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虛文浮禮 7

2024-10-08 12:57:30 作者: 田聞一

  在川戲鑼鼓敲出來的急急風中,一身縞素的焦桂英就像水上漂似地甩著水袖,走著碎步快步而上。她一甩水袖,用清亮如水的唱腔,述說她與那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後忘恩負義的丈夫王魁由來;善良多情的她唱得映山映水的:

  更闌靜,月色衰

  月光如水照樓台

  透出了淒風一派

  梨花落,杏花開

  

  夢繞長安十二街

  夜間和露立窗台

  到曉來輾轉書齋外……

  該劇出自明傳奇《焚香記》,寫名妓焦桂英周濟秀才王魁,又以身相許,兩人恩情繾綣,盟誓於海神廟,互不變心。兩年後,王魁入京考中狀元變心。他在名利誘惑下,遣書休棄桂英,另與官家之女成婚。桂英悲憤自盡,王魁心虛內疚,神經錯亂而亡。清末,從蜀中走進京都,名噪一時的大文豪趙熙有感於這齣戲,文詞粗礪,形象猙獰,實在可惜,這就重新改過,改得文詞清麗,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命運催人淚下。

  趙熙,字堯生、號香宋,四川榮縣人,世稱「晚清第一詞人」。他「工詩,善書,間亦作畫。詩篇援筆立就,風調冠絕一時。偶撰戲詞,傳播婦孺之口」。其人光緒十八年(25歲)高中進士,殿試列二等,選翰林院庶吉士。次年,應保和殿大考,名列一等,授翰林院國史館編修,轉官監察御史。這晚演出的經趙熙改過的《情探》,內容是,桂英含恨自縊,化為冤魂,同鬼卒一起前往相府捉拿負恩負義的王魁。在鬼卒動手之前,桂英心又軟了,她在阻止了鬼卒動手後,柔情萬端地在王魁面前回述著他們過去的恩愛,只聽她繼續唱:

  紙兒、筆兒,硯兒,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淚灑空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

  見負心郎無動於衷,她退而求其次。柔腸百轉,愁腸百轉地對負心郎提出上中下三個希望,進行試探

  一是希望「魚水舊和諧」,重歸於好。王魁不肯

  二是希望「可容奴偏房自在」。王魁還是不肯。

  她最後希望「容為奴作婢,以免饑寒。」可是,無論她作出多麼大的讓步,負心郎都不肯,她換來的不僅沒有半點反悔、情份;而是如刀如劍的叱罵,趕她走。負心郎先是威脅她,再不走,我要你的命!接著給她打過去。在這種情況下,善良忍讓得近乎懦弱的焦桂英徹底絕望了,她悽然地發出呼聲:「我有幾條命你要喲!?」這就動手反擊、復仇。劇情至此陡變,文戲變成了武戲。台上,一個在逃,一個在追。吐火,變臉……川戲的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精彩之至,川戲鑼鼓打得急驚風似的。蔣介石劉湘等人和在場軍官全都被吸引了,掌聲陣陣,喝彩頻頻。最終,當鬼卒用繩索套牢了忘恩負義,罪大惡極的王魁而下,平時不苟言笑的蔣介石不由得笑了,調頭對劉湘讚嘆:太好了,太精彩了!《情探》不僅是劇情好,尤其是文詞,字字珠璣,趙熙不愧為一代文豪。

  劉湘輕聲告訴委員長,下面還有好的。下一齣戲《秋江》,又叫《陳姑趕潘》,這兩齣戲中的女主角都是男扮女妝,男扮女妝者,名角楊素蘭。

  兩齣戲之間有個短暫的休息。因蔣介石不動,劉湘也沒有動,一直在側陪著。

  楊素蘭?蔣介石很感興趣地對劉湘說,一個男人能將一個怨婦演得這麼好,確實不易!我聽說他與尹昌衡之間還有段趣事?劉湘笑著乘機誇獎一句,給他戴了頂高帽子,委員長真是博聞強記,體恤民情。他告訴委員長,楊玉蘭真名楊清泉,字紉秋,出生於四川遂寧縣梓潼鎮一戶小賣人家。幼時喪父,家境貧困,後被人販子拐賣到戲班學戲。因為相貌好,天資聰穎,又能吃苦,很快成了名角,並漸漸有了一些資產。在辛亥(1911)年四川風起雲湧的保路運動中,為支持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他盡其所能,捐田80畝,受到各界普遍讚揚。名士石聲寫詩讚賞楊玉蘭:「登場歌舞市金錢,肖效紅裝自可憐。聞道破家亡國恨,傷心時局慨捐田。」著名學者吳虞則寫詩稱讚他的演技:「歌喉宛轉/有穿雲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迴風聚雪之妙。」委員長講他與尹昌衡的趣事的由來是:1912年初,也就是民國元年。為慶祝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暨成渝兩個軍政府合併,四川省軍政府成立,那天一早,成都的貴州會館張燈結彩,兩扇黑漆大門洞開。貴州籍名紳梅馥羹、周詢一早就到門外迎接客人。來的都是川省官紳名流,年僅27歲就當上了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的尹昌衡也被請到了。這就給這樣一個喜慶的場面又增添了喜慶。古色古香的花廳里擺了幾十桌高規格的海參席。

  時年28的尹都督這天身著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長身玉立,興致很高。他亮開洪亮的嗓門說:諸位!剛才我們已經開過了慶祝會,應酬話就不說了。現在,讓我們灑灑脫脫,開杯暢飲。尹都督說話辦事,向來乾脆利落,他這一發話,少了好大一段繁文縟節。氣氛很好,也無心理壓力,大家天南地北海吹,胡吃海喝,很安逸。

  年輕的尹都督顯示出了海量,他一口氣扯光了他平素最愛飲的綿州大麯酒(現在的劍南春)兩瓶。窗外,春光明媚,百花芳菲,茂林修竹,迴廊曲折,雀鳥啁啾,輕風徐來,景致好極。景致好也就心情好。陪坐在側的梅,周二人又有學問。他們陪著尹都督飲酒賦詩,談革命的艱辛,談川省的人文掌故,地方風情,非常愜意。不知不覺,紅日已經西沉。

  客人們絡繹散去,看尹都督興猶未盡,熱情的主人邀都督移尊雕龍刻鳳的小花廳夜飲。看尹都督已有了些醉意,主人亮出精彩節目,讓剛才唱堂會的川戲名角楊素蘭出來給都督大人敬酒。當時的川戲名角楊素蘭,會做作,善解人意。「她」半攏雲鬢,十指尖尖春筍,眉似遠山含情,裊裊婷婷,鶯聲燕語,頻頻勸酒,備極殷勤,讓醉眼朦朧中的尹都督竟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讓他不禁想起了他在日本時的初戀,那刻骨銘心的異國初戀,竟讓他把楊玉蘭當成了異國初戀情人。

  那是一個櫻花爛漫的時季。日本東京士官軍校放假,尹昌衡獨自一人乘火車離開市區去旅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反正也就隨便走走。

  火車上乘客不多,車廂很整潔,讓人感到舒適,他一路觀賞著窗外美妙的景致。車離東京越遠,鄉村景致越是明麗。關東平原上的小橋流水,田隴兩邊的蠶桑樹……恍然間,讓他覺得有回到了四川彭縣鄉下老家的意蘊。

  忽然,一聲柔媚好聽的聲音傳進耳鼓:請問先生,這裡可以坐嗎?應聲掉頭,只見一個身穿和服,腳蹬木屐、相貌端莊、身材苗條清新、舉止文雅,如新月如春筍的姑娘站在面前,手握一個嵌有珠寶的手袋,向他詢問行鞠躬禮;因為低著頭,一頭豐茂的黑髮挽得象高高的富士山的髮髻上,珠搖玉翠。

  沒有人。他趕緊站起還禮,指一指對面坐位:你請!有這樣一位秀色可餐、溫文爾雅的姑娘坐在對面作伴,他私心竊喜。他們相對而坐,車往前行。正謂郭沫若說:「哪個少男不思春,哪個少女不多情。」在這樣一個美好的適宜年輕人談情說愛的時候,可巧坐在一起的又是一對很般配的異國俊男俏女。他們開始攀談起來,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親近。漸漸地,一種戀戀不捨的情感在他們心中油然而生。

  尹昌衡忘了下車,一直坐到火車終點站。

  站起身來的美麗的日本少女對他抿嘴一笑,幽香襲人。他提線木偶似地跟著她下了車。抬起頭來,這是什麼地方?前面是碧波浩瀚的大海,點點白帆像落在藍玻璃上的白雲,倏然間遠去。環顧四周,綠草茵茵,蓊鬱葳茂的花木間掩映著幢幢形狀有異,色彩有別的別墅,好一副人間仙景。他明白,這是到了東京遠郊的富人區。

  一問才知道,這裡沒有旅館、茶舍,只有一個孤寂的小火車站。想折回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才有火車了。暮色朦朧地走近,浪在岸邊跳起潔白的舞蹈。這時經過交談,他才知道,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是日本巨富岩崎先生的小女兒岩崎小姐。她紅著臉一紅,深鞠一躬,輕啟櫻桃小口,赧然一笑,熱情相邀:尹君,請到我家去吧!

  他當然想去。如果現在分別,他在夢中也會去找她的。可是,一個清國的留學生怎麼好貿然去一位小姐家呢,何況還是大名鼎鼎的岩崎小姐?他從小接受的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教育。在守舊的家鄉――天府之國四川彭縣農村,若是有一個女子敢把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子帶回家,那會被視為大逆不道,非被家人打死、被族人沉水溺斃不可的。但是沒有辦法了,現實的處境和情感的煎熬都不容他有過多的考慮和徘徊。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跟著她,沿著暮色越漸濃重的石板山道,跨進了一座富麗幽靜的大莊院。

  啊,是尹君!一聲驚訝而歡快的青年男子的聲音傳進耳鼓,他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兩個身穿東京士官學校服裝的青年男子,坐在櫻花樹下喝茶,享受天幕降臨前的美妙韻致。原來他們兩個都是岩崎小姐的哥哥,是他的在校同學。雖然不在一個班,但尹昌衡在軍校以勤學博學、文武雙全頗享盛名。他們認識他。岩崎小姐的兩個哥哥對這個清國留學生印象不錯,殷勤款待。而一連兩天小姐的父親,老岩崎卻是避而不見。

  三天後的黃昏,這家主人不得不從幕後走到了前台。接見這個不同凡響的清國留學生,安排在別墅靠海的二樓那間小客廳里。

  坐在對面的岩崎先生,大腹便便,嘴唇上護著一綹仁丹胡,頭上梳得溜光,粗頸上結一條灑金領帶,雪白的襯衣上套一條背帶褲。嘴上咬著一隻粗大的雪茄,一雙鼓鼓的眼睛透過金絲眼鏡,釘子似地盯著尹昌衡看,那神情分明有些不屑。

  我女兒都對我說了。良久,老岩崎說話了,那語氣分明有些無奈和氣憤:說你們互相之間有愛慕之心。說到這裡一個停頓,隨即聲音大了,迸出槍彈似的兩個字:不行!語氣中顯出一種橫,老岩崎說時冷冷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儀表堂堂的清國留學生,看著他拖在背上顯得很滑稽的油光可鑑的大辮子,不屑地一笑:並不是我看不起你這個人,而是我們岩崎家的規矩是不能同支那人結婚!他噘起嘴,把「支那」兩個字說得發出噓聲。

  拒絕本是意料中事,但尹昌衡受不了那種鄙視。他漲紅了臉,霍地站起,憤怒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日本巨富。老岩崎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尹昌衡鎮定了下來,禮貌地向老岩崎點了一下頭,很君子地說:對不起,打攪了。說完這句,衝出門,大步走去。

  尹君――!猛聽一聲列帛似的呼喊,回過頭來,只見岩崎小姐淚水盈盈地跟了上來。剛才,她躲在門後,聽到了父親同尹昌衡的全部對話。這時,一縷夕陽透過斑駁的櫻花樹枝灑在她的臉上,一副雨打梨花般令人憐惜的神情。

  理智命令她清醒。他回到了軍校,但初戀的痴情卻時時折磨著他。岩崎小姐真心愛他,他頻頻收到她寄來的的情書,裡面浸滿了綿綿的情、綿綿的淚。1909年很快到來了。他學成回國前夕,岩崎小姐特地趕來東京同他懇談。

  尹君,只要你留在日本,我就是你的,求你了!那天東京下著細雨。他們在公園裡相偎相依,覺得雨中的東京,似乎正朝著什麼地方神秘地姍行。

  尹昌衡不肯。他說他要回去報效祖國,喚醒東方睡獅,讓中華民族強大起來,重新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他要求岩崎小姐跟他去中國。可是,岩崎小姐沒有勇氣離開日本。

  最後的分別是不可避免了。她一直把他送到下關。可是,遲了一步。那艘他已經上了行李的輪船,已駛入了波濤洶湧的東海。他經清廷駐下關領事館幫助,從朝鮮半島輾轉回到國內方知,躲過了一場厄運:那條載著他的一些同學和他的行李的輪船,在海上觸礁沉沒,輪船上無一人生還。

  同岩崎小姐的緣分完結了,現在,他同大家閨秀顏機小姐結了婚,但是,岩崎小姐還是不知不覺在心中扎了根。

  梅、周二紳看尹都督看著楊素蘭發呆,這就打趣,慫恿道:都督不如今夜將「她」接回家去?酒醉不醒的尹都督竟慨然應允,大都督發了話,「戲子」的楊素蘭不敢不從。結果人還在路上,家裡老太太已得知了消息,氣得不行。尹夫人顏機是大學士顏楷的妹妹,陡然聽到這個消息,氣得要跳錦江,被婆婆一把拉著,帶著媳婦和家人,滿面秋霜地來在大門外等「逆子」尹昌衡拿話來說!

  快到家了,夜風一吹,坐在轎子裡的尹昌衡酒醒了些,咦,怎麼自家大門前燈火通明?細看,父親母親,還有妻子等好大一群人都站在大門外,這是怎麼會事?轎停,漆黑的夜幕中,在搖曳的燈籠光映照下,老母親在多人的攙扶簇擁中,輕移蓮步而上。尹昌衡是個出了名的孝子,趕緊下轎上前問:母親,這樣大夜了,你老怎麼還不休息,家裡出了啥大事嗎?

  還不是你這個逆子氣的,跪倒!老夫人說著舉起手中的龍頭拐杖就給他打去。夫人顏機趕緊上前擋住老母的拐杖,看丈夫一副醉薰薰的樣子說:待問清了再打不遲!這時,楊素蘭已跪倒在地,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講了,滿天烏雲這才散盡。老太太放走了素蘭,但等二天尹昌衡酒醒後,治家很嚴的老太太還是罰了兒子的跪,並讓兒子作了保證,以後再不幹這種荒唐事。

  蔣介石笑道:成都這地方,真是多英雄多美人多故事!

  劉湘聽了這話,十分受用。

  這時,《秋江》開演了,他們調頭看戲。

  這齣戲最有川味。楊玉蘭演陳姑,一個川戲名丑扮演的艄翁,兩人之間的表演惟妙惟肖,在咫尺之間演出萬般風流。

  「貌似潘安,顏如宋玉」,這句話指的是中國古代有兩個迄今無人能過的美男子,而兩者之間又有區別。潘安的美,主要是貌,宋玉的美,主要是指他的膚色。

  這齣戲演的是,宋代潘安,又叫潘必正的書生赴京趕考途中,到姑媽出家並任住持的道庵看望姑媽,竟然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暗中與同樣多情年輕貌美的小尼姑陳姑陳妙常熱戀起來。姑媽發現後,趁陳姑不在,逼他馬上離開。事情來得如此突然,他想與陳姑告個別都不可能。於是心生一計,說是要去大殿拜拜菩薩,祈求好運。理由是如此正當,姑媽當然不好阻攔,只是寸步不離跟著他。潘安進了大殿,倒頭朝東樓一跪,大聲告稟:我就要離開你了。陳姑住在閣樓上,他藉此向心上人報信。姑媽沒有反應過來,說:你跪錯了,也拜錯了,菩薩在那邊!潘安索性搬過一把椅子,放在閣樓下,讓姑媽坐好,他一邊嗑頭一邊述說:我捨不得走啊,考完試我就來接你,你一定要保重啊!傷心離別的潘安說時自己也流了淚。不明究里的姑媽以為侄兒真的是捨不得自己,也被感動得流下淚來。這就引得台下看戲的高級軍官們忍俊不禁輕聲笑了起來。

  更精彩的還在後頭。

  很負責任的姑媽一直將侄兒「押」到江邊,一直看到他上船,而且看到船遠去,才放心地回到道庵。姑媽前腳走,陳姑趕到了。在江邊渡口,她請一個老艄翁駕船帶她去追。機智詼諧的老艄翁,看到小姑娘著急,心知肚明的他,故意同她開玩笑,逗得她著急跳腳,撩起小嘴。這裡有一段相當精彩的對白,淋漓盡致地、曲盡幽微地展現人物性格和心理特徵。

  劉湘注意到,蔣介石看得很入戲。因為是川戲,對白中有不清楚的,專門問他,字字句句都要問清,顯得很有興致。

  陳姑對老艄翁說:你載我去追,如果中途追不到,就一直追到臨安。我給你一錠銀(一錠銀超過了市價的許多倍)。

  艄翁:我退你六錢。

  陳姑:好銀子啊,為何不要?

  艄翁:我只收你三錢。

  陳姑:剛才你為卻要九錢?

  艄翁:噫,剛才你不是說你有錢嗎?

  陳姑:哎呀,公公,你看你這樣東說西說,耽擱我好久(時間)了哦!

  艄翁:沒來頭,趕得上!

  陳姑跳上船:公公,快開船啊!

  艄翁:哦哦哦,(旁白)她好著急,我還要與她作作玩。姑姑,口渴嗎?瓦罐里有水,老漢不陪你了。

  陳姑:你到那裡去?

  艄翁:我要回去吃飯。

  陳姑:有好遠哦?

  艄翁:沒得好遠,打雷都聽得到,只有四十里路。

  陳姑急:要不得,要不得!

  艄翁:難道我餓著肚皮來推你?

  陳姑:你要吃多少?

  艄翁:嗨,我一頓就吃得多喃。

  陳姑:好多嘛?

  艄翁:要吃五兩四錢三!

  陳姑:那裡吃得到這麼多!

  艄翁:不要把你嚇壞嘍,我還要吃五兩燒酒,四個錢的清油煎三個錢的豆腐。

  陳姑:這都算我的,你就走了嘛!

  艄翁:哦,你好大方,算你的我也不吃。我是給你說著玩的,我吃過飯嘍,我這就送你去追,一直追到臨安,總是追得到的。我只收銀三錢,不吃你的酒與飯。姑姑坐穩當,開船嘍!

  艄翁:姑姑,你這人真好,我要奉承你幾句。

  陳姑:你奉承我什麼?

  艄翁:姑姑生來一枝花,月里嫦娥你比她,此去會著相公面,恭喜你明年要生……

  陳姑:生啥子?

  艄翁:生個胖娃娃。

  陳姑:嗨,你說些啥子啊!羞!說著用手掩著個大紅臉……

  在小小的戲台上,一個是多情秀麗的小尼姑陳妙常,一個是詼諧善良盡顯川人本色的老艄翁。二人載歌載舞,妙語連珠。他們用各種身段、形態、語言盡情地展現人在船上,船行流急灘險的川江中;人、情、景相互交融的形形色色。

  演得真好!委員長眉活眼笑。甫澄!他突然借題發揮。政治上的大人物都是這樣,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他們當前要辦的大事。

  蔣介石笑道:有句話叫樂不思蜀。這是劉備的兒子,扶不起來後蜀主阿斗劉禪,最終亡國、被曹魏抓了俘虜,押去洛陽軟禁,人家問他思不思蜀時說的。其實不思蜀是假的。蜀地太好,任何人入蜀都不想走。我也是!就不知你歡不歡迎?

  來了!劉湘聽到這一句,不由心中「咔噔!」一聲。他不敢說不歡迎,也不想說歡迎。如果這樣隨口一句,說不定正中蔣介石下懷,他真就賴起不走了。於是,他給蔣介石擋回去,推說:委員長說笑話了。四川再好也好不過江南沿海一帶。不是說嘛,上有天堂!

  蔣介石也就不說了,一副注意看戲的樣子,卻不時注意坐在他們兩邊的劉湘的大將們。在即將開學的峨山軍訓團第一期上,他要挖四川王劉湘的牆腳,而首先就是要挖唐式遵、潘文華這兩個劉湘最為倚重的大將。

  唐式遵其實與劉湘、楊森都是四川陸軍學堂第一期的學生,很能打仗,長相卻不好。人長得矮胖,皮肢焦黃,綽號「唐瘟豬」。而有言,「面帶豬相,心中了亮。」在劉湘多年的開疆擴土中,唐式遵一直是21軍第一師師長,是劉湘的主將悍將。在「二劉」決戰中,唐式遵是前敵總指揮,他本來已經將劉文輝雨城雅安國團團包圍,就要他發起總攻,一鼓而下之時;雅安城中,劉文輝在收拾軟細,準備逃往往康巴找一偏靜喇嘛寺出家。而這時,甫帥急令唐式遵停止進攻收兵。甫帥不僅再次給了他麼伯一條生路,而且還保舉他麼伯當上了西康省政府主席兼他的24軍軍長。蔣介石知道,為此,唐式遵是有看法的,背後發牢騷,甫帥總是顧念親情,全不管弟兄們為他丟了多少條命……這就是一條挖他過來的縫隙!

  而坐在另一邊的潘文華,長相很文,戴副眼鏡,其實生平最為坎坷蠻野有趣。潘文華最初因為家寒,很小上省,在成都的一家藥鋪當學陡。附近有個清兵營。他愛看清兵訓練時翻槓架,覺得有趣,沒有人時,他就去學。很快無師自通地在槓架上翻飛得風車車似的。一個清軍下級軍官發現了他,介紹他去吃糧投軍。說是當兵可以不受師傅的氣,有吃有穿,每月還可以領得一些碎銀寄回家去,他欣然答應,就這樣他當了清兵。很快,他在部隊上就顯示出才華,除了槓架翻得好,還會了輕功,他輕功很好,踰牆上房如履平地。不久,在全軍打擂比賽會上得了個第一,得了金牌,是全軍出了名的「潘鷂子」(鷂子是一種體形矯健,性格兇猛的猛禽)。

  這以後,他被保送進四川陸軍速成學堂,學習了一段時期。辛亥革命前,西藏叛亂,他隨軍進藏平叛。過後,全國形勢亂得如一團亂麻,到了拉薩的川軍,解散的解散,譁變的譁變。1913年,已經作了軍官,率領一百多名士兵的潘文華,對時局極度失望,又不得原路返川,這就將所部的槍枝全部變賣,將錢分發給大家,每人得大洋60餘元。聽說印度好發財,他就闖了去試運氣。不意發財無望,錢用得精光,只好同幾個同伴經緬甸步行回國。一路之上,備嘗艱辛,形同乞丏。途中遇到一隊雲南馬幫,與之結夥翻越蠻荒的野人山。好容易翻越了野人山,走過中緬邊界的一座原始森林時,見路邊堆放著當地人砍伐的原木,年深日久,布滿青苔,首尾銜接,長約三四里路。這天已到中午時分,他們將行軍鍋靠在一根粗大的原木上,升火做飯。不意,火點燃不久,那原木竟蠕動起來,鍋也給掀翻,這才看清,這哪原木,竟是一條水桶般粗大的巨蟒。原來它頭尾插在原木堆中,懶得動,時間久了,身上也長滿了青苔,很容易被看成是一段原木。看這巨蟒蜿蜒爬走,潘文華等人面面相覷,驚嘆莫名。倒是那些馬幫見慣不驚,笑說,這蛇還不算大,前面不遠處,死過一條比這還大的巨蟒,那才嚇人,粗大得起碼四五個人才抱得過來,幾十丈長,至低限度是上千年的蟒蛇。蟒蛇屍體現已腐爛,方圓十餘里內惡臭難聞,弄得我們這幾年根本不敢從那裡過。潘文華不信,非要馬幫帶他去看,果然是。巨蟒的皚皚骨架,七零八落地擺了七八里路長,僅肋刺便有碗口粗細,令人咋舌,毛骨悚然。

  第二天上午,潘文華他們到達中國境內一個小縣城,就此與馬幫分手。這時,潘文華們盤纏已經用盡,仗著他們是打過仗的落難軍人,便到縣衙要求資助。好在縣長是四川人,姓董名奢,聽說了他們的經過,大為感動,設宴盛情招待。酒酣耳熱之際,董縣長聽說了他們途遇巨蟒一事,說,那有什麼稀奇的,就在你們看見的那已經死去,丟下骸骨的地方,我親自處理過一樁事情,那才嚇人。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董縣長說:就在巨蟒留下骸骨利刺不遠處,有一高崖,林木森然,崖高不過數丈,當地人稱為升天崖,整天雲遮霧障。叫人咋舌稱奇的是,每有村人的雞犬類小動物經過那裡,便被一種神力吸引上崖。只要一吸上去,從此再無下落,而且還有村人的小孩被吸了上去不見了的事,讓村人喪膽。消息報告上來,當時董縣長剛剛到任,年輕氣盛,極想為當地做些好事,留個好名,決心查個水落石出,這就當即帶上二、三十名縣衙前去察看。到了現場,嗅覺器官敏銳的董縣長覺得氣味不對,卻又不知究竟。遂令差衙們將帶來的多隻雞、兔等小動物用粗麻繩縛緊,放在崖下,而人全部隱入林中。少頃,只見被粗麻繩縛緊的雞兔等,被崖上一股神奇的引力吸起,吸了上去。差衙們趕緊拔河似地將這些被粗麻繩縛緊的雞兔等用力拉了回來,一看,這些小動物已經斃命,一身被又腥又膩呈白色粘溶液的東西糊滿。董縣長心中有數了,想來是什麼異物隱身高崖上作祟,便命令精幹差衙多人,帶刀帶槍,悄悄從後面山崖摸上去,砍樹伐茅,披荊斬棘,待把那片高崖弄乾淨了,真相大白。原來是一巨蟒,頭比方桌大,粗大的身肢蜿蜒而下,因體形太大,吃得太飽,因吃食容易,多年來沒有動彈過一下,遍身布滿泥土,青苔,茅草,早與山崖混為一體,倏忽間根本無法辯別。巨蟒呼出的氣,在崖間縈繞,那些白日飛升的生靈,全被它呼了上去,生生吞進了肚裡。董縣長命令一神槍手攀上林中一高樹,端槍對準巨蟒的頭連發數槍,不意蛇皮太厚,根本打不進去,打去的子彈權且扣癢。也許多槍連擊,打痛了蛇頭,巨蟒吃力地抬起頭,吸了一口長氣,竟然把那神槍手也吸了去。董縣長欺巨蟒太大,動彈不得,這就調縣上保安部隊運來幾百斤炸藥,從上到下,在巨蟒所伏之處,都埋設炸藥包,並將這些炸藥包串結起來,人躲到一、二里地處,說聲點火!只見數米長的引線被點燃,火苗呼呼地躥過去。然後是驚天動地的一聲聲巨響,爆炸時,連兩三里外的大地都在震動。硝煙散盡,董縣長帶人上去一看,巨蟒被從高崖上炸下來,斷成數截。

  董縣長挽留潘文華等人留下來在當地做事。潘文華等笑笑,謝絕縣長好意。住了兩天後,潘文華等人離去時,董縣長送了他們盤纏並送他們一程。與董縣長灑淚而別後,潘文華一行五人曉行夜宿,兩天後到了四川境內鹽源縣,因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打算,就此分別。潘文華改走水路,乘船沿江而下,準備到宜賓,轉成都。一路之上,觀山望景,他思想上始終縈繞著臨別前夜,董縣長專門把他請到家中,關上門為他摸骨看相後說的一番話。董縣長精通八卦陰陽。董縣長說他有富貴相,而且此次由印度經緬甸回國,異地連見二巨蟒之遣骸,是非常人之舉,這本身就說明,君將來有驚人之舉,驚人造化。世界上當然沒有不可解之事之物,但什麼人什麼事都有個定數。這些,都通過些異於常人的常事常物於以暗示。《儒林外史》中有一句話說得最好「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君如能將這些暗示、茫然,提升到有意識,從而因緣附會,積極進取,追隨明主,必將成為人上之人……想到這裡,他決心尋找明君,因緣附會,早日成才。

  好事多磨。離「長江第一城」宜賓已經不遠時,卻在過一處水急灘險的老鴉灘時,船上艄公搬艄稍微遲緩,船撞礁石當即被咆哮的江水打成碎片。除潘文華因為身手敏捷抱著了一塊木板僥倖逃生外,船上乘客大都葬身魚腹。時序已是深秋,潘文華並不會水,被惡浪嗆了好幾口水,身上衣物全被沖光。他載浮載沉了三四十里,才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江邊靠岸。踉踉蹌蹌走上岸來,這才發現身上有幾處皮肉擦傷,並不打緊,麻煩的是赤身露體,狼狽萬分,如此怎能見人!瘦骨嶙峋的他,用雙手捫著私處,一路尋去。走了好幾里,在一山凹處發現一戶人家,柴門虛掩。他在門前芭蕉樹上摘了兩片蕉葉,遮住私處,大著膽子前去叫門。柴門開了,出來一位相貌清俊,十七八歲的村姑。一見他這模樣,又羞又怕又氣,趕緊退回家去,關上門。潘文華隔著柴扉,將自己之所以如此的由來,一五一十地訴說給了女子,請求幫助。女子這才輕啟窗戶,給他丟了一條農村老者穿的那種叫「反掃蕩」的大腰褲子出來,叫他穿上再說。女子說,父母都上街趕場去了,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同他照面多有不便,說著又給他遞出一碗水、兩個玉米粑粑。要他等在外面,有什麼話,等她父母回來再說。潘文華連連致謝,在門外階沿上一坐,狼吞虎咽起來。事後回憶起來,他說這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的飲食。

  村姑父母趕場回來,聽他說了這一切,非常同情,老爹邀他進屋,正好那天趕場割了點肉,做了回鍋肉請他,陪他喝了自家用包穀高梁釀的酒。當晚又留他在家宿。第二天,潘文華走時,老爹不僅給他指路,還送了他盤纏,感動得潘文華差點要給老爹跪下。世事匆匆。一心思念報答的潘文華過後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忘了問老爹所住的村子是何村,老爹是何名,但深信自己找得到那個地方。潘文華在宜賓加入了劉湘的部隊,約半年後就當了連長。他特別抽了一個專門的時間,備下厚禮,帶了弁兵,一路尋去,問了所有可以問的人,卻全然不得要領。人家都說,那一帶非常荒涼,根本就沒有人家。潘文華堅決不信,憑著記憶尋去,所有地形地貌,風景,與自己記憶中的一般無二,可哪裡有人家?只見那株蔥綠茁壯的芭蕉樹,在午後的陽光中搖曳著肥大的枝葉,似曾相識。這一切,讓他感到恍惚,簡直就是蒲松齡在《聊齋》中描繪出的那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景致,而所有的一切,卻又都是他切切實實經過的。他想起離開中緬邊界中國一側雲南某地一小縣時,縣長董奢給他說的話,回味中,越發加深了他要靠著劉湘,附翼尾而凌空的決心信心。以後他果然步步高升。

  看著潘文華,蔣介石知道,這個人跟劉湘是鐵了心的。暫時不要動,到峨眉山上慢慢摸清再說。而坐在一邊的王纘緒,清末秀才,儒將,表面也文;這人官癮很大,野心不小,在川中名譽不太好,被稱為「王老亂」。這個人總是見利忘義,賣主求榮。他最先跟楊森。後來劉湘勢大,他叛了楊森的投劉湘。這個人不用說的,好挖!他準備先從唐、王「挖」起。

  不知不覺中,劉湘為蔣介石精心準備的幾折川戲折子戲戲演完了,夜也深了。蔣介石在劉湘、張群等人的簇擁下,魚貫上台,給楊素蘭一班人道了辛苦,發了賞金,然後又接受劉湘邀請,過隔壁味之時大酒樓宵夜。

  川菜非常有名,居中國四大菜系之首,成都更是美食之都。名為宵夜,其品味之好之美妙,菜餚之豐盛是不用說的。但最讓委員長記憶深刻的是殿後的一道湯。

  有此一說:川戲的腔,川菜的湯。川菜特別講究湯,每當席上所有的菜上齊後,都要上湯,或清湯,或奶湯,或紅湯;還有魚湯、毛湯……清湯要清澈見底,味要濃而不濁。奶湯要色白如玉,味道醇厚……這些湯在制湯過程中,還有好些過場,要吊湯、掃湯……好幾道工序,很考手藝。

  最後上湯時,一個長相俊俏,身穿大紅綢緞旗袍的伺女,手中捧著一隻托盤,輕步而入。來在桌前,彎下細腰,將手中托著的黑漆托盤輕輕放在桌上。然後,將湯舀在一隻凝脂似的金邊描龍景德鎮大白小品碗中,這第一碗湯,劉湘親自捧給蔣介石。在蔣介石喝湯之前,他先端起舀在自己碗中的湯喝了一口,意思是清楚的。蔣介石細看眼前碗中湯,除了濃稠雪白外,並沒有什麼特別處,只感到一股異香撲鼻。他端起來,試著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湯!說這湯真是好喝,是用什麼仙品做的?

  四川王劉湘笑而不答,只說,請委員長再嘗嘗湯中肉。

  他用湯匙從湯中撈出一塊肉,沒有忙著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麼名堂,這就遲遲疑疑,放進嘴裡,還未細嚼,便喜得驚叫:這肉好嫩好香好細,這是什麼肉,這麼好吃?

  劉湘看著張群,張群替他說:這是漢源皇木山的狸子肉和狸子湯吧?

  劉湘笑著點了點頭。

  蔣介石想,天府之國真是富庶,名堂深沉,忙問何為漢源皇木山的狸子?

  狸子,又稱花面狸。張群解釋,這種狸子只產於四川省漢源縣皇木山,屬於難得的山珍,產量很少,也很難捕捉。每隻只有四、五寸長,幾兩重。吃的時候燙毛,不能剝皮。肉一下鍋,肥肉鼓起,連瘦肉都特別的嫩、細……

  這個晚上的川戲折子戲和宵夜,給初次入川的蔣委員長印象深刻。難怪四川軍閥都是窩裡鬥,因為四川天時地利太好。如此一想,他要儘快將天府之國四川拿過來的心更強烈了。這個晚上,蔣委員長做了一個夢。夢中,是作為中國首省的天府之國四川已經被他把牢了;富饒的、山川風物非別一般的巴蜀大地上到處是金燦燦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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