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下鬥狠 22
2024-10-08 12:58:15
作者: 田聞一
明月舞廳是成都春熙路上最有名,也是全成都最有名的一家舞廳。
嘣嚓嚓、嘣嚓嚓!這天晚上,同往常一樣,懸在明月舞廳上那個碩大的,魔幻般的五彩水晶燈,閃灼著紅黃藍綠紫的光束,不斷旋轉、變幻;燈光映照下,明明暗暗中,多對摟抱著的男女翩翩起舞,光怪陸離。
桃花窩,美人多!伴舞的樂曲大都是讓人一聽就綿軟得身子都要酥了的曲子。跳舞的男人大都西裝革履,油頭粉面;陪舞的舞女,大都身著儘可能勾勒出身段線條的改良旗袍,燙著捲髮,酥胸上戴著項練。這些職業舞女給客人遞手、扭腰、擺胯、穿花,舞得風車車似的。真是,薰風能將人灌醉。
成都雖地處內陸,卻總是得時代風氣之先。最先從西方傳入沿海各大城市的舞廳,在1935年的成都,舞廳發展之迅速,如春後春筍。當然,像春熙路明月舞廳這樣高檔次的還是很少,絕大多數的舞廳都是很簡陋的民間舞廳,被一些流岷稱為「洞洞舞廳」。能進入明月舞廳跳舞的都不是等閒之人,因為舞廳的票價貴得驚人。
明月舞廳有一個固定的保留節目――舞客們每每跳到意致最酣時突然熄燈,黑暗兩分鐘,而這正是好些跳舞男人所期待的。在這黑暗兩分鐘內,他們的激情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釋放,而且,他們可以對自己心儀中的舞伴談些跳舞之外的事。因此,燈再亮時,這些來跳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山水之間的男人就與先前有些不一樣了。他們一臉通紅,兩眼放光,看著自己心儀的舞滿懷期待。他們常常在一曲跳罷就退場了。
一般而言,職業舞女陪舞的對象是不固定的。一曲跳罷,她們隱身黑暗中休息,等一曲再起時,就有相中她們的男士前來發出邀請。然而,這個晚上,前來跳舞的男人大都心懷怨尤,因為,他們都很想能同明月舞廳人長得最漂亮、舞跳得最好的,頭牌舞星曲折折跳上一場。而這個晚上,曲折折簡直被一個鷹鼻鷂眼的男人包了,好像她也願意,不然,她早就婉拒了。他們眼饞得不行,氣得不行,但也無可奈何。不用說,這個鷹鼻鷂眼的男人是出了大價錢包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可以理解的。
夜深了,舞廳散場關門。這時,如果有細心的人就會注意到,四樓上好些房間的燈亮了,但很快又熄了,只有中間房間的燈亮的時間很長。燈光透過厚重的紫金窗簾,在夜幕中灑下一些想像、曖昧和幽微的陰影。明月舞廳是一幢五層樓的的法式建築物,樓下是舞廳餐廳咖啡廳等等,四樓住人,門類齊全,是一條龍服務。
燈光久久不熄的這間屋子不大,也就是十多平米,可是裡面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地上鋪著地毯,一張西式銅質大床占了房間的大半。臨窗一張梳妝檯。然後是兩張沙發,圈一張矮腳西式玻晶茶几,房間簡潔實用,不乏溫馨。配有一間小小的浣洗室。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間西式大床,床的兩頭都嵌有一面鵝蛋形義大利明鏡。燈光映照下,鵝蛋形義大利明鏡中閃出床上一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水紅色被子。被子之上,床頭並放著兩個篷篷松松的雪白大枕頭。
這會兒,這間屋子裡的男女在喝酒。他們是曲折折和那個鷹鼻鷂眼的男人。她陪他喝。煙是和事佬,酒是色媒人。接下來的他們要做的事可想而知。
這個鷹鼻鷂眼男人,三十來歲。他對曲折折自我介紹,說他是下江人(成都人對從長江下游來的人,主要是江浙地區的人的統稱),名李鏹。這個聽得出來,曲折折也相信,下江人講話總有那種味。李鏹說他在上海做西藥生意,很成功很發了些財。因為讀書時就對歷史上號稱溫柔富貴之鄉且名勝古蹟眾多的西蜀蓉城心嚮往之。當時想來沒有條件,這會兒有條件,也有時間專程來玩。古詩曰:三杯茶葉(酒)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鷹鼻鷂眼的李鏹驚訝地發現,這個與自己近在咫尺,二十多歲,長相俊俏的摩登女郎曲折折酒量之好簡直讓他乍舌,肚子簡直就沒有底。他們喝的是很有勁仗的四川名酒瀘州老窖,這種酒的勁仗,大大超過古詩中的「茶葉」。他們就著極富成都地方特色,下酒最好的板鴨、免丁等等很喝了好久,夜已漸越漸深了,瀘州老窖已經喝光了兩瓶,連酒量很好的他,都喝得有點暈乎了,而面前這個女人卻越喝越精神。酒後的她,越發顯得桃紅李白、妖嬈動人。
其實,這個自稱李鏹的下江人,並不是個生意人,他是中央參謀團軍政處處長康澤手下的一個幹部,就是月前在望叢祠,章名高陪著他見劉神仙的那個李組長。他是康澤派來成都搜集情報的。
酒後吐真言!自稱李鏹的重慶來人,一心想把曲折折灌醉。他知道這個名舞女路子多,消息靈通;特別是與四川省、成都市多個上層人物有染。他想把她灌醉後,從她口中儘可能探得一些有用有價值的情報。
而故作清純、故作頭腦簡單的曲折折,其實早就被冷開泰發展成了線人;要定期上交情報;上交的情報重要,還可以得到獎賞。因此,已經具有相當職業敏感的她,發現這個下江客,很可能是自己要釣的一條大魚。這就將計就計,順著他說,希望將他引入死胡同,為我所用。而當前最要緊的是弄清這人的真實身分,找她的真實目的。
曲折折是成都華美女中畢業的。她喜歡,而且看過不少古今中外艷史類書籍,並善於融會貫通,提納契領,為我所用;還很懂一些男人的心理學。
她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眨著水波盈盈的鳳眼傾聽下江男人述說。她注意到下江男人架勢給她斟酒勸酒,想把她灌醉。而她佯作不知,抿嘴抿嘴地笑著,光可照人,表面上平靜無波,而心中疑竇叢生。一般花了高價錢的嫖客,哪能等到這個時候?早就像餓狼似地撲上來動手了。而他穩起,東說南山西說海。未必這傢伙性功能有問題?他花大價錢買我來,未必是專門來一睹我的芳容?未必就像川戲《賣油郎獨占花魁》中,我是花魁,遇到了一晚上都不動手,憐香惜玉的賣油郎了?!不對!她想,他的樣子不是想把我醉灌嗎?我這就做出一副已經醉了的樣子,看他又如何?
果然,下江男人中計了。看她有了醉意,他先是裝出一副很仰慕的樣子說:曲小姐,你是大名在外。我知道,很多省市要人都曉得你,都來找過你跳舞?說著舉例,比如,那個叫「范傻兒」的師長范紹增,還有你們省大名鼎鼎的省府秘書長鄧漢祥都來找過你……
曲折折聽他說起「范傻兒」,笑得腰都蜷起了。說,「范傻兒」,哪會跳舞,只曉得把別個的腰杆抱著梆緊,「牛蹄子」往你腳上踩,根本找不到點。省府秘書長鄧漢祥,別看表面上文質彬彬,卻是個跳舞高手,摟腰、遞手,招招式式都到位得很。不過,這些人要跳舞都不會到舞廳來,到時候派人派車把我或者還有我另外的姐妹接到他們家中去跳,這些人家中都有舞廳。
下江來人覺得有門,他進了一步,說,這麼說,四川省成都市的要人,你沒有一個不熟悉,沒有一個沒有不同他們跳過舞?
就是。
那我問你一個人,你們四川省稽查處處長冷開泰不知你與他熟不熟悉?
下江來人這一問就徹底露餡了。他中計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成都,冷開泰的情報工作作得不輸重慶的康澤;冷開泰同樣早已將成都的黑社會和所有娛樂場所的好些歌女舞女都用上了,納入了他的情報系統。曲折折是個頭牌舞女,當然也是冷開泰手上的頭牌線人。
熟悉熟悉,當然熟悉。曲折折說,我聽人家說,冷處長是土匪出生,不想他舞跳得好,還愛擺龍門陣。這裡,曲折折對重慶來人作誘敵深入。
他給你擺過些龍門陣?重慶來人很感興趣。
他擺的龍門陣多了。政治軍事,天上地下,他一高興,啥都說。你想聽哪方面的?
就在重慶來人要問情報方面的事時,職業的敏銳截住了他。他突然察覺到自己這晚上的表現太反常了,問的問題也太突兀,這樣下去容易露出馬腳。既然搞定了這個神通廣大的頭牌舞女,以後有的是時間。於是,雖喝得高了些,頭腦有點不夠清醒的他主動截止這個話題,說:今晚就算了,我不問了,你也不擺了。良宵一刻值千金。我們睡了吧?這會兒,他臉露淫邪。以後我找專門的時間聽你講冷處長的龍門陣,我會按時間付費的。
好呀!曲折折裝出一副財迷的樣子,兩隻小手一拍,我就等你來聽我擺龍門陣。先生你還要在成都住一段時間吧?
是。
你住在哪裡?可以告訴我嗎?如果你沒有時間,我主動去找你擺好不好?
好呀!下江來人略為沉吟,把他的住址告訴了這個在他看來,年輕漂亮,又有趣還清純,沒有什麼心眼的舞女。他說他住在浙江會館,酒喝高了的他,萬萬想不到,他這一說就已經死到歸頭了。
然後,下江客站起來,要曲折折陪他上床。一副有些醉意的曲折折,一副愛錢如命的樣子,她要下江來人先付錢。而這個錢中分兩部分,一部份是陪睡費;另一部分是她的陪酒,還有長時間的擺龍門陣。
一會給行不行?下江來人問。
不行!曲折折堅決得很,她要一事一清。
這樣一來,下江來人更是認準了這個舞女,婊子,就是一個愛財如命,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婆娘。
偏偏倒倒下江客說沒有問題,很豪氣地將帶在身邊的一個三倒拐黑公文皮包拿在手中一拍,「唰!」地一聲,項練拉開,從中拿出一本支票拍在桌上,執筆在手,唰唰劃了一張一千大洋的支票,撕給了曲折折。這確實是一筆大錢。大洋又稱光洋,鷹洋,在當時很值錢。一個很有些名氣的大學教授,月薪不過三四百大洋。一個上等人家拉黃包車包月的車夫,一月是八塊大洋,而這八塊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過不錯的生活。
帶了些酒意的下江客,可能因為日常生活糜爛,從手上過的女人大太多,是個銀樣蠟槍頭。在她曲線豐滿的身上動幾下就萎了,身子朝里一滾睡了過去。睡成了一條死豬,打起鼾來。而曲折折很清醒,她確信下江客睡得跟死豬似的,這就翻身而起,披上睡衣,拿著來人的三倒拐黑公文皮包,躲到浣洗開燈檢查。皮包里有一支小巧玲瓏的特製德國手槍;一本支票;一個工作證。工作證上,貼有這傢伙的照片,傢伙的真實姓名是劉大江,職務是中校,供職單位是中央參謀團別隊動。工作證是蓋有中央參謀團的鋼印騎縫章。
第二天,兩人一拍兩散後,曲折折秘密去了省稽查處,向冷開泰作了匯報。冷開泰聽後大喜,獎勵了她,鼓勵她繼續潛伏,再接再勵。隨後,冷開泰立即趕去省府,將情況向鄧漢祥作了報告,聽取了鄧漢祥的工作指示。
這個晚上,成都下起大雨。半夜以後,整個成都更是暴雨傾盆,天上不時划動金閃蛇的閃電,雷聲隆隆,成都瑟縮在這可怕的天象里。而半夜之後,三部張著帆蓬的軍車從成都警備司令部開出,披風頂雨,向浙江會館方向急駛。借著閃電可以看清,大卡車的雨篷中,一排排全副武裝的官兵在車中持槍肅立,殺氣騰騰;汽車前面的大燈賊亮賊亮,像是閃光的利劍,一路劈開無邊的黑夜疾馳。
三部軍車風似地來在了浙江會館門前。車未停穩,噼噼啪啪,從車上下餃子似地跳下來足有一個排的官兵,四五十人,其間還有一些武裝便衣。軍人是成都警備司令部的官兵,便衣是省稽查處的。看來責任重大,成都警備司令嚴嘯虎和省稽查處處長冷開泰都出動了。訓練有素的官兵下車來後,上房的上房,架槍的架槍,翻牆的翻牆。捶門的捶門。內中遊動的那些穿黑衣服的便衣,像蝙蝠晃動著死亡的陰影。
門捶得山響,又有兵在門外喝令開門。然而,這巨大的響聲全都淹沒在嘩嘩的大雨聲里。
哪個!好半天,門裡才傳出守門老頭有氣無力的聲音。
快開門!我們是警備司令部的,有公事!門外傳來的聲音非常蠻橫。
來了,等一下!看來,守門的老頭在穿衣,磨磨蹭蹭。而這時,睡在樓上客房裡的重慶萬能特務劉大江已經被驚醒。他情知不好,從枕頭下摸出手槍頂上子彈,一骨碌躍起,動作狸貓似地敏捷。與此同時,大門還未被守門老頭打開,已經越牆而入的便衣,已將陣下包圍,手腳快的,正搶步而上,逐屋搜索。
重慶萬能特務劉大江不驚不詫,斜著身子,用槍管將窗簾往邊上一挑,借著空中驚蛇似的閃電看得清,地形對他很不利,樓下敞壩,他無處藏身,也無法逃遁。而就在這時,門「咚!」的一聲被撞開,他開槍了。「砰!」地一聲,衝上來的第一個黑影應聲倒地。趁天空一個驚雷炸響,重慶來人一個箭步躥上窗台,破窗而出。就在他跳到離窗最近的那株大芭蕉樹下,他正想利用這株大芭蕉樹作掩護以求一逞時,他被早埋伏在那裡的幾個便衣生擒。
浙江會館同成都所有的會館一樣,因顧念鄉情,總對老鄉開放住宿。重慶來人是想掩人耳目,在不引人注目的浙江會館借住,不想自己酒後失言,栽在了一個舞女身上。
看門的老頭還沒有從驚恐中醒過來,他的浙江老鄉已被人五花大綁地捆上了,
「咚!」地一聲,粽子似的甩到了車上。很快,三輛軍車,又借著雨夜的掩護,疾馳而去。整個過程雖然驚心動魄卻是相當短暫。
此時此刻,正是蓉城最黑暗的子夜時分。
當天晚上,在省稽查處設立的一間陰深恐怖的刑訊室里,冷開泰沒有費太多的功夫,就撬開了重慶萬能特務的嘴。起初,重慶萬能特務百般狡辯。被五花大綁的重慶特務被一盞燈光很強的燈照著眼睛。隔著一張一張碩大的辦公桌,親自審訊的冷開泰縮在黑影里。被強光照得無處逃遁重慶來人,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左右兩張桌後坐著記錄員,作好了記錄的準備。隔壁是刑訊室,不時有叮叮噹噹的刑具聲和受刑者忍不住痛苦,突然間爆發的悽厲的驚叫聲傳來,其間間雜著打手們歇斯底里的大聲喝斥。當天晚上,冷開泰就敲開了劉大江的嘴,重慶來人悉數提供的情報,讓冷開泰在暗中欣喜之餘,感到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康澤到重慶的時間並不長,他的手已經伸到成都來了。
確信將康澤派來的萬能特務劉大江榨乾取盡後,冷開泰到機要室,在電話上向鄧漢祥作了情況報告,並請示如何處理劉大江。鄧漢祥也不明說,只是問喜不喜看川劇?
相當喜歡。他回答,只是他不明白,這會兒,權力很大的省府秘書長鄧鳴階怎麼會問你他喜不喜歡川戲。
你還記得韓信被推了斷頭台時的一段戲文麼?秘書長又問。
他猛然醒悟。韓信被推了斷頭台時,自怨自艾的一段戲文是:「飛鳥盡,良弓藏;野兔盡,走狗烹!」現在,儘管劉大江貪生怕死,在他的面前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而且,當時,他也給重慶來人作了保證的,坦白交待得好,可以免死。然而,現在秘書長要他死,那就不得不死。
秘書長!他提出了一個問題,也是擔心,如果這樣處死康澤手下人,以後我們同中央參謀團會不會打了個死結?這樣,就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中央參謀團地人,是康澤的手下?不意電話中秘書長這樣反問,是他們告訴你了嗎?
沒有!
那就好辦了。這個既然是他們秘密派來的,我們也回他個秘密處理。讓他們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就像四川話所說:打不出噴嚔!
電話中,秘書長說話斯斯文文的,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冷開泰將胸一挺,大聲答應。對秘書長他確實佩服,而且像對待甫帥一樣,在秘書長面前,他不敢有半點的懈怠。
不用說,在處理重慶來人劉大江時,冷開泰吸取上上次處理「劉神仙」的教訓,害怕遭人打劫,派人秘密殺害秘密草草往西門外一個爛墳園裡一埋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