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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8:03 作者: 田聞一

  四川王劉湘上山了,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完成委員長交辦的任務後回重慶去了。賀國光走了,他卻把他秘密帶來的一些情報人員撒在了蓉城的各個角落。這些人在暗中睜著狼一樣的眼睛尋找著目標,伺機而動。

  這個晚上,位於成都市中心,狀似北京天安門的皇城和極似天安門廣場的皇城壩,像往常一樣,熱鬧而繁雜。像雙大手攤開的皇城壩兩邊,幾乎統一由住在兩邊棚戶區的回民開辦的館子:白麵館子、紅鍋館子;還有賣牛雜的小鋪子等,林林總總,全都亮起了燈。朦朦朧朧的光線中,麼師站在館子外階沿上,挑聲夭夭延客入內。

  極似北京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的成都皇城和皇城前面的皇城壩,在全國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外。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在將他眾多的王子封為藩王時,因對十三子朱椿格外寵愛,封為蜀王,並特許朱椿帶一幫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式樣打造。在費時經年,消耗了驚人的錢財之後,成都皇城和皇城壩打造成功。明末,張獻忠率大軍由陝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國,皇城成了他的皇宮。三年後,張獻忠兵敗離蓉時,一怒之下將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連同城中的四十萬居民;自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稱譽的成都,化為灰燼。此後一百多年,成都成了虎狼出沒之地,成了一片廢墟。史載,當時全省只剩下區區八萬多人。而且,這八萬多人還大都集中在嘉定(現樂山)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東石柱縣。因為,這兩個地方張獻忠過不去。前者有殘明大將楊展殘部與之對峙;後者有明末著名巾幗英雄秦良玉,率聞名天下的白杆兵與之抗衡。之後,四川省的省會不得不遷回離關中地區相對近些的閬中。直到康熙年間,多年的戰亂甫定,省會才由閬中遷回成都;這就有了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規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期間,天府之國才又恢復生機。皇城和皇城壩也是在這個時期重建的。

  成都人往往將皇城壩笑稱「扯謊壩」。每當夜幕降臨,皇城壩上百戲雜陣,說評書的,賣打藥的,耍猴戲的,看相算命的,賣唱的,招人看洋鏡的……真真假假,無奇不有,左右相照,呈現出偏安一隅的民國年三十年代中期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讕的夜景圖。

  這個晚上,「扯謊壩」上一個賣打藥的漢子正在扯場子。四周圍觀的人中,有一個長得驢頭馬面的中年人,戴一副黑眼鏡,混在人群中看熱鬧。

  這人叫劉從雲,是蜀中有名的「劉神仙」。他原是「四川王」劉湘基幹部隊――21軍中「模範師」師長。他是川中威遠縣人。早年曾教私塾,常以算命、占卦騙取錢財。過後,品性不端的他,認準在封建閉塞,大多百姓是文盲的川中一帶,封建迷信大有用武之地。於是,他開始從事專職封建迷信活動,神神鬼鬼地自號「白鶴」,創建一貫道」。宣揚「浩劫臨頭,滄海變桑田,信道可免。」的異端邪說,受愚者甚多,紛紛加入他的一貫道。到了民國九年,在威遠及附近諸縣,他的道徒已達萬餘。他乘勢發展,到1925年,他已勢不可擋。四川軍界,幾乎所有的軍閥,都看準了他一點,都想利用他,他與這些軍閥互相利用。連劉湘、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這些大軍閥都不僅加入了他的一貫道,還讓他給他們賜號。如劉湘叫玉憲;劉文輝:玉猷;鄧錫侯:玉齋;楊森:玉勇;潘文華:玉羽;王陵基:玉道,等等等等。

  過後,劉從雲認準了劉湘。將人、財、物全部帶上,一頭滾進劉湘軍事集團。劉湘同時看準了「劉神仙」的欺騙性,將就他的錢、財、物、人,特添一「模範師」,封劉從云為「模範師」,師長。為了將「劉神仙」的欺騙性得到最大值的利用和發揮,劉湘尊他為「軍師」,特別在重慶江家巷為他修建「神仙府」。在劉湘多年的南征北戰和二劉決戰中,「劉神仙」為劉湘的節節勝利起到過相當作用。然而,「劉神仙」用他這一手對付紅軍就不行了。1934年,劉湘當上「四川王」後,率全川20萬大軍,分六路縱隊圍攻據川西北的紅軍。失敗後,羞愧難當。於是,劉湘將「剿共聯軍總司令」的帽子戴到「劉神仙」頭上,要他去川東重鎮達縣坐鎮圍剿紅軍,其結果可想而知。連軍事地圖都看不懂,只會裝神弄鬼的「劉神仙」哪會打仗?只能是越發慘敗!當時,消息靈通,影響很大的《大公報》,就此發表評論謂:

  「此次川北剿匪各軍或裹足不前,或征討失利,讓匪勢越發坐大,主因實由於不知軍事而妄為計劃,胡亂指揮之劉神仙(從雲)致誤。劉原屬巫教,籍四川威遠縣,嘗為人算命看相,劉湘極信奉之,以其為軍師,併兼領三旅之眾(模範師)。無論內戰、剿匪,靡不由劉從雲觀天星、卜吉凶。近年從雲竟轟動全川,雖婦孺亦莫不知有其劉神仙其人。至今竟公然良充當剿匪前方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負剿匪全責,並發滑稽怪誕不經之命令,故使進攻各部徒遭損失,匪禍愈形披猖。」

  「劉神仙」失敗回到成都他在寬巷子的家中,責任自然是要追咎的。劉湘溜到重慶去了,不同他見面,而由21軍參謀長郭昌明和成都警備司令嚴嘯虎出面,將他叫到將軍衙門,大加訓斥羞辱大罵,連「狗屎」、「人渣」這樣的話都給他罵出來了。完了叫他回家,不准亂說亂動,等候處分。

  

  這個晚上,心情很不好的他,梭到扯謊壩看熱鬧散心。他沒有想到,這會兒,他在注意看場子中賣打藥的漢子表演,在他的旁邊,有一個穿便服,戴墨鏡的人,已經注意他很長時間了,認出他來了。

  賣打藥的是條壯漢。這會兒,他脫了上衣,露著赤膊,下身穿一條粉紅色彩褲,走到圈中,閃閃腿,試試拳腳,兜個圈子,扯圓場子;雙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貴處大碼頭。來得慌, 去得忙,未帶單張草字,草字單張,一一問候仁義幾堂。左中幾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須念兄弟多在山崗,少在書房,只知江湖貴重,不知江湖禮儀。哪裡言語不周,腳步不到,就拿不得過,拈不得錯, 篾絲兒做燈籠――(圓)原(亮)諒、(圓)原(亮)諒……」

  這一席川味濃郁的行話,把人們吸引住了。他耍了幾趟拳腳後,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賣的這個膏藥,好不好呢?好!跌打損傷,一貼就靈。要不要錢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錢,兄弟決不要錢!」說時,腳在地上一跺:「只是飯館的老闆要錢,棧房的麼師要錢。穿衣吃飯要錢,盤家養口要錢。出門――盤纏錢。走路――草鞋錢。過河――渡船錢。口渴――涼水錢……站要站錢,坐要坐錢;前給茶錢,後給酒錢;前前後後哪一樣不要錢?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有錢能使鬼推磨。莫得錢,親親熱熱的兩口子都不親……」

  他把這一席深受大家歡迎的話說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手上托起一個亮晶晶的銀盤,裡面裝滿膏藥,一路兜售過來:「各位父老兄弟,幫幫忙!」他讓大家買他的膏藥。

  自覺倒霉透了的「劉神仙」,有的是錢,卻是個嗇家子(小氣鬼)。他不願買膏藥,從人圈中退了出來。剛剛退到一邊,有人猛地在他肩上一拍,嚇了他堆尖尖一跳,眼都大了,他看著來人,輕聲緩問:「你哥子是――?」他用的是袍哥語言。

  「也,哥子,我都認不出了嗦,真是貴人多忘事。」來人好像同他還熟。

  「你是哪個?我認不得你!」

  「我們借個地方說話吧!」來人在他肩上一拍,將遲遲疑疑的他引到一個僻靜處,摘了墨鏡。「老章,章名高?」他一下就認出來了,這個叫章名高的人,原來在劉湘手下當過營長,後來聽說投靠了老蔣,多年不見,不想今日在這裡遇見了。

  很是落魄的「劉伸仙」將來人上下一看,連連問道,「你哥子現在哪裡發財?你咋認出我的?」

  「你哥子,我還有認不出來的。」來人笑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哥子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說來話長!」來人手一指:「我做東,我們找個地方醉一台。」劉從雲也不拒絕,任由來人將他帶到旁邊一個以賣白片肉出名的飯莊――李莊。章名高要了一個雅間,點了豐盛的酒菜。

  推杯把盞間,往日與他在同一個甑子裡舀過飯吃的章名高,不無得意地將自己的近況說了個大概。他現在是中央參謀團的人,到成都公幹已經有些天了,聽說從雲兄替人受過,我很為你打抱不平!

  「劉神仙」是何等樣人!?他雖然落魄,賦閒在家,中央參謀團由來,老蔣和劉甫澄的矛盾、暗中爭奪等等,他豈能不知!從章名高兩句話中他已經聽出由頭來了。悲從中來,他憤慨不己的地說,我現在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我可是被劉甫澄欺傷了心?!就在他要大倒苦水之時,章名高打斷了他,說是,這個地方不是談話的地方。說時很鬼祟地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明天我們到郫縣望叢祠詳談。看劉從雲點頭,章名高約定了明天會面的時間。

  夜深了,前風光一時的「劉神仙」醉薰薰地回到寬巷子。幽靜的寬巷子已經沉睡,巷口那根孤零零的電桿上挑起的一盞路燈,因電壓不足,燈光黃懨懨的。像是一個病人,又像是他倒霉後許多人看他的眼睛,帶有不屑意味。

  狗、狗日爛婆娘,勢利……眼!他撲倒在自家兩扇關得嚴嚴的黑漆大門上,大聲捶門。他口中的「爛婆娘,勢利眼」,指的是他得勢後娶的一個小妾。他這個小妾,同王陵基的小妾一樣,也是達縣當地一個有些名氣的川戲演員,綽號「黑牡丹」。因為他背時倒灶了,月前一天,「黑牡丹」趁他不在家,和她的相好,將他的金銀錢財席捲而去。現在,他的日子過得很是慘澹。家中唯一的傭人是個爛酒的沒有去處的紅鼻子糟老頭。

  他很捶了一陣門,紅鼻子糟老頭才起來給他開了門。他跌跌絆絆進去時,嘟囔道,你們不要門縫縫裡看人----把老了看扁……了!老子,馬上……又是人……人上人!

  劉從雲夜半酒醒後,在床上翻來覆去。回想,展望,就像一個神奇的多稜鏡,在他眼前閃現開來。

  他思想上突然跳出一句「羅裘不耐五更寒」的戲文,想到日前背棄他而去的戲子「黑牡丹」,思緒又從「黑牡丹」跳到了他當一貫道點傳師,處於人生最輝煌的時分。

  「來來來,為師與你念動真言!」那是《西廂記》中,人約黃昏後的美妙時分。他讓他看中了的年輕貌美的女弟子前去他的住處。被封建迷信迷住的女弟子,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住似的牽了進來。

  進來後,他關上門,他讓這些虔誠的女弟子看他做法事。斗室里,門窗緊閉,紅燭高燒,青煙繚繞中,身著奇裝異服,打扮得似神似鬼的他,閉著眼睛,雙手合什,對著張貼在牆上那幅紅眼睛綠眉毛,容貌猙獰,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據說是一道道祖師爺的頂禮膜拜,口中喃喃有詞。站在一邊的女道陡,不知是被他現實中點著的迷魂香麻醉,還是心靈為他迷惑牽引,只覺得目迷五色,魂靈出竅,不能自己。

  他像提線木偶似的,將這些年輕貌美的女弟子牽到床上,由他姦淫。玩弄女人僅是一個方面,他玩弄的東西多了,玩得很高明。他的「玩」,給他帶來了權位、榮譽。可惜,這一切都煙雲般地過去了。他的思緒又跳到重慶來人上,他基本上可以估計重慶來人找他的原因。他想,如果我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也不是沒有翻身的可能!懷著這樣縹縹渺渺、甜甜蜜蜜的嚮往,他墜入了黑暗的夢鄉。

  第二天他到郫縣望叢祠很早,比預定的時間最少早半小時。郫縣離成都不過二十里,望叢祠,離郫縣縣城有四五華里,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蔥綠色的原野中,矮矮的一圈紅泥圍牆,裡面的殿宇,檐角飛翹,典雅莊重,有一種歷史積澱的沉甸甸氣息――望叢祠是古蜀國開明氏望帝和叢帝的陵寢地。

  望叢祠平時很是寂寥,少有人去。他沒有想到,他進到茶館,章名高和一個素昧平生,長得鷹鼻鷂眼的中年人,已經要了茶等在那裡了。茶館很敞很大。除了他們三人,只有兩三個暴焉子老漢,嘴裡拗著長竹煙杆,坐在一邊沖殼子,離他們很遠。這是掩人耳目最好談話的地方。

  章名高同那人同時站起來。這是劉從雲「劉神仙」!章名高將他介紹給那鷹鼻鷂眼的中年人;而介始那人時,只是輕聲說:李組長,我的上司,卻不肯介紹李組長的名字。握手時,劉從雲注意到,鷹鼻鷂眼的李組長額上有道傷疤,看人的目光冷、硬、敏銳。

  李組長笑笑,不用介紹,「劉神仙」誰都認識。說時手一比,請坐。李組長對他說明來意,果然不出昨晚上所料。這兩個重慶來人是來搞劉湘材料的,李組長希望他儘可能提供劉湘的核心組織――武德學學會的一切。似乎怕他對他們的身份有所懷疑,小看了他們,李組長在端起茶碗喝茶時,給章名高示了個意。

  章名高這就給劉從雲亮了自己的派司(工作證)。劉從雲接過去,將一個窄窄長長的牛皮工作證打開,上面貼有照片。照片上的章名高穿一套美式卡克服,腰別左輪手槍;騎縫蓋中央參謀團鋼印章,顯得很神氣。照片上,章名高的軍職填的是少校,讓他很是艷羨。

  劉從雲想了想,細說開來。李組長開始凝聽,也不有見章名高記,只注意到他的手伸到褲子荷包里在什麼東西上扭了一下

  劉從雲從頭說來,劉湘的核心政治組織是「武德學友會」。其實,在四川,所有的軍閥都有類似組織,劉文輝的叫「學友互助社」、田頌堯的叫「尚志社」、鄧錫侯的叫「『眉(山)保(寧)浮(圖關)成(都)同學會。」

  專說劉湘!李組長插了一句。

  劉從雲說,在所有的類似組織中,劉湘的「武德學友會」最為嚴密,有效。這個組織最初的成員,大都與劉湘一樣,是四川速成學堂畢業生,大都是旅長以上高級軍官。門比較窄。以後逐漸開放,向下擴展,發展到連一級軍官。劉湘用這些人為骨幹,最初在合川辦了一個軍官傳習所,也就是一個軍官訓練班,專門培養忠實於他的中下級軍官,後一般稱這個傳習所為「傳幫」――這是1920年前後事。

  「傳幫?」李組長問了一句。

  是。劉從雲說,到了1925年,步步高升的劉湘任四川軍務善後督辦兼國民政府第21軍軍長時,「傳幫」中的不少人已是21軍中堅人物,比如唐式遵、潘文華等幾個師長。除此而外,還有鐘體乾、傅常、張斯可、喬毅夫、張齡九等劉湘的一幫高級文職人員。

  李組長專門問了一句,鄧漢祥是不是「傳幫」中人?劉從雲說,那時鄧漢祥還沒有來,他是後來的。

  後來「傳幫」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劉從雲說,升格成了「武德學友會」。這時的「武德學友會」,鄧漢祥來了,並且任秘書長,是個關鍵人物。每個會員須按月繳納會費。學會辦有一個「武德月刊」,劉湘鼓勵會員們在刊物上發表文章,既談軍事理論,也探討政治時事。劉湘自己就經常在刊物上發表文章。

  時到如今,這個組織無孔不入,威力很大。不僅在21軍,在劉湘轄下的四川軍界,類似蔣委員長的國民黨。一個人進不進這個組織,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高低,往往決定這個人的前程命運。

  進這個組織還得有一定的組織程序!必須要有兩個會員負責介紹,最後經劉湘親自批准,宣誓。誓言是:「余誓以至誠,擁護會長(劉湘),忠於團體,服從命令,遵守紀律,嚴格保密,努力工作。如有違反,願受處分(處分很多級。嚴重的,從開除到槍斃)。」

  劉從雲講完了。完了嗎?李組長問了一句。

  完了。

  李組長似有不滿,掃了劉從雲一眼,很不客氣地說:你這些東西毛毛草草的,當然也算情報,但談不上重要,我們需要的是劉湘重要的核心情報,你有嗎?

  狗日的東西!劉從雲在心裡暗罵:你硬是老鷹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不忙,你要老子的硬貨,老子也要問你要價。想了想,他打明叫響地對重慶來人李組長說,俗話說得好,親兄弟,明算帳!

  可以!李組長一副大權在握的樣子:你儘管說,我不會虧待你。

  劉從雲提了一個要求,他要求暗中加入康澤的別動隊,負責在成都方面搜集情報。

  這個,看情況再說吧!李組長說,我們一碼算一碼,你現在先抖真經吧!我們會對你負責到底!

  劉從雲想了想,從身上摸出來他早已準備好的那本寶貝日記,翻開給李組長看,指點著開頁的一行大字:《劉湘狡兔三窟記》。他萬分珍惜地指著本子說:這裡面詳細記載了劉甫澄這些年來與中央離心離德,另搞一套,對策,很是珍貴重要!這就是我的命!

  重慶來人李組長的清水臉上,掠過一絲貪婪的笑容,就像深怕劉神仙反悔似的,他一把抓過日記,急速翻看下去。那目光,就像照相機似的,又像釘子,在日記上過得唰唰的,一字一句都恨不得吞下肚去。李組長翻看過後,也不評價,從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張五千元大洋的額度,撕下來交給劉從雲,說:這日記暫時留給我用一用,看完還你。這是我給你的第一筆情報費。

  劉從雲似接非接,很不情願的樣子。

  「劉神仙」你放心!李組長在將他的日記揣起來時,意味心長地說,來日方長!我們決不會虧待你!

  看劉從雲無可奈何的樣子,李組長在結束這場秘密活動時,提醒劉從雲,從今後,我們會秘密保護你。但你的言行舉動也要小心啊!

  之後,他們在望叢祠里轉了轉,看了看。

  祠內的崇樓麗閣、小山、梅林、竹園、小徑、水池,移步換景,層層相疊,極有溝壑。只是遠離市區,又不是節假日,這天少有遊人,於一派青蔥恢宏中顯出一種無言的滄桑和破敗。望帝和叢帝陵寢,是祠中精華,像是一條在大海中潛泳的蛟龍聳起的龍背。踏著石階,上得小山。被遊人踩得光禿的龍脊兩邊,在遍生著蒼松翠柏之間,叢生著一些秀竹、寬寬翠綠的龍柏,鬱鬱蔥蔥。正好過一陣穿堂風過,枝搖葉擺間,上了龍脊的重慶來人李組長笑道:這地方風水真是不錯,虎嘯龍吟。只是怎麼沒有傳說中的杜鵑啼叫呢?

  時季不對。劉從雲解釋:這要到春播時節,化為杜鵑的望帝和叢帝才會出來提醒他們的子民:「布穀、布穀!」從早到晚,叫得口角流血。

  中午是重慶來人李組長辦的招待,相當豐盛。

  劉從雲回到成都寬子時,天已經黑了。他們是分開回城的,在茶店子,嗜酒的劉從雲,在一家有名的「耗子洞」又喝了酒,喝得二麻二麻的。遠遠的,看到家門前那盞掛在高高電桿上的暈黃的電燈。燈光,襯得平素就很安靜的寬巷子,這會兒越發安靜,家家早已關門閉戶。就在他雙腳打拌,走到巷口,黑暗中竄出兩個頭戴博士帽的便衣,逼上來,低聲喝道,跟我們走一趟!

  你們要做啥子?劉從雲一驚,酒醒了,他看著兩個便衣,強作鎮定。

  我們是省稽查處的,來人聲音很低很橫!說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兩邊一靠,將他挾持起來,送進了等在旁邊黑暗中的汽車,一溜煙而去。

  在省稽查處的一間地下室里,冷開泰親自出面審訊。開始,劉從雲百般抵賴。冷開泰毛了,說聲,開始!兩個凶神惡煞的毛打手將他的衣服脫了,雙手綁起。冷開泰親自從火爐里用火鉗挾起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嚇得汗流浹背的劉從雲面前晃晃,獰笑道:要不要先吃塊紅燒肉?!

  不要!不要!劉從雲嚇慘了,渾身篩糠似地囁嚅道:我說,全部說!

  他來了竹筒倒豆子,把昨天今天的事全說了。

  冷處長!我說完了。他可憐兮兮地看著鼓睛暴眼的冷開泰:我一時糊塗,鬼迷心竅,中了重慶來人,中央參謀團康澤派來的章名高的計……我悔過!我曉得章名高住在啥地方,我可以帶著你們去,說不定將李組長也可以一起拿住,我將功補過。

  這個不要你說!冷開泰毫不領情:我們自有主意。重慶方面嘛,現在我們雙方還沒有撕破臉皮。這個,我們有的是辦法。只是你嘛,就對不起了,因為你曉得的東西太多了!說時示了個意。

  哎呀!劉從雲萬不諳冷開泰要將他處死,嚇得屁滾尿流,大聲求饒。

  弄起走!冷開泰大聲命令。當天晚上,冷開泰派一支行刑隊,用囚車將劉從雲拉到成都附近鳳凰山下,再從囚車裡將他提出,押上山去處死。

  冷月孤星。這支行刑隊只有四五個人,他們將五花大綁,嘴裡塞著一張臭毛巾的劉從雲連推帶拎地弄到山上一處桃林――這是一處秘密殺人場。劉從雲沒有想到他會死得這樣慘,行刑隊還不是將他槍斃,而是挖坑活埋。這時,山風忽哨,怪鳥梟叫,遠遠近近,綠瑩瑩的磷火明明滅滅,鬼氣森森。行刑隊中四五兵,輪流挖坑,小隊長坐在一邊抽菸。被綁著雙手的劉從雲呆坐在一邊等死,心想自己必死無疑,好不慘然。

  忽然間,七八個蒙面大漢,從桃林中突地躥了出來。挖坑的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些蒙面大漢也不動武,也不傷人,只是風一般挾上劉從雲就跑,動作狸貓般敏捷。

  有人打劫!他們帶著劉從雲跑了!坐在一邊監工的小隊長這才驚醒過來,跳起來,氣急敗壞地要他的隊員:追!開槍! 可是,哪裡還來得及,這幫人早就沒有了蹤影。

  過後,聞知一切的冷開泰在處理了手下這幫人同時,將情況報告了秘書長鄧漢祥。這事是誰幹的?秘書長鄧漢祥當然心知肚明。不過,他嚴密封鎖消息,只是吩咐省稽查處處長冷開泰接下來如此如此。

  18

  王陵基一早就在家中大發脾氣。他將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山城日報》「砰!」地一聲拍在桌上大罵:龜兒子東西不落教,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他是在罵劉湘,他曾經是劉湘的老師。這天的報上登了峨眉山軍官訓練團第一期開學的盛況,引得他無名火起。

  罵完,他挑聲夭夭對門外喚了一聲:「秋秋!」

  「來了!」叫秋秋的丫環應聲而來,站在門外。

  「太太呢?」他秋風黑臉地問。

  「太太到隔壁蘇太太家打麻將去了。」

  「打打打,一天到晚就曉得打麻將!」

  看最近脾氣很大的主人只是問了問,沒有再說什麼,丫環秋秋自去做事去了。其實,王陵基口中所說的太太,是他當年在萬縣當師長討的妾,是個唱川戲的名角,藝名「紅芙蓉」,年輕貌美。他像老牛吃嫩草一樣,總是吃不夠。1934年,劉湘統率全川20萬川軍圍剿紅四方面軍,他作為一個方面軍的總指揮,年關到來,戰事處於相對平穩期,他這頭老牛偷偷梭回萬縣吃「嫩草」,被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瞅准機會,打了一個突擊,致使全線崩潰。過後,劉湘罰他在重慶北培的家中閉門思過,他自嘲為坐冷板凳。其實,如果不是劉湘,他受的處於豈止是坐冷板凳?然而,他不念及這些,總覺得劉湘對他不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是上午時分。百無聊賴的王陵基,氣憤難平,起床不久他,又將自己扔沙包一樣扔到大花床上。躺在床上,他突然發現對面窗欞邊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個蜘蛛正在悄悄結網。

  他的心「咯蹬!」一聲似有所悟。這個小黑蜘蛛,迅速織起一張透明的大網,一隻蜻蜓從窗外一頭撞了進來,撞在網上,拼命撲騰。而那小黑蜘蛛不急不躁,釘在網的中心,一直等到那隻不知比它大多少倍的蜻蜓折騰得精疲力竭,這才閃電似地撲上去,慢慢享用戰利品。

  人生不就是一個個網嗎?周而復始地循環,民間叫報應。年前,二劉決戰前夜,他在萬縣最先將劉文輝的那批武器扣起,劉麼伯急了,趕到重慶向他的侄兒劉甫澄要貨,他同劉湘演雙簧戲,捉弄劉文輝。從某種意義上,這時的劉文輝劉麼伯就是一隻撲在蛛網上不能動彈,坐以待斃的蜻蜓,劉湘就是織網的蜘蛛。而今天變了,正在峨山的老蔣(介石)成了織網的蛛蛛,劉甫澄成了被蛛網粘到的蜻蜓!

  這樣也好!他想,你劉甫澄讓我在重慶坐板凳,肇我的皮(掃興),我正好不踩你們的混水。但又轉而一想,《增廣》中有話說得好:「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易漲易縮山間水,易反易復小人心!」人都是勢利的、實際的,以往,我堂堂的王陵基、王方舟,難逢難遇回到重慶,只要回到北碚的家中。前腳一回,後腳就有客來。前來拜望的人絡繹不絕,高朋滿座。這些人中,不僅有重慶黨政顯要,成都方面也有很多要人趕來。而今卻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不僅如此,小賤人紅芙蓉也有點不把老子當回事了!

  想當初,小賤人紅芙蓉嫁給他後,身價大增,用他樂山鄉下老家的話說,這叫「從糠蘿兜跳進了米蘿兜」!他有錢有權有勢,小賤人把他經佑得巴巴式式,服服帖帖,安安逸逸。而今,經常把他一個人丟在家中冷起!

  「女人是禍水!」這話是說得一點不錯的!老子倒霉,還不是你小賤人害的?!想到這裡,他氣不打一處來。老牛吃嫩草!嫩草雖好,但老牛的牙口畢然有限,好些時候心有餘力不足,吃不動。在他得勢時,年輕貌美豐腴、性要求強烈的紅芙蓉雖得不到滿足,卻對他百依百順,屈意奉承。自從他倒霉後,小賤人跟他回重慶北培坐冷板凳不時給他甩臉子。晚上睡覺,小賤人身子一背,臉一車,對他理都不理。昨晚上,他摸她,她卻很不耐煩地將他的手一掀,哼地一聲說:你少動!你不要摸摸索索的,整得我難受!說著甩了一口可能是在哪本戲文中的文詞:「你個銀樣蠟槍頭!」讓他在驚詫之餘,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

  他將雙手墊在頭下,閉著眼睛,怨怨艾艾地哼起戲文:「虎落平原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三爸!」這時,他的堂侄,也是他的副官王生來在門外,打斷了他的思緒

  「啥子事?」他很不耐煩地對侄子吼道,「你少來煩我!」

  「你過去的學生,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將軍看你來了!」

  「啥子?啥子!」他一聽,一喜一驚,一骨碌坐起,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聲。

  當他確信是賀國光來看他後,忙從床上梭下來,一邊忙不迭穿鞋,一邊吩咐王生,你快去客廳里告訴賀團長,我馬上來,就像深怕賀國光跑了似的。

  稀客呀,稀客!王陵基一腳跨進客廳,對賀國光抱拳作揖。

  不敢當,不敢當得很!恩師你快坐!賀國光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一邊抱拳作揖還禮,一邊站起來示意老師先坐。

  你先請、先請!王陵基說:元靖你現在是中央參謀團團長,等同於過去手持皇帝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該先你請。

  老師這話說到哪裡去了。賀國光不依,天地君親師,你是我和劉甫澄的老師,無論如何都該你先坐。

  那我們就一起坐。王陵基堅持。坐下後,王陵基感嘆道,如果劉甫澄有元靖你的一半就好了!說時嘆了口氣,許多意思盡在其中了。

  有門!賀國光暗暗歡喜。

  秋秋,秋妹!王陵基坐下後大聲吆喝,丫環秋妹來了。他說,這茶不好,重新給賀團長泡過,泡名山頂上最上等的明前茶。

  丫環秋妹給客人重新換茶時,王陵基竟親自拎起暖瓶給客人泡茶,因為激動,手有些抖,灑了些水。

  賀國光端起茶船,左手執茶船,右手兩根指拇拈起茶蓋,輕推茶湯,抿了一口,說好茶。

  老師!賀國光很鄭重地說,我今天來看您,不僅是盡師生之誼,是學生來拜望老師。而且,是受蔣委員長之託來看望老師;是公私兼顧!

  「公私兼顧!」賀國光一來就托出了主題。王陵基在咀嚼回味中央參謀團團長這話時,賀國光的話又換了語氣,帶有相當的溫情。

  我看老師最近臉色不太好,得多注意身體。「賀婆婆」看定王陵基,顯出非常關切的神情,老師今年也不過才五十出頭吧!我還記得當年老師給我們上課時機趣淵博,風流倜儻的樣子,學生真是記憶猶深、記憶猶新呀!這也就是才十多二十年啊!

  王陵基說:我當初教你們時,表面上,你和劉湘並不是班上最出眾的學生,但我當時就看出來了,你們兩個是我所教的學生中最出眾的。

  我哪能同劉甫澄比,人家現在是真資格的四川王。四川是什麼地方?天府之國,中國的首省。連蔣委員長當初都想到四川當一個警察廳長還沒有當成呢!

  元靖你就不要過謙了。你現在是蔣委員長手下的紅人!老杇是不行了,被劉甫澄晾在這裡坐冷板凳。

  那不行!「賀甘草」做出一副十分義憤的樣子:大丈夫不能一日無權!況且,年前劉甫澄打紅軍鎩羽而歸,他該負責任,不該把責任往老師身上推。這事我清楚,有機會時,我會在蔣委員長面前替老師洗刷,替老師恢復名譽,請老師出山。如果老師瞧得起,不如乾脆到我們這邊來算了,前程肯定大得多。

  賀國光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那當然好!王陵基當即表明態度。

  老師!賀國光這就進了一層,他說,學生初來乍到,四川的情況不熟悉,想就有關問題請教?

  來了!王陵基心領神會,說,你問!

  俗話說得好: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賀國光說,自民國以來,全國軍閥割踞,紛爭不斷。其中,以四川為最,從民國初年算起,到年前結束的「二劉」決戰,其間大大小小的戰爭打了三百多場;還不算之間的川滇川黔之戰。而劉甫澄之所以突穎而出,最終當上四川王,還不是因為有老師等幾個扎勁的、能征善戰的師長幫他!說著,一一列名,除老師外,有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范「傻兒」範式增。在你們五大師長之外,劉甫澄手下還有個掛名的「模範師」師長劉從雲「劉神仙」。

  提到「劉神仙」他們都笑了,不屑一顧的樣子。

  我在報上看到,最近「劉神仙」好像同無靖你的下屬康澤手下人掛上鉤,提供情報,惹惱了劉湘、鄧漢祥。他們讓冷開泰下黑手,將「劉神仙」秘密逮捕後弄到鳳凰山活埋,不意被一批來路不明的大漢劫去?

  對王陵基這個問,狡猾的「賀婆婆」聽而不聞,不予回答,只說是,劉湘手下五大師長,五大金剛,老師你就不說了。不知其它四員大將,他們對中央、對委員長態度如何?他們對中央入川事是何看法?對中央提出的務必做到的幾個:「一」持何態度?

  這是賀國光通過我摸劉甫澄的底了,事關重大!王陵基略為沉吟,端起茶碗喝茶。

  賀國光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在要價。這就看著王陵基,很紮實地再夯上一句:我這些問,也是委員長的意思!

  考慮再三,王陵基決定暗中倒拐了。他要以這些情報、表現作為投靠中央,投靠老蔣的資本。

  清了清喉嚨,他開始說了:我對中央的態度就不用說了,元靖你是知道的。看賀國光肯定地連連點點頭,他說:另外四個人中,最有希望的是王纘緒,然後是唐式遵。剩下的兩個,范傻兒可以試試。潘文華我看就算了,這人是一根筋,鐵定心跟劉甫澄的,除了劉甫澄,他哪個都不跟。

  然後他對四個師長條分縷析。王纘緒,四川西充人,號治易,清末秀才,是個儒將。而「文人無行」,這在他身上表現得最充分,主要是政治上的;綽號「王老亂」。這人為人最為勢利、實際……在舉了「王老亂」眾多的事例後,王陵基總結,這人是株牆頭草,哪邊風大哪邊倒。而今中央入川,蔣委員長在峨眉山上,他巴結都唯恐不及。只要蔣委員長對他點一下頭,招一下手,示個意,他撲爬筋就過來了。

  唐式遵的情況要複雜一些。他是元靖、劉甫澄你們的同學,過後一直是劉甫澄最重視的第一師師長、干將。別看唐式遵表面上對名利職位不爭不搶,其實心裡很是在意。元靖你和劉甫澄現在的官當得這樣大,唐式遵表面不說,心裡不是滋味。他背後說過,你劉甫澄再重用我,我唐式遵始終是你的下屬,他能甘心嗎?不甘心,我了解他。再有,他對甫澄心裡有點埂(有看法),二劉決戰中,唐式遵是劉湘的前敵總指揮。仗打得那麼慘烈,死了那麼多弟兄,「『他劉自乾都被我圍定了,走投無路,四面楚歌,劉甫澄一句話喊不打就不打了。過後,還保舉劉自乾他的么爸當了西康省政府主席照兼24軍軍長,我們這個仗是白打了,那麼多兄弟的血是白流了!』――這話,是過後唐式遵在我面前發牢騷說的。」現在正是一個機會!王陵基很肯定地說,只要下點功夫,把唐式遵挖過來,我看沒有問題。

  范紹增名為「傻兒」,其實最精!他在舉了二劉決戰前夕,范紹增那個事例後,總結道,這個人難說。

  賀國光接上一句,范紹增最近因為有些原因,這次沒有上山。潘文華就不多說了,王陵基的話就說到這裡。

  賀國光聽後相當滿意。王陵基說這番話時,他雖然沒有記日記,但聽得非常專心,字字句句都吃進了心裡。

  老師畢竟是老師。賀國光說,老師這番話可謂字字珠璣,金玉良言,是打開劉氏獨立王國的一把金鑰匙。我會把老師這番金玉良言,還有老師對中央,對委員長的態度,源源本本向委員長報告的,請老師放心!老師鵬程萬里。賀國光所謂王陵基以後會「鵬程萬里」還不是虛言一句!王陵基投靠蔣介石後,很快成了蔣介石最為信任的大員、大將。抗戰時,他是30集團軍總司令;國共第三次決戰中,深受蔣介石器重的王陵基,本來在江西省政府主席任上,為了將天府之國築成最後最堅實的的反共堡壘,1948年,退到大西南的蔣介石,撤了四川省政府主席鄧錫侯的職,遺職由王陵基繼任。在任上,王陵基派款拉伕,組織保安團,為蔣家王朝不遺餘力;他與胡宗南一起,成了蔣介石最後的左右二膀,被共產黨解放軍列為戰犯。

  老師!賀國光又說,如果可能,請老師在劉甫澄倚重的一些軍官中做做工作。讓他們儘可能向委員長的旗幟下靠攏,站齊!說時,例舉了好些人的名字。王陵基答應下來。最後,賀國光又擺出一副學生姿態,請王老師對他們參謀團的工作、對他賀元靖不吝賜教!正說到高興處,不知去隔壁蘇太太家打麻將的小妾紅芙蓉是輸了回家拿賭資,還是她有內線,得知中央參謀團團長來了趕回家來獻殷勤。她的到來,恰好調劑了氣氛。

  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紅芙蓉人未到,噴香水味先到了:方舟!她不無誇張地問老丈夫:聽說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將軍看你來了?

  王陵基奇貨可居地指著賀國光介紹,這就是賀國光賀團長,快來見過!

  紅芙蓉扭動腰肢,走上前來,站在賀國光面前,笑容可掬地彎腰行了個禮,說了句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文詞:賀團長好!賀團長駕到,讓我們蓬蓽增輝!

  看來賀國光對這個戲子不太瞧得起,只不過礙於老師的面子,雙手扶著椅把起了半個身子,應酬一句:早聽說你才貌雙全,又善言辭,今日得見,果然如此。本來,他該叫紅芙蓉師娘的,但無論如何叫不出口來。

  蓉蓉!王陵基叫得很肉麻,他對小妾說:你的豆瓣魚做得不錯。賀團長愛吃我們四川的豆瓣魚,你讓廚下陳媽到青石橋去買條約兩斤重的鯉魚,你親自下廚給賀團長做道你的拿手菜---豆瓣魚。你讓廚下把菜做得豐盛些,我們請賀團長吃頓便飯!

  那咋要得?賀國光說一口四川話,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就要站起來攔阻小妾。王陵基將賀團長一拉,說,讓她去,你是稀客!

  小妾高高興興去了。

  賤人真勢利!王陵基目示著小妾裊裊婷婷而去的背影,心中罵了一句。

  中午,一頓高規格的家宴吃得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很舒服。尤其是紅芙蓉親自做的那盤豆瓣魚,真是色香味俱全俱佳。

  飯後,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就告辭了,王陵基攜年輕貌美熱情無比的小妾,一直把中央參謀團團長送出門,送上車。

  再見!賀國光從車上伸出手向老師告別。

  走好!王陵基和他帶在身邊的小妾,大幅度地向車上的賀國光招手。頂著最初的暮色,頗富心計的中央參謀團團長乘坐的轎車,絕塵而去。

  看著精神頭與早上判若兩人的老丈夫王陵基,小妾打趣,方舟,你現在精神好好啊!

  他們往回走時,王陵基喜笑顏開地對小妾打趣:你給你說過,我王方舟不會久坐冷板凳,兌現了吧?你不會再給我拿三做四,忸忸怩怩了吧?

  人家好久在你面前拿三做四,忸忸怩怩了?!小妾不承認。她嘴一比,腰一扭,圓臀一甩,著實風情萬種。

  哈哈哈!早晨一臉霉氣,精神萎頓的王陵基這會兒簡直變了個人。他輕聲對走在身邊的小妾說:你今天的豆瓣魚做得太好了。酒也好,吃安逸了。我這下有精神了,有你好看的!說著,老不正經的他,給了小妾一個飛眼,還捏了小妾的手一下。

  哎呀,討厭!小妾嬌嗔地回了他一個飛眼,輕輕打了一個他的手。順勢往他身上一靠,又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頂著暮色,他用手挽著身著旗袍,越發顯得豐乳肥臀的小妾細腰往家走去。

  王陵基私心暗喜。他怎麼會不高興呢?他不僅報了劉甫澄讓他在重慶坐冷板凳的一箭之仇,更主要的是,他找到了中國最強大的靠山蔣介石。雖然這時他遠在千里之外的山城重慶,但似乎已經清晰地聽到了在高高的峨眉上,借辦軍訓團為名,執掌著國民黨中央最高權柄的蔣介石蔣委員長,正在各方面大挖、深挖劉湘「牆腳」的咚咚聲。看到了四川王劉湘好不容易構築起來的劉氏王國大夏,在這種深挖下,發出倒坍湔的吱吱聲。而他王陵基,卻已是鹹魚翻身,洗掉霉味。從蛛網上那個被蜘蛛吃掉的可憐的蜻蜓,搖身一變,變成了捕獲並吃掉蜻蜓的蜘蛛!

  當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去北碚運動王陵基時,中央參謀團極重要的一角----軍訓政處處長康澤更沒有閒著,他驅車去滄白路「巴適」飯館,與一幫地痞流氓結拜兄弟。

  一路而去,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位於長江上游的西南重鎮重慶,有一種非其它任何城市可比的氣勢。山山谷谷、萬瓦麟麟、迴旋起伏的街市,亮出了某種亮麗畸形的繁榮。長江、嘉陵江這兩條飄帶般環繞山城而去的江上,百舸爭流的船帆,象藍天上不慎跌落的雲,倏又緩緩而去。朝天門、民國路這些熱鬧地段上,汽車、人力車往來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如同攪粥,雜聲盈耳。

  山城的街道大都不寬,且都要爬坡上坎曲曲彎彎。街上,不少店鋪都在拍賣。有的店員將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聲吆喝叫賣,招徠顧主。洋盤一些的,在鋪子裡用留聲機放起「何日君再來」、「桃花窩美人多」類軟綿綿甜絲絲的歌曲吸引買主。賣帕來品的,大都是「美孚」、「雙槍」、「老人頭」;花花綠綠的GG遍街都是。而為數不多的電影院裡,上演的都是美國好萊塢的影片,不是《出水芙蓉》就是《人猿泰山》。

  光怪陸離的山城,畸形繁榮的重慶。看著快速從車窗外掠過的風景,康澤檢點著在不長的時間裡自己的成果,很是得意。在成都,他的根須已經悄悄扎了下去,不久就會開花結果。在重慶,他的成果更是豐碩。他的成績,不僅受到賀國光的表揚,連遠在峨眉山上的蔣委員長也很滿意。

  劉湘留守在重慶的大員,能滲透的滲透,不能滲透的無一例外地受到監視。外地來人,不管你有何通天本領,也不論你是從天上、陸路或水上進入重慶及附近的一十三縣,立即就會受到嚴密監視:電話會被人監聽,出入信件會被人暗中檢查……

  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能取得如此成績,很大程度上是賀國光聽取、採納了他的建議:將植根民間,且無孔不入的哥老會及形形色色的黑道組織拉攏過來,用起來。這就織了一張無形的網,任何人只要一進入這張網中,就難以逃脫。比如,市中區會仙橋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飯店,老闆占半山原是個黑道人物,現在被他發展成了他的別動隊隊員,負責為參謀團收集情報。又比如,黑道人物徐拐子在市中心打銅街開了家園園舞廳,加入他的組織後,就不一樣了。舞廳里舞女們不僅按月向徐拐子交錢,還要上交她們收集到的各種情報,徐拐子又將這些搜集到的情報,作為禮物回贈上交於他……當然,這些袍哥、黑道人物及他們的利益會受到別動隊保護,雙方相互利用。

  珊瑚壩機場路邊有間頗有名氣的飛虹像館,以技術好、態度殷勤出名。老闆張澤充和攝影師童二釗也是袍哥,也被他拉了過來。他們在替重點客人照像的同時,同一張肖像也就悄悄流進了康澤手中……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簾,在車內閃灼跳躍。看得分明,端坐車上的康澤,外表比實際年齡老成得多,看四十可以,五十也說得過去,其實他才剛過而立之年。也許是為了儘量掩人耳目吧,這天他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一套灰朴朴的卡其布中山服。他的長相毫無特色,皮膚黑紅粗糙,骨胳也粗大,一張老朴朴的四方臉,頭上剪短髮,他的身上帶有明顯的過去艱難歲月留下的勞動人民特徵。這時,他在閉目沉思。俗話說得好:「咬人的狗不叫」!他為人處世含而不露,心機很深。這時,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睛中乍射出來的兇狠、機詐,如同槍彈般犀利有力。他剪的是板頭,頭髮又粗又黑又硬,猶如鋼針。這時,他注意打量起車窗外快速往後退去的街上的景致,似乎深怕看漏了一點什麼;這就從一個方面顯示出他這個經過某種嚴格特殊訓練的職業軍人特徵。

  時年32歲的他,出生於四川省安岳縣雙龍鋪山區一個連溫飽都還沒有解決的農民家庭的他,是靠頑強的自我奮鬥登上去的。黃埔軍校第三期畢業生,留學蘇聯時,受過特工培訓。回國後,深受委員長信任,重視,歷任多項要職,且在職上都有成就。月前,在成都,張群、楊永泰代表委員長同四川王劉湘談參謀團入川事,劉湘最不同意的就是他作為參謀團別動隊隊長入川。最後,經多方努力,多方糊弄,他還是如願以償入川。

  從窗外快速閃過的街景,讓他有種久違了的親切感親近感。街上店鋪里,打鍋魁的,甩三大炮的,還有那些站在檐前,挑聲夭夭延客入內的開紅鍋鍋子、白麵館子的麼師……

  我回來了!天府之國四川,從此以後就不姓劉,而要姓蔣了!看著從眼前一掠而過的山城重慶,他想到近期工作,兩個方面:一、把重慶及重慶附近所有的袍哥組織,三教九流,黑社會全部拿過來,掌握手中,為我所用;把手中那張黑網,編織得更為牢實。二、他得讓潛伏在成都方面的特工,趁劉甫澄不在,趕緊工作,作出成效;尤其是幾個高級特工!

  沉思冥想間,坐在前排副駕駛坐上的副官調過頭來,指著前面一間兩樓一底的飯店說,處長,滄白路到了,是這個「巴適」飯館嗎?

  他說,是。

  轎車停了下來。

  等候在「巴適」飯店門前重慶市中區有名的混水袍哥頭子周發發見到康澤,顛顛迎上。周發發30來歲,水蛇腰,穿一件灰朴朴的長衫,青水臉,瘦骨嶙嶙的身架,像個稻草人,惟有那雙眼睛賊亮,顯示出刁鑽歹毒的本性。

  人都來齊了吧?康澤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錶。

  齊了。周發發說時腰一彎,手一比:康處長,你老人家請!

  針對袍哥沒文化講義氣的特點,為團攏這批人,康澤今天特意來這裡,同這幫渾水袍哥舉行結拜式。在重慶,類似的活動,他已經很搞了一些。

  108人都到齊了? 康澤邊走邊問。

  托你老人家的福,都到齊了。周發發一口一個老人家,雖然康澤才32歲,他把康澤拱得很高。

  那好!康澤為了仿照梁山泊一百單八將金蘭結拜,事前讓周發發找夠108人,以便顯示出士氣和規模。周發發為了找到一個類似梁山泊上孫二娘似的女人,很費了些功夫。

  他們上了樓,進入隔壁香堂,舉行結拜儀式。

  香堂正中,掛著紅臉虬須臥蠶眉的關聖帝君相,下面一張橫貼的大紅紙寫有「關聖帝君」字樣。關聖帝君神位前擺有香案,上排香燭。香菸繚繞中,周發發指揮著108人先填金蘭譜,每個人都開具了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後康澤不厭其煩地與這些人結拜。在香菸繚繞中,這些人分批齊齊跪在關聖帝君相前叩了四個響頭。每批都由周發發領著,誦讀一番具有濃郁袍哥意味的誓詞:「上是關聖帝君,下跪弟子周發發!」然後是依次報名,報名完後,周發發再朗朗有聲地說:「今與眾家兄弟,願效桃園結義結為兄弟。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從今結拜以後,誓願效忠黨國,效忠中央參謀團、效忠康(澤)大哥,團結弟兄,共挽危局。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認兄,下不認弟情事,有如此香!」說著,用手將一枝香折為兩段。這時,康澤端起地上一碗雞血酒,仰起頭一飲而盡。

  跪在他身後的人齊聲應道,「轉禍成祥!」然後,挨次喝一碗雞血酒。至此,第一批人的盟誓就算完結了。接著是第二批、第三批。

  儀式之後,康澤大宴這108人。

  不要小看這些過場,在康澤手上很是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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