采,耽誤了一會。」薛紈接過太子妃手上的佛珠,放在案頭。

  身後婢女悄悄閉了門,王氏在棲雲寺這些日子,盼薛紈盼得望眼欲穿,幾番鏖戰後,嗡嗡的暮鼓聲在濃濃秋色中盪了起來,薛紈起身的動作驚醒了王氏,她輕笑道:「怎麼從來不見你閉眼的?你這個人,不知道累嗎?」

  薛紈泄了火,對王氏就沒有那麼熱情了,他從床下拾起長袍,隨口道:「萬一被太子撞見,我豈不是命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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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依依不捨,把長袍從他手裡扯了過來,譏諷地說:「自我來寺里,太子從來就沒駕臨過。他心裡惦記著十五歲的柔然公主呢,早就嫌棄我老了。」

  王氏是太子的元妃,年紀還不到三十,肌膚光潔緊緻,頗有姿色,薛紈見她躺在自己懷裡,還要拈柔然公主的酸,暗自好笑,順手在王氏下頜一捏,「你不老。」伸手去奪長袍。

  王氏嬉笑,抱著他的長袍不肯撒手,薛紈見天色晚了,不由心急,一來二去的,也被王氏惹惱了。

  他心裡罵了一句,抓起劍,光著身子就往外走。

  「站住。」王氏面子掛不住,冷臉喝止了薛紈,把他的長袍丟過去,「寺里都是婢女,你要臉不要?」

  薛紈將長袍穿起來,懶洋洋地笑道:「我不要臉,殿下要臉。」

  王氏款款下床,對著銅鏡整理鬢髮,臉色也淡了許多。眼風往薛紈身上一掃,王氏不無幽怨道:「你不過二十歲,年華正盛,是男兒建功立業的時候,跟我一個婦人混什麼?還是好好替太子效命,謀個一官半職,日後討個正經人家的女兒做娘子。」

  薛紈走過來,把一枚玉梳別在王氏髮髻上,對鏡端詳她,笑道:「正經人家的女兒有什麼趣?」

  這話說的,好像她不是正經女人。王氏眉頭一皺,啐他一口,待薛紈要轉身,王氏忙扯住他衣袖,問道:「太子這些日子在府里幹什麼?」

  薛紈道:「和尋常一樣,怎麼?」

  「替我盯著他。」王氏逡他一眼,在他手腕上纏綿地捏了捏,「日後有你的好處。」

  薛紈腳下生風,回到太子府,抬腳踏進殿內,見煌煌的燈火中,太子肩頭披件鶴氅,敞著懷,成群的美麗少女依偎在他身側,拈酒盅的,捧玉盤的,發出令人骨軟筋酥的曖昧笑聲。

  薛紈微微一個冷笑,沿著燈影搖動的圍廊回到自己住處,脫下長袍,袖中一片絹帕飄落,也不知是王氏什麼時候塞進來的,他端來燭台,將絹帕付之一炬,洗澡更衣畢,再來殿上,少女們都退了下去,太子踩著木屐下榻,臉色端正了些。

  「元翼今天又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了?」

  薛紈道:「陛下這些日子染病,二殿下在病榻前寸步不離——今天又哭了,說寧州太遠,不忍心和陛下相隔萬里,陛下大概是心軟了。何家女兒其貌不揚,陛下始終覺得有些委屈他。」

  太子將寬闊的袖子一揮,坐在案邊,一面飲茶,冷笑道:「寧州太遠,他想去哪裡?」

  薛紈微笑道:「不外乎豫州、荊州,都是通衢大邑,軍事重鎮。這一去,天高任鳥飛,等他翅膀硬了,就難收網了。」

  「沒他想得那麼美。」太子冷硬的臉上一抹輕蔑的笑,「老老實實去寧州,我任他去,再要生事,饒不了他。」

  薛紈道:「近來二殿下常去檀家。」

  「他不是向來和檀道一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嗎?」太子漫不經心,「檀濟老狐狸,不是不識時務的人,他那個兒子有些犟。」

  薛紈暗示他,「殿下不記得柔然可汗養子的事了?」

  太子若有所思,「你是說……元翼把柔然人藏在檀家?」他呵呵輕笑,撫著下頜,「什麼人,讓他這樣處心積慮?難道元翼真的好那一口?」

  薛紈不在乎元翼好不好男風,他只對柔然人感興趣,「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隱約一聲清脆的碎瓷聲,太子面色微變,薛紈飛掠出殿,擎著衣領將一名柔弱的婢女丟在太子面前。婢女手裡還抓著托盤,嚇得瑟瑟發抖,「奴在台階上跌了一跤,摔了茶盅,殿下恕罪。」

  太子用腳抬起婢女的臉,面色不虞,「你是新來的?看著臉生。」

  婢女叩首,「奴進府快一個月了……」話音未落,太子掣出薛紈腰間的佩劍,一劍刺入婢女胸口。婢女倒在汩汩血泊中,連聲哀叫也沒來得及發出。太子眼眸微微一眯,在婢女身上將劍擦拭乾淨,丟給薛紈,「你去吧。」

  樹影搖曳著月色。走馬燈在廊下晃晃悠悠。

  元翼心事重重,棋下得毫無章法,檀道一最受不了自己專心致志時,別人卻敷衍其事,他忍了一回,把棋子一丟,冷著臉道:「殿下該回宮了。」

  「彆氣彆氣。」元翼忙把他拉回來,「我心情不好,想在這裡多待會,請你見諒。」

  檀道一搖頭,「和殿下下棋總是贏,沒有意思。」

  元翼撲哧一笑,踱到琴架旁,手指在琴弦上隨意一拂,「你彈個曲子給我聽吧。」

  檀道一不客氣,「我的琴不是給你解悶取樂用的。」

  元翼轉過臉看他,頗有興致,「那是給誰解悶取樂的?」

  檀道一板著臉,「是修心養性用的。」動作很大地抓起一把棋子,他催促元翼,「殿下還下不下了?」

  「不下了不下了!」元翼一時煩躁,將棋盤推開,負著手走到窗邊,夜風停了,月色如霜,雲淡天高,是丹青描也描不出的韻致。別院絲竹隱隱,琴聲繞砌,有人在纏纏綿綿地唱,「傾盆梅雨寸經窗紗,掩轉子房門日又斜,畫眉人遠,相思病加黃昏將傍,心如亂麻,今夜裡冷冷清清、只有梅香來伴,閒敲棋子落燈花。」香甜濃郁的桂花香在鼻端繚繞,元翼閉眼嗅了嗅,不甘心道:「唉,想不到我這樣一個風流人物,竟然要娶一個丑婆娘。」

  謝家女兒又不醜,檀道一沒法和他感同身受,把玩著棋子,只能露出同情的微笑。

  「太子妃家裡是中領軍,我的王妃家裡是小小的太常卿。我跟檀涓追問阿那瑰的事,他也只是含糊其辭,」元翼滿腹牢騷,「不打算嫁給我,那你父親調教阿那瑰是為的什麼?難不成也要獻給太子?」

  檀道一輕哼一聲,「太子不會喜歡她那樣的。若是柔然公主嫁過來,她的身份豈不是被揭穿了?」

  「也是。」元翼坐在檀道一對面,托腮看著他,「看來只有一個可能了,檀濟想把她養大,等你成家後,送給你做妾。」

  檀道一微怔,拈著棋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下意識反駁,「絕不可能。」頓了一頓,才說:「我不要她。」

  元翼一笑作罷。檀道一慢慢將棋子收在棋簍里,目光不禁往別院投去,聽了一會悠悠歌聲,又搖一搖頭,元翼看得有趣,正要發問,檀道一伸手將窗扇推開,見廊下的鐵馬微微一動。

  「有人。」檀道一對元翼做個噤聲的動作,回身抓起牆上玉角弓,足尖點地,輕輕躍了出去,見伏在屋脊上的一個黑影,如翩飛的落葉,被夜風一卷,飄然而逝。檀道一不甘示弱,自矮牆躍上屋頂,眸光微凝,盯緊了夜色里那道黑影,輕輕扣弦,三道箭如連珠般激射而出。

  箭聲錚鳴,驚動了元翼的侍衛和檀府家丁,眾人蜂擁而上,往巷道中去圍堵刺客。

  元翼不習武藝,只能站在門口張望,見屋頂上的檀道一在溶溶月色中立了片刻,跳落院中,忙疾步上去,「是刺客?他受傷了嗎?」

  「不知道。」檀道一還蹙眉盯著對方遠去的方向,「這人身手好敏捷。」

  想到太子的人剛才就伏在自己頭頂,元翼嚇出一身冷汗,捉住檀道一手腕,「道一,你來做我的侍衛吧。」

  檀道一搖頭。

  元翼眼睛一瞪,打斷他未出口的話:「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啦——我家祖上是泥瓦匠,不配你來給我做侍衛,是不是?」

  檀道一微微一笑,沒有否認。

  元翼被他氣得不想說話,只能氣沖沖地命人去查看刺客蹤跡。忽而聽到眾人喧譁,元翼與檀道一對視一眼,飛快來到角門處,見侍衛從地上揪起一個爛醉如泥的人,元翼剛一走近,被刺鼻的酒氣熏得眉頭一皺,那人顴骨上發紅,兩眼緊閉,嘴裡還在囈語。

  侍衛道:「這人大概是吃多了酒,醉倒在巷道里了,叫也叫不醒。」

  元翼將信將疑,命人將燈籠高舉,把那人的臉抬起來,覺得有些眼熟。

  「薛紈。」檀道一走近,說道。

  元翼冷笑,「剝了他的衣服。」

  「慢著。」檀濟被家奴簇擁著,快步趕了過來,將薛紈稍一打量,他眉頭便皺了起來,「殿下認出這是太子府的門客?」眸光往檀道一臉上一掠,見檀道一點頭,檀濟臉色更嚴肅了,命家奴立即將薛紈送回太子府。

  元翼怒不可遏,「檀公,這人想要行刺我。」

  檀濟對元翼一揖,「殿下可有受傷?沒有?殿下說太子門客在檀家行刺你,三更半夜,你又在檀家幹什麼?沒有真憑實據的話,殿下說出來,是要置太子、殿下和檀家於何地?」

  一連串逼問,元翼張口結舌,最後只能忍一時之怒,拂袖而去。

  檀道一腳下未動,盯著薛紈,見他搖搖晃晃,被家奴們攙扶起來後,似乎酒意略散,他伸個懶腰,睜開雙眼。那雙深邃憂鬱的眼,在燈光灼然生輝。他慢慢後退著,對檀道一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還看什麼?」檀濟經過檀道一身邊,壓低聲音呵斥他,「跟我回去。」

  檀道一默不作聲,跟著檀濟回府,二人在廊上前後走了一段,檀濟回過頭,頭疼地看著檀道一,「收收心吧,」他沉聲道,「等你成了家,我自然有好的給你,跟著元翼胡鬧,他能給你什麼?」

  檀道一站住了腳,若有所思地看著檀濟,「你……」沒等檀濟詢問,他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沒什麼。你的好東西,我也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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