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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7:33 作者: 田聞一

  成都忠烈祠街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條模範街。不寬的街面由斑駁的青石板鋪就,街道兩邊大都是一樓一底板壁粉牆黑瓦的茶館、酒樓、旅舍等一字鋪開,鱗次櫛比。整條街道古色古香,這裡那裡點綴著花樹柳蔭。微風過時,各色店招輕搖慢擺。走進這條街,好像走進了明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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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街中段的「尹府」極有氣派。它占地18畝,高牆深院,青磚拱壁。從兩扇開著的紅漆大門望去,大院裡古柏森森,亭台樓閣,花木扶蘇,魚池假山,極有溝壑,儼然是清朝年間的一座王府。府第門前掛有兩個門牌號:76和78號。76號原是清廷湖北提督向榮在成都開設的當鋪,辛亥年間,成都兵變時,當鋪被燒壞了一些,向榮家人一直想賣而未賣脫。過後,辛亥英雄,四川省第一屆軍政府都督尹昌衡在京師縲泄幾年,好不容易回到成都後,將此買下,與原來他家的78號合併為一。

  回到成都的尹昌衡,之所以有錢買這幢房子,是他原先的下屬,時為督軍的劉存厚,將他多年一直未領的薪水補發給了他。這時的尹昌衡也才四十多歲,壯心未己。孫中山召他出川去廣州,欲將在正在籌建中的黃埔軍校重託於他。他應召去了,不意路過重慶時,被劉湘留難。他一氣一急,舊病復發,回到成都的家。不久,孫中山應袁世凱邀請北上議國事,因操勞過度,溘然去世。孫中山是尹昌衡心中唯一的一盞政治明燈。明燈既已熄滅,就此以後他心灰意冷,在家隱居,學佛禮佛,不時作些公益方面事,與成都的徐炯、尹昌齡、駱成驤等名人時相往來,寫詩唱和,他成了對方方面面都有影響的成都五老七賢的頭面人物。

  表面上歸隱,學佛禮佛的尹昌衡,目睹糟糕的社會,心情從來沒有輕鬆過。這天早晨,他開始了一天的功課。在佛堂靜坐的他,面前,一尊小銅爐里點了一柱香,紫煙裊裊升騰。他端坐蒲團上,雙手合什,凝神屏息,閉著眼睛,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好像進入了佛家提倡的清靜無為境地;又好像已經全部排除了人間的所有雜念、瑣碎,飛升到了太虛幻景。

  功課剛剛做完,跟了他多年的老副官馬忠進來向他報告,廣西李宗仁派來一個侯松亭的人,說是來拜望尹公您的;並帶來了一封李宗仁的親筆信。我把他安排在客廳等。

  他立刻接見了廣西來人。侯松亭帶來了李宗仁、白崇禧對恩師的問候,並送上了李宗仁的親筆信。

  看過來信,得知這個身著便裝,個子不高,貌不出眾的廣西來人侯松亭是個軍人,還是個中將。李宗仁在信中說,現國家是國家多事之秋……德鄰(李宗仁字德鄰)時感才短志疏,特別是威望不夠。切望借重恩師才德、威望、智慧!

  李宗仁的信寫得簡短、含蓄、恭敬。目的很清楚,恭請恩師出山去廣西,好讓他和白崇禧隨時聆聽恩師教誨,造福社會、造福儘可能多的人民。

  尹昌衡當即對廣西來人言詞娓婉而態度堅決地表示了拒絕。他說:德公的好意領了,不過請侯代表轉告德公,恕我不能從命!一則是因我從北京回來後發表了《歸隱宣言》,從此不問政事,大丈夫應該言而有信。二則我有病。三則老父剛剛亡故,我有喪事在身。按古禮,我要在家服喪三年,此時決不能出去做官。

  侯松亭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似乎也真如所言。才46歲的尹昌衡,全然沒有了當年叱吒風雲,馬上一呼,山鳴谷應的雄姿,顯得身體虛弱,說話聲音不再洪亮,如空谷回音。

  侯松亭對此早有準備,他適時轉移了話題,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大談蓉城小食,蜀中名勝。說成都是溫柔富貴之鄉,是一個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他這一來,果然是……侯松亭給尹昌衡遞上了一個不走的理由。尹昌衡笑笑,說侯代表既然如此喜歡成都,如果可能,就不妨住些時日?侯松亭當即歡天喜地接受了「邀請」。

  這個晚上,尹昌衡在佛堂參禪打坐。旁邊的座鐘噹噹地敲響十二下,夜已經深了,尹府內,萬籟俱寂。忽聽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聲音很急,很固執。尹昌衡慍怒地睜開眼睛,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遊手好閒,長期寄食他家。他給堂弟派了點給家中神廟打掃清潔,擺擺四季瓜果類小事,平時連面也很少照面,一般而言,堂弟決不敢這個時候來打詫他的,今夜卻來了,他感到詫異。

  「你這深更半夜地來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顯得很不高興。

  「三爸(尹昌衡的父親)臨壇了。」尹昌熊作古正經,煞有介事地說:「三爸說他有要事告你,請大哥快去!」

  「有這樣的事?」尹昌衡雖然信佛,但他並不相信人死還能臨壇,但看堂弟說得活棱活現,不得不去了。

  他跟堂弟出靜室,穿廊過閣,來在後花園邊上的一座佛堂,這是老太太每天禮佛的地方,神龕上供的是呂洞賓。

  香案上燭火搖曳,青煙繞繞。神像下,擺有一張黑漆方桌,方桌上攤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個圓圓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顯然,這是要扶乩問事,似乎神已降臨。扶乩的過程是這樣:人將方桌上的簸箕扶起,這時簸箕就會神奇地自行走動,而與簸箕連結的筷子就會在白米上畫出字來。趕緊用紙筆將這字記錄下來,再將米趕平,如法炮製。完了,將記錄下來的字,按先後順序聯結成句,就成了神佛的旨意。

  侯松亭其實早在埋伏在那裡了。他躲在黑暗中,蹲下身子,用手暗扶著桌上的簸箕。佛堂內光線相當黯淡,堂弟進門就不見了人,也來不及問,父親就已顯靈,氣氛和場面都很鬼異。

  乩盤前有一蒲團,按規矩,尹昌衡進門就應跪在蒲團上迎候父親神靈的降臨。他卻將信將疑地站在蒲團前靜候父親示意。

  簸箕動了起來。白米上漸次顯出一個個的字,尹昌衡趕緊執筆記下,一邊記一邊聯起來讀:「吾――兒――見―――父――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該跪,然而現在我們陰陽兩隔。也不知降臨神壇的是不是父親,我表示懷疑!我先提兩個問題,如果答得對,你就是我父親,我這才跪。」

  簸箕走字:「吾――兒――但――問――無――妨!」

  尹昌衡問:「我父親的生期是什麼時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時。」

  「老家堂屋外栽的是棵什麼樹?」

  「水――冬――瓜――樹――乃――兒――親――植。」

  「老家堂屋門上掛的匾,匾上是幾個什麼字?」

  「民――具――爾――瞻。」

  嗨,還真是神了,難道真是父親顯靈?疑惑間,尹昌衡突然發現尹昌熊在暗中搞鬼,他伏在方桌下扶箕走字,侯松亭隱身黑暗中與尹昌熊合夥做戲。尹昌衡心中啞然失笑,這個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松亭的好處,伙起來搞這個鬼把戲?他也不揭穿,心想,剛才他問的幾個問題,老二知道,我這就問他幾個他不知道的。

  他問「父親」:「我留寓北京時,我書房裡的那副對聯是什麼?」

  只見簸箕走動間,顯出這樣的字跡:「北――京――書――房――對――聯――甚――多――為――父――年――邁――不――能――記――憶。」

  尹昌衡不願同他們再攪下去了。

  「胡鬧!」他怒斥道:「哪來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老太爺!」隨著他這一聲怒喝,遊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乾脆揭穿,「我北京書房裡只有一副對聯,聯文是『川西大將成生佛,海內文宗屬武夫』。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送我的,聯文好,字也寫得好。老太爺在京時天天都要看,而且讚賞稱誦不己,哪會說對聯甚多,不能記憶?全是鬼話!」說完,也不揭穿,轉身要走。

  侯松亭急了,從暗中顯出身來說,「尹公請留步,神還未退,看他怎麼說。」

  尹昌衡也不揭穿,耐住性子,只見方桌米上的簸箕又開始走動,陸續顯出這樣的字:「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孫――不――孝――家――業――凋――零――孤――魂――無――依――今――日――臨――壇――冒――充――老――太――爺――不――過――求――一點――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辦!」尹昌衡知道侯松亭在找梯子下,給了他一個面子,說:「明天,我給你寫個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廟中。」這樣一來,「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寫了個「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廟中,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侯松亭私刀令牌都已使盡,而尹昌衡堅決不肯出山,沒有辦法,他只好告辭,打道回廣西去了。

  事後,尹昌衡同母親閒談這事時說:「我明明知道是老二伙起侯松亭搞的名堂,侯也是沒有辦法,他想借神靈搬我出山,我看出來了,也不揭穿。如要揭穿,不僅傷了老二和侯松亭的面子,以後在李宗仁、白崇禧面前也不好看!」老太太連連點頭,頗有識見的老太太看出來了,兒子雖然對政治、時局灰心喪氣,表面上漠不關心,但在人情事故上,卻是越發老練圓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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