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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8:12 作者: 田聞一

  幾經躊躇,「四川王」劉湘這晚決定放下架子,趁著月華如水,輕風習習這樣一個最好的談話氛圍,也是最好解除心結的時機去看望同他一直拗著勁的麼伯劉文輝。

  剛出門,就發現路邊有黑影一閃,倏地地消失在旁邊黑黝黝的林間,細看,卻又沒有了。四周月白風清,顯得非常的安靜、溫馨。他知道,這是一種假相,紅珠山別墅區是外松內緊。地位名說僅在團長蔣介石之下的他,是峨山軍訓團一期副團長,其實卻是蔣介石、陳誠們處處打擊釘防的對象;在他的前後左右,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明里暗裡圍著他轉,釘著他呢!

  他住的地方離麼伯劉文輝很近,心理距離卻很遠。沿著林中那條蜒蜒而去,用五彩細石鋪就的的林蔭道而去,思想上縈繞著這段時間的得失,盤算著下一步。是的,上了山後,他完全被老蔣框起來了。他知道老蔣在下面挖他的「牆腳」,找過不少人去談話,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這些他手下的大將都找了。雖然他不清楚這些談話的內容、結果,也看不出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這些人對他的態度與以往有什麼不同,但情況是可以估計到一些的。不過,他想,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你有你的打米碗,我有我的定神針。在四川,在川康,目前畢竟還是我劉甫澄的天下,孫猴子打一個筋斗縱然可以翻十萬八千里,但總是打不過如來佛的手板心。縱然是他的大將們,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這些人中,有人要投老蔣,也沒有關係,只要大面子上過得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只要我劉甫澄還在台上,扯起招兵旗,不愁招不到吃糧投軍人。四川人才眾多,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當下,要緊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要做的事情有二。第一,穩住陣腳!峨山上僅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在山下,在成都,這個方面,他全權交給了鄧漢祥處理,他相信鄧漢祥的能力。如果說,在峨山上,他是敗退、被動;那麼,在峨山上,在成都,鄧漢祥則會向蔣指使下的中央參謀團的滲透種種採取主動進攻姿態、必將大有斬獲。對此,他有足夠的信心。第二,設法修合與麼伯的關係。目前造成他與麼伯隔閡的是西昌大壩子的歸屬問題。在十萬大小涼山,最富的一塊西昌大壩子,目前歸屬四川省內,麼伯一直想拿過去,他沒有給。為此,麼伯一直與他摳氣。他今天晚上去就是決定了,把西昌大壩子給麼伯,以便與麼伯結成秘密的反蔣同盟,共同進退。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不僅在於麼伯控制的西康省,地域廣闊,處於四川與西藏之間,是四川的屏障,也是四川的戰略縱深,戰略地位極為重要;更在於麼伯劉文輝足智多謀,有「多寶道人」之稱。在機謀方面,同麼伯比起來,他自愧不如。還有,麼伯自來與蔣介石關係不和而又自有一套對付老蔣的辦法,這很值得他學習、借鑑。比如,1930年蔣馮閻大戰時,他通電擁蔣,麼伯劉文輝通電反蔣。過後,老蔣記恨在心,多次想收拾麼伯卻收拾不了。山高皇帝遠,躲在川邊的麼伯讓老蔣鞭長莫及。反之,老蔣還不得不時時求助麼伯。比如,年前紅軍大部隊從西康境內經過時,老蔣三令五申,命令麼伯阻擊,而麼伯卻是虛與委蛇,敷衍了事。麼伯只要過境紅軍不深入,他就「禮送」紅軍出境。結果是,麼伯以四兩撥千斤,正確處理了紅軍問題,全不像他,驚慌失措,請求中央支援,弄些虱子在自己頭上爬――把老蔣引了進來,麻煩一大堆。

  他想起,以往麼伯多次向他要西昌時說過的話,麼伯說話很幽默,「甫澄,你那麼多肉都捨得割給麼伯「――這說明,麼伯還是記得他的好,接下來麼伯說,「你割肉不能只割些帶頭(四川話,意骨頭和零碎)吧,還是該給我塊寶肋(好肉)」!

  麼伯而今掌控的西康省實在重要!西康省處於青藏高原東南部,界於西藏(衛藏)與四川腹地之間,是川、藏、滇、青、甘五省區的接合部,歷來是聯繫西藏與內地的橋樑和漢藏貿易的紐帶,在地緣上具有「衛四川、保西藏、控滇青」的重要戰略地位,故歷代中央王朝一直將此作為「治藏之依託」。他之所以在「二劉」決戰之際,麼伯已經敗定,就在前敵總指揮唐式遵要發起總攻之時,他下令唐式遵停止進攻,放了麼伯一馬。之後,又利用他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這樣的便利、職權,向老蔣,向中央力薦保舉麼伯任西康省政府主席。之所以如此,一是感情。他與麼伯血濃於水,「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更重要的是,出於政治軍事諸方面的切身考慮。因為,如果一旦有事,比如像現在這樣,老蔣對他壓迫日深,他就可以同麼伯結成對付老蔣的同盟共進退。他只要與伯結盟共進退就會力量倍增。他很清楚老蔣的為人,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物,任何一個政治軍事集團能與他共事始終。這一點,翻開民國史看看,就清楚了。

  而也就在麼伯事上,他知道,唐式遵很不舒服,造成了他與唐式遵的心理隔閡!也是,如果是他換了唐式遵也會想,憑我唐式遵的學歷、資歷、戰功哪一點不夠當一個西康省政府主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麼四川,西康就只能是你們大邑安仁劉家的天下!?憑什麼就只能是讓我手下敗將劉自乾當西康省政府主席,我怎麼就不行?劉甫公你也太不公道了吧?對此,他能夠理解,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對唐子晉我也只能是暫時對不起了。以後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子晉,以後一旦有了合適的機會,位置,我會首先想到你,給你。

  思想間,一出林蔭道,麼伯住的三號樓就到了。剛走到門前,麼伯的貼身副官李金安,影子似地閃現眼前。

  甫帥!個子矮小精幹,一臉精明相的李金安說,我已經奉命在門口等你多日多時了。

  你怎麼知道我今晚會來?聽到麼伯這個最寵信的副官說這樣的話,他有些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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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軍長估算好了甫帥這幾天晚上肯定會來,讓我天天晚上在門口等,沒有想到甫帥這個時候才來!李金安口中的軍長是指劉文輝,劉湘知道,最喜歡攬軍權的麼伯喜歡屬下喊他軍長。

  你們軍長真是能掐會算,走吧!劉湘淺淺一笑,心想,麼伯真是把我摸透了。

  哎呀,稀客!上樓進到客廳,劉湘沒有想到,「水晶猴」鄧錫侯這晚也在這裡。李金安給他泡茶時,「水晶猴」插科打諢,麼伯卻穩坐在那裡,青寡著臉,用手指了指,讓他坐,讓他一時感到有些尷尬。

  甫澄!「多寶道人」麼伯劉文輝繃起麼伯的架子,涮起罈子(四川話,開玩笑),展了一句言子(四川話中一種藏頭露尾,詼諧機智,發人深省的話),對他冷嘲熱諷道:「你咋磨子上睡覺---響(想)轉了?」腳步這麼甘貴的一個人,今晚上咋想起到我這裡來了?

  因為屋裡沒有多的人,劉湘也展開了言子。四川人生性幽默,這會兒,他們用展言子的方式展現了真性情。就在李金安給他泡好茶要下去時,劉湘釘了這個副官一句:你要多經心些,可不要讓人聽了壁腳!

  甫帥放心!麼伯的貼心副官對他保證,你們放心,我保險給你們整得巴巴式式,一點縫都不漏。

  為了調和氣氛,看李金安下樓去了,劉湘對笑頭和尚似的鄧錫侯說,晉康,今晚你正在也在這裡,我來是點豆花的,「豆花不點不成團!」

  鄧錫侯笑應:我們三個真是「三個土地堂---妙(廟)、妙(廟)、妙(廟)!」

  看了看劉湘劉文輝叔侄,「水晶猴」鄧錫侯轉而用探竟的目光看定劉湘,顯得很不一般地說,我剛才還在同自乾談到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甫澄,你的水深得很啊!

  晉康,你這話從何說起?劉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我現在是拿給人家(指蔣介石)朝死那邊整!牆倒眾人推,都要滾下崖了,你咋說我水深得很?

  鄧錫侯隨手將茶几下的一張《中央日報》電訊遞到劉湘手裡,指指標題,說:你看?! 劉湘趕快接過手去看,這是剛到的《中央日報》電訊,上面赫然有篇文章:《四川省首屆縣政人員訓練班結業》。他一看就知是咋回事,心中一喜,趕緊細看下去。這則電訊不長,但處理得很醒目,該文稱:幾乎在與峨山軍訓團第一期開辦的同時,由四川省政府秘書長鄧漢祥主辦的四川省首屆縣政人員訓練班第一期在成都開學。第一期招收學員400人。招生條件是,凡國內大學畢業,在軍政部門服務一年或高中畢業,在軍政部門服務四年者。報考者踴躍。而且,招考條件之一還有,這些學生員都得是四川人。這些學員現已畢業,由省府正式委派為各地縣區的縣長、區長。據悉,這個訓練班還要接著辦下去云云。顯然,這篇電訊明確無誤地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四川終究還是四川人的,是省主席劉湘的;四川人想做官,想在四川立腳,終究還是得聽「我們」――劉湘、鄧漢祥的!這是在同峨山軍訓團暗中叫板,卻又任何人拿著沒有辦法,就是老蔣也打不出噴啑,因為按照規定,四川有這個權利。

  壓抑著心中暗喜的劉湘,在輕輕把這則電訊放還原處時,好像是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按說,這樣的電訊我也是應該有的,咋沒有看到呢,未必是送報的人疏忽了?

  哪是?劉文輝接上話來,那是人家深怕你看到了。

  那還不是早遲的事?

  甫澄這下對了!這步棋下得好極了。劉文輝顯得深謀遠慮地指明,隨便他峨山上鬧得好兇,弄得花兒朵朵開,只要鄧鳴階在山下把四川縣政人員訓練班一辦,縣長區長在各地一放,這就贏了,因為這才硬扎!這就是等於叫明,你中央是中央,老蔣是老蔣,四川還是四川人的,還是我劉甫澄的。想當官,只有跟著我走!這就如晉康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說著把手拇朝劉湘一比,甫澄你這招實在是高明!

  比起麼伯和晉康來,我差遠了。劉湘顯得很謙虛。

  甫澄!這會兒,劉文輝的臉色陰轉晴,語氣也變得熱絡起來,趁劉湘心中高興,他趁機說,老蔣辦的軍訓團一期已經接近尾聲,也就是這個樣子。你今晚不來,我也要去看你。不容劉湘說話,他打明叫響地說,是不是該把你割給我那塊寶肋肉割給我了?

  好說,好說!劉湘幽默一句,話說好了,牛肉都做得刀頭(刀頭是四川城鄉間過年時必備的敬神的豬頭)。邊說邊轉移話題,我想請教二位一個問題,老蔣辦這期軍訓團一期真正的目的何在?

  甫澄這就是裝傻了!劉文輝陰陰一笑,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老蔣明明是針對你來的,是要挖你的「牆腳」。說著指指鄧錫侯,我和晉康都是被抓來來給配盤的。

  劉湘點點頭承認,卻又說,麼伯說的雖對,但不完全對。如果說我劉甫澄是挨頭刀的,你們必然也要挨老蔣的刀,不過是二刀、三刀!你們也是躲不過去的。

  那是!鄧錫侯顯得有點激動,不過,我們也不會坐以待斃,等人家拿刀來砍我們!

  辦法呢?劉湘問,手一伸。

  辦法總是有的。劉文輝接上來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老蔣他搞他的,我搞我的。就像甫澄,你在山上受困,鄧鳴階在山下卻又打出一個新的天地。歸根結底一句話,我們要團結!說了半天,劉文輝把話題又扯了回來。

  晉康你說呢?劉湘咬住問,如果你挨刀,咋辦?

  我是沒有什麼辦法的,要挨就挨。「水晶猴」很滑,他說,我手頭就這麼點軍隊,這麼點家底,這麼點地盤,就這點地盤也是你甫澄兄的施捨。在川康,最後還是得看你們叔侄想辦法。想了想,他又說,我估計,老蔣決不會在峨山辦一期軍訓團了事。看鄧錫侯說到了正題,說到他感興趣的事,劉湘來了精神,聚精會神看定「水晶猴」,聽他一一分析、支招。

  但是,目前形勢不允許老蔣老窩在峨眉山上整我們。鄧錫侯一一搬起指拇說來,日本人最近在上海鬧事,大有煽起事端,藉機南侵之勢。而西北方向,據說朱、毛紅軍已經露面,正在向劉志丹割踞的陝北方向而去,大有重起之勢。這下,老蔣肯定慌!一寸不補,扯成尺五。他肯定會草草結束峨山軍訓團。而如果老蔣一旦挪出手來,必將他在川康間已經開始的整軍之事進行下去,進行到底。再來,他很可能變本加勵!

  老蔣再來變本加勵,我們又當如何?劉湘又問。

  屆時,只有找劉麼伯拿辦法了!「水晶猴」相當肯定地說到這裡,看著劉文輝,嘎然而止。

  看劉湘要自己拿主意。「多寶道人」劉文輝摳起架子,從寬袍大袖中伸出一隻瘦手,在他橄欖形的額頭上幾扣,緩聲說道:我不曉得晉康指的啥子?晉康不妨明說!

  我理解晉康的意思,劉湘說,如果真正到那時候,請麼伯在西康整出點動靜來,老蔣他就得收手了!西康地點位置重要,又是漢藏彝等多民族地區。屆時只要以西康為發端,造成一個天下未亂蜀先亂的態勢,老蔣加在我們身上的壓力就緩解了。

  也是!劉文輝相當得意地說,不過,要我出血,肥得不能再肥的甫澄,你還是得先把我要的那塊寶肋肉給我才行,讓我這個窮人也沾點你的油水!

  好吧!劉湘咬咬牙,答應了下來。

  此話當真?!喜出望外的劉文輝似乎有點不放心。

  麼伯!劉湘高揚一聲,叫屈,我在你面前啥時說過誑話,哪句話說了沒有兌現?!

  那我們兩叔侄要不要當著鄧晉康的面簽個書面協定?免得以後空說無憑!劉文輝似乎還不放心。

  劉麼伯,你還有啥子不放心的嘛?「水晶猴」點了一句,今晚上甫澄能來看你,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從今以後,我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今天晚上的事,我來作證。我們三人說的話,保的證,應的事,就是一份最好的君子約定!

  那好!劉文輝叫了一聲好,眼睛一亮,單薄的身子往後,朝椅背上一躺,用手拍了拍雖然狹窄卻亮亮的腦門。

  那我們是不是把以後的事再好好合計合計?劉湘建議。他的建議,得到劉文輝、鄧錫侯的一致贊同。在這個晚上,劉文輝住地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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