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六)
2024-10-04 04:34:20
作者: 繡貓
檀道一送完元翼回來,見阿那瑰踮著腳尖在廊下盤旋。她仍舊是僮奴打扮,窄袖短衣,松闊闊的褲,露著潔白纖細的手腕,那沉醉的表情,仿佛自己化身舞姿翩躚的蝶兒,其實在檀道一看來,不過是只亂撲騰的灰蛾子。
「俏冤家,想殺我,今日來,喜孜孜……」阿那瑰哼著輕快的調子,盈盈轉身,見檀道一越過她往室內去了,阿那瑰腳不點地跟了上去。
「我能進來嗎,郎君?」還沒跨過門檻,阿那瑰想起了檀道一的告誡,她扒著門框,客客氣氣地問。
沒聽見檀道一的回應,她便當他默認了。得了元翼許諾的阿那瑰很有底氣,跳過門檻,她張嘴便說:「我不想扮男人了!」
檀道一枕著雙臂躺在床上,望著盪悠悠的青紗帳發呆,阿那瑰「餵」一聲,他心不在焉道:「你想扮什麼?」
阿那瑰抿著紅嘴唇,晶亮的眼睛裡是藏不住的歡喜,她不自覺將腰肢一扭,嗔道:「什麼都不扮,我本來就是女人啊!」
「隨便你。」檀道一不甚關心地丟下一句。
阿那瑰眨巴著眼睛等著,檀道一紋絲不動,也沒有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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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瑰氣餒了,她一沒錢,二沒身份,在管家面前話也說不上,難道從婢女身上把她們的羅裙和釵環扒下來給自己?
心裡將檀道一臭罵一通,阿那瑰悄悄走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檀道一的表情。
檀道一忽然翻身下床,走到架幾前。
「那……」她退而求其次,對著他的背影說:「我也不想叫蠕蠕。」
檀道一打開劍匣,掣出一柄長劍,一臉漠然地轉過身。
阿那瑰嚇得肩膀猛地一聳,以為他要來殺人。她紅唇哆嗦了一下,囁嚅道:「你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作精。」檀道一輕嗤一聲,繞過她往庭院裡去了。
元翼對拉攏檀家的事勢在必得。旬日,檀濟召了檀道一來,指著案頭一封書信道:「你叔父從荊州來信,說元翼想將一名愛妾記在他名下,充作檀家的庶女,他問我可不可行——你知道這回事?」
檀道一驚訝於元翼動作如此之快,「殿下同我提過,我說了不可。」
檀濟點頭, 「我是不想和元翼扯上什麼干係。你也不許。」檀濟嚴厲地看了檀道一一眼。
瞞是瞞不下去的,檀道一這段時間被阿那瑰攪得心煩氣躁,索性坦白,「這個女人現在就在我們府里。」
檀濟一雙眼睛立馬瞪得老大,跳起來指著檀道一罵:「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替元翼養妾?」
檀道一忍不住辯解:「不是他的妾……」
「不是他的妾,是你的妾?你養她幹什麼?」
檀道一被他問住了,張口結舌。
檀濟的目光不著痕跡在他臉上流連,「你把人領來給我看看吧。」
檀道一有些詫異。檀濟翹著蘭花指,緩緩捻著一縷美須,露出一臉的高深莫測。
阿那瑰知道檀濟要見自己,興奮得一顆心先砰砰跳起來。她按捺著激動,到了檀濟面前施了一禮,面含微笑,矜持端莊。
檀濟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她幾眼,語氣也不禁溫和了幾分,「你叫什麼名字啊?」
阿那瑰覷一眼檀道一,大聲道:「我叫阿松。」
「沒有姓?」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不知道姓什麼。」
檀濟唏噓不已,「是個可憐孩子。」他又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會哪些?」
阿那瑰支吾一下,說:「我會唱歌。」
檀濟讚賞地點頭,「聽你的聲音,像黃鶯兒一樣,有把好歌喉,不比琴棋書畫差。你唱一支我姑且聽聽。」
檀道一嘴角一彎,沒有阻止。阿那瑰有心要在檀濟面前一展歌喉,討他歡心,她舒展肩膀,手捻腰帶,宛如一支含苞欲放的新荷,揚起清脆婉轉的歌喉,「俏冤家,想殺我,今來到,喜孜孜。連衣兒摟抱著。摟一摟,愁都散,抱一抱,悶都消,恨不得共枕同床也……」
檀濟一口茶噴出來,老臉通紅地斥責:「粗俗不堪!」
阿那瑰唱得正起勁,被他喝止,訕訕地住嘴,心想:原來你也是個老假正經,怪不得生一個小假正經。這麼想著,菱角般的小嘴便忍不住嘟了嘟。檀濟見她這樣一個嬌滴滴嫩生生的小美人,又不捨得罵了,清清嗓子,說:「這個歌不好,以後不要再唱了。」
阿那瑰忙點頭,「是,我以後再也不唱了。」
檀濟頷首,待要再訓誡她幾句,轉臉一看,見檀道一還在,他訝道:「你怎麼還不走?」
檀道一若無其事,「我再陪父親說會話。」
「不需要你了,」檀濟對他揮揮手,「你走吧。」
檀道一隻能挪動雙足,到了門外,他放輕腳步,貼在窗邊,側耳聆聽。
「咳!」檀濟大聲咳嗽,呼喚奴僕道:「去你們郎君那裡同他說,我已備好重陽節禮,過幾日讓他親自給謝家丈人送過去。」
奴僕應聲走了出來,檀道一眉頭微微一蹙,飛快地離開了。
回到住處,檀道一凝神思索,卻始終不能確定檀濟是什麼用意,他心下盤算:等蠕蠕回來,他旁敲側擊,只消三言兩句,就能把前因後果問出來。
心下微定,他微微一笑,等阿那瑰的時候,閒來無事,扯一張雪白的紙來,斂起衣袖,提筆在紙上一筆一划寫了蠕蠕二字,然後又在旁邊寫了阿松二字。
兩個名字擺在一起,他看了一會,心想:隸書含蘊圓厚,寫蠕字合適,而雪嶺孤松,天資特秀,縱情逸致,還是行草恰如其分。於是將又扯張紙,重新寫起來。
他興致來了,寫個不停,不知時間倏忽而過。忽聽外頭喁喁人聲,檀道一當是阿那瑰又在哪裡作怪,冷著臉道:「什麼事?」
奴婢垂手走了進來,說道:「郎主要把阿松搬去別院居住,奴們回來替阿松收拾衣裳被褥。」
檀道一微怔,放下紙站起身,問:「搬去哪個別院?」
「隔牆那個園子裡。郎主說阿松是未出閣的娘子,住在這裡不方便。」
檀道一不覺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說:「很好。」見幾名婢女在阿那瑰的房裡進進出出,檀道一問:「她怎麼自己不回來搬?」
「她?」
檀道一想叫蠕蠕,話到嘴邊,又不情願地改口:「阿松。」
婢女笑道:「這些粗活,奴們來做就是了。」
檀道一眉頭一蹙,想起了自己先頭的疑惑——阿那瑰一時半會不回來了,檀濟要故弄玄虛,他索性搖一搖頭,懶得去追究。
這一低頭,才意識到自己寫了許多遍蠕蠕和阿松。本來想著可以給她做臨摹用,現在也用不著了,檀道一將紙團一團丟開了。
之後數日,再沒和阿那瑰碰面。檀道一在安靜的廊下走動時,偶爾聽到隔牆有細細的絲竹之聲。檀濟雖然沒有納妾,但也有同僚贈送的美婢樂伎,都蓄養在別院。檀濟不常去別院,那邊也少有動靜,這兩天卻莫名熱鬧起來了,大概是阿那瑰混進去的緣故。
元翼等不到荊州的回音,迫不及待來到檀家打探消息,「阿那瑰怎麼不見了?」他往空無一人的耳室走了一趟,問檀道一。
「搬走了。」
元翼「哦」一聲,喚來一名婢女,問起別院的情形。檀道一也有些好奇,聽得專注。那婢女道:「阿松現在忙得很,郎主請了好幾位師傅教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還時常叫阿松去說話。」
「說的什麼?」
婢女搖頭,「郎主不讓奴聽。」
元翼眉頭一揚,待婢女退下後,對檀道一說:「你父親是把阿那瑰當女兒來教導了。依你看,他是打算把阿那瑰嫁給我嗎?」
檀道一睨他一眼,沉思著沒有說話。
元翼暢想了一陣,笑道:「不知道阿那瑰現在是什麼樣了。唉,其實她若是真被養成謝羨女兒那樣的淑女,倒無趣了。」
檀道一不禁笑出聲來,「她?」
「咦,你對她成見頗深呀。莫非是因為她看上了我,而沒看上你?」元翼得意地摸了摸臉,因見不到阿那瑰,頗有些遺憾,他邀檀道一:「出去吃酒吧,聽說太子身邊那個姓薛的門客常在朱雀橋畔的市樓廝混,我們去會一會他。」
檀道一欣然同意,正要出門,被家奴攔住了,「主人說小郎君今日要齋戒,不宜出門。」
檀道一大為掃興,只能和元翼悻悻道別,回到房裡作勢閉眼打坐,腦子裡卻飛快轉個不停,一時想到太子和薛紈,一時又想到元翼和檀濟,最後連他深惡痛絕的阿那瑰也略微想了一想。
「你一會笑,一會皺眉的,是中邪了嗎?」
檀道一驀地睜眼,阿那瑰那張臉跳入眼帘。她扶案托腮,歪了歪腦袋,烏黑的頭髮在發頂梳成一個飛天髻,發側別著一把玉簪花,額心一點殷紅的花鈿。阿那瑰是急著來見元翼,跑得衣襟散了,花也歪了,誰知撲了個空,她好沒精神,用柔軟的絹帕斯斯文文地沾了沾額頭的細汗,說:「你腦子裡想一堆不該想的事,這樣也算打坐嗎?」
檀道一閉上眼,徐徐吐氣,一張臉沉靜冷淡:「什麼不該想的事?」
「我怎麼知道咯。」阿那瑰道行尚淺,矜持維持不了幾句話的功夫,她拎著裙擺跳起來,「我又沒有住在你的腦子裡。」
檀道一不想搭理她。阿那瑰把裙擺拎得更高一點,有意露出那綴了明珠的絲履,在檀道一身前身後轉了一圈又一圈,好讓他注意到自己層層疊疊、繁複艷麗的間色裙。可他閉眸不語,好似真的入了定,阿那瑰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為什麼不看我?」
檀道一眼梢微斜,「看什麼?」
阿那瑰踮著腳輕盈地轉了幾步,「看我的衣裳,看我的鞋,」她點點自己塗了口脂的菱唇,「還有這個,不好看嗎?」
「不好看。」
阿那瑰的沾沾自喜頃刻間消失無蹤,她惱羞成怒,呸一聲,「你眼瞎了。」
檀道一一哂:「瞎子好過傻子。」
「誰是傻子?」阿那瑰機警的眸子瞪過來。
檀道一沒接話,他做不經意地問:「聽說我父親常私下叫你去說話,都說的什麼呀?」
阿那瑰偏過臉來看著他,她眼睛一轉,說:「說你忤逆不孝,氣得他要死。」
檀道一臉色有點難看,知道阿那瑰在誑他,他閉上了嘴,奈何心裡疙疙瘩瘩好些天了,實在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再三斟酌,他對阿那瑰勾了勾手指,「你過來點。」
阿那瑰噗通一聲,兩個胳膊肘撐在案上,她離得很近,扇動著睫毛看他,「什麼?」
「他,在你面前,沒有舉止不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