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偏安一隅的成都,耽於淫樂的蜀王
2024-10-08 12:55:46
作者: 田聞一
祟禎十六年(1643)秋天。
在偏安西南一隅,素稱溫柔富貴之鄉的天府之國――四川省的省會成都,這是個平常日子。
明亮的太陽下去了,皎潔的月亮還沒有起來。這是成都最顯繁華、富足的時分。它好象一位在白天睡足了覺的貴婦,這時風姿綽約、環佩叮噹地走上台來。
成都四周有堅城拱衛、壕溝環繞,周長几百里地。城內有大街二十六條,再派生出七十二條小街、一百零八條幽巷。城中有衙門五十餘座、九十餘座寺觀、園林千餘座、商肆十萬家、人口四十餘萬。四圍城牆高有三丈,厚逾二丈,城上可以跑馬。穿城河流兩道,又有三十六池塘,數百餘口吊井,供給城中居民飲水。
成都,據說最早是秦惠王時,因在戰國時期給秦獻合縱連橫計立下大功,成了秦相的著名謀略家張儀受秦王派遣建成的。他建城時,因地勢低洼,總是不成,後有神龜引路讓他建起了城,因此成都因為歷史上盛產絲綢,號稱錦城和唐末五代蜀國君王孟昶及花蕊夫人極喜芙蓉,命人遍城種植,「花開時節,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錦繡」號蓉城這樣的兩個雅號外,落下個看似不雅的「龜城」。蜀地本來富庶,後有蜀郡太守李冰治水開鑿離堆,從都江堰引來四時不竭的甘泉,澆灌川西平原,澆灌坐落在川西平原腹地的成都,更是讓成都成了一座人世金城,物海總匯,就像一個金盆的盆底。除南北兩京外,國內沒有一座城池比得上它。後城址屢經開拓。明太祖朱元璋於洪武四年平蜀,更對成都大加培修。全城勻開四門,門外因江環城,駕橋相通;橋上再設欄楯,後有弩樓。因而成都堅固無比,與重慶、滬州並稱川內三大鎖鑰。天啟以來,雖經奢祟明、張獻忠、李自成前後多次圍攻,多則累月,少亦旬余,因形勢不允許,明朝大兵援救,城都沒有被攻破,最後只有撤退。
明洪武十一年,開國皇帝朱元璋將他最為愛寵的十三子朱椿封為蜀王。朱椿還末到任,其母郭妃就派心腹康太監先行入蜀,比照京城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格式,修建蜀王府以及前面的廣場。康太監仗有後台,大肆挪用庫銀修建蜀王府,前後費時十二年,至洪武二十三年始成,耗銀千萬兩,直將川省多年積存的庫銀耗盡。蜀王府修建得十分巍峨華麗。它建在成都城中央,於一派紫垣之上,儼然是一座城中城,又叫皇城。它的外形極像北京天安門――這在國內藩王中可謂一個破例。蜀王府勻開三道城門,構成一個四字。前臨金河,河上架有三座拱背漢白玉石橋,構成一個川字。門與橋之間,縱橫約半里地,一片空壩,上面黃沙鋪蓋,是蜀中文武官員覲見蜀王時停轎下馬處。雖說按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各地藩王不得參政,但久而久之,因為藩王的特殊地位,好些地方的藩王實際上成了各地的太上皇。
跨過皇城正中那座石橋,迎面是一座漢白玉石牌坊,上面橫鐫「金湯永固」四個篆體大字。石坊後面,蜀王府門前,一邊蹲一隻石獅,系京師名匠雕造;連座高一丈二尺,寬八尺,重萬鈞,栩栩如生,工巧天下第一。所有用料都取自川內蘆山、天全、寶興等地,經萬人牽挽,千辛萬苦輾轉而致。僅為蜀府燒制出與京中皇宮一般無二的黃綠琉璃瓦,便在城東五里地選窯燒制,僅此一項就耗銀數十萬兩。此地叫琉璃場,地名沿襲至今。
朱元璋在將他眾多的兒子封王時,擔心以後年代久遠,倫輩紊亂,特擬出「悅友申賓讓,承宣奉至平,慰進深滋遠,端屆務穆清」二十字,作為下輩的迴環輪轉,以演萬代。
而今蜀王朱至澍,屬朱明第九代。成都城內,官吏隊伍龐大,所有文武官員、衙吏、皂隸種種加起來不下數萬,而常駐馬步兵僅有二萬餘名。城北有較場一座,武庫一所;四城門內,各有兵營兩座。
在這個秋夜,隨著夜幕降臨,整個成都的大街小巷內,無數的茶樓酒肆戲院,無不華燈燦燦,喧鬧、紅火;一派歌舞昇平。
然而,就在這時,素常恃才傲物,不喜應酬,腳步甘貴的成都知縣吳繼善卻心事重重,滿懷憂慮,騎一匹馴良的建昌白馬,帶著老僕王升離家,出了西御街的樓檐直去皇城。樓檐下懸著的一塊藍底金字大匾,上書「既麗且祟」四個大字,被那條座落著「萬生園」戲院的喇嘛胡同里閃出的微光,映照閃灼著一種悠長而神秘的光澤。
主僕二人,一人馬上,一人馬下前後相跟,出了西御街,進了皇城壩,向背襯著天幕顯得格外巍峨莊嚴的蜀王府而去。如水的月光下看得分明,吳繼善這位下江才子剛屆中年,臉色白浄,俊眉朗目,頷下飄一綹鬍鬚;不高不矮勻稱的身上穿一襲四品雲雁補子官階的蜀繡服裝,顯得格外地儒雅斯文。他是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十年進士,工詩書畫。他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的兄長。
吳繼善的思緒陷得很深。蹄聲嗒嗒,伴著他很深的憂慮焦急。這在他是少有的。以往,要是在這樣的良霄之夜,懷才不遇潔身自好的他,定會在他家後院那座精巧的富有蘇州園林特色的花園裡,不是約三兩好友賞月賦詩、對酒當歌;就是獨自抒發些類似《紅樓夢》中賈雨村「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似的吁嘆。像這樣夤夜去求見蜀王之事,於他,絕無僅有。
上午,他從一位好不容易從北京逃回來的士子口中得知,李自成已揮師打下了北京。倉惶中,祟禎皇帝逃到皇宮對面的煤山上,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對於關心時事的他來說,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陡一聽說,心中還是十分難過震驚。特別是,他得知祟禎皇帝披頭散髮去尋死時,陡然間看見了自己的女兒太平公主,祟禎擔心女兒在義軍打進來後受羞,拔劍要殺死女兒。太平公主跪在地上,哀求父親饒她一命。祟禎痛哭流涕,用劍著女兒說,誰叫你出生在帝王家庭?說完,毫不遲疑揮劍殺了女兒。祟禎皇帝吊死在煤山上那株歪脖子樹前,沒有忘記割袍遮住自己的臉,一是羞於見人,二是不忍看見李自成率領大軍住進紫禁城。這一幕有多麼的悲慘!更可怕的是,月前已兵臨重慶城下的張獻忠,定然會在拿下重慶後,兵鏑直指成都。這是張獻忠第五次攻成都,他這次與前幾次不同,肯定會放放心心猛攻成都,一定要拿下成都,作他的京城。
看來,成都的安穩日子過不了幾天了!這是抵近的嚴峻現實。
其實,屈居成都縣令的吳繼善,不自今日始,自張獻忠年前再次揮師大舉入川以來,就再三向昏庸的耽於淫樂的蜀王一再建議,拿出部份財產整軍經武以應對。然而,蜀王朱至澍根本聽不進,後來煩了,乾脆躲進深宮裡不出來見人,一味地驕奢淫怡。而兩個川省最高軍事長官巡撫陳士奇和劉之渤呢,一個被蜀王派去保衛重慶,另一個留守成都。目前重慶指日可下,保成都談何容易!成都雖然城高壕深有水,但上行下效。靠城中這些被酒肉香風、妓女泡酥了的兵將,應戰即將兵薄城下的虎狼之師――張獻忠大軍,無異杯水車薪,以羊飼虎。
之前,他去找了劉之渤,負責保衛成都的劉之渤無計可施,只發表了些與成都共存亡的沒有用處的豪言壯語,再就是發些針對蜀王的「皇上不急太監急」的牢騷。完全與事無補。思來想去,他決定今夜厚著臉皮再去求見蜀王,要蜀王採取些應急措施,比如招募兵士等等,亡羊補牢,也許也還來得及。這些都要錢!川省,尤其是成都這些年官吏隊伍越來越寵大,綱吏不紀,貪污成風。特別是蜀王,簡直就是一隻張著大嘴,永遠填不飽的鱷魚。川省的財賦收入,大半落入蜀王腰包,早就是入不敷出。現今惟有蜀王開倉疏財招募壯士擴充軍隊,整軍經武,或可躲過一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為自己,也為蜀中百姓,他不揣冒昧,希望今夜能見到蜀王。在蜀王面前,動之以情,曉之理,作最後的爭取。然而,行嗎,能見到蜀王嗎?他在心中問著自己,一顆心懸起,載浮載沉。蜀王目光短淺,為人吝嗇成性。在這樣的良宵月夜,蜀王一定在宮中尋歡作樂,很可能自己連蜀宮也進不去。他就這樣一路逐磨著,主僕相跟來在金河邊。吳繼善正要翻下馬――這是文武大員進宮前的必下地,猛聽一陣靡靡之音在悠揚的琴、笛、瑟樂器伴奏下,隨著夜風傳來。他不禁側耳細聽,是一段淫蕩之極的歌詞:
蜀山青兮蜀水碧
月白風清樂無兮
男歡女愛入羅帷
含羞帶笑把燈吹
金針刺破桃花蕊
不敢高聲暗鈹眉……
細細聽時,卻又沒了。吳繼善不由得心中猛地一堵,皺了皺眉,心中泛起的愁苦憂急,如夜間嘩嘩流淌的錦江水。已經是什麼時候了?蜀王還是如此鮮廉寡恥!寡人有忌,這淫樂之音就是亡國亡川之音啊!
「大人,請下馬吧!」及至老僕王升走上前來,替他接過手中馬韁,才將吳繼善從愁腸百轉中喚醒過來。
「爾等是什麼人?」就在成都知縣吳繼善翻身下馬時,金河對面,隨著一聲猛喝,月光下閃出一個糾糾武士。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一看就知是蜀王府中的帶刀夜巡侍衛官。
「在下是成都知縣吳繼善。」沒有辦法,吳知縣只好忍氣吞聲,對隔河的侍衛官作了一揖,說道:「我有要事夤夜求見蜀王,煩請軍門通報一聲。」
「哈!」對面傳來一聲冷笑,雖小小一個帶刀侍衛,卻根本就沒有把吳知縣放在眼裡。「現在是什麼時候,蜀王是那樣好見的?」小小帶刀侍衛話中,分明有種居高臨下的教訓意味;可以想見隔河帶刀侍衛斜睨眼睛看人的樣子。
吳繼善輕輕嘆了口氣,對老僕示了一個意。王升這就雙手捧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顛顛走上漢白玉拱背橋。吳繼善指著王升捧在手上的包裹對帶刀侍衛說:「有勞軍門通報一聲,這是二百兩酬勞軍門的銀子。」
就這一句,雖然看不清,但明顯感覺到那紫醬色臉面的帶刀侍衛神情突然大變;笑逐顏開地蹬、蹬兩步走上橋來,從老僕王升手中接過包裹,掂了掂,掂出裡面裝的是銀子,而且分量不輕。
「吳大人,請吧!」侍衛官這就將手一比,讓吳繼善帶著老僕王升先過橋去,他讓他們在門外等,他進宮去秉報蜀王。傢伙狡猾,臨去時留下一句話,說是:「大人的意思我一定秉報上去,至於蜀王肯不肯接見吳知縣,就不是在下的事了。」
吳繼善通情達理地點點頭:「那是。」
這時,在縱橫很深的蜀王府後宮,金碧輝煌的承平宮暖香閣里,時年五十一歲的蜀王朱至澍,很舒適地躺在一張碩大的牙床上,滿有興致地在觀看他的嬪妃們表演歌舞。
屋內暗香浮動,燈光幽微。隱約可以看清,本來就肥胖如豬的蜀王月來更是發福了。宮內有微微的穿堂風,很舒適。可是,肥胖如豬的朱至澍似乎嫌熱,躺在牙床上他、坦胸露腹,側著身子,鼓起一雙好色的牛眼睛,放肆地觀賞著眼前富於肉慾刺激的歌舞表演。他的一顆「豬頭」,枕在一隻繡有鴛鴦戲水的碩大蓬鬆枕頭上,妖嬈的周妃緊偎在他身邊;一邊與他喁喁說笑著,一邊用纖纖玉手在蜀王身上揉揉捏捏,痛快得朱至澍如肥豬被搔到了癢處直哼哼。
細看,原來蜀王的牙床四周掛有一領珍珠羅紋帳,薄如蟬翼,那可是一件寶物。是他的先人朱椿當年被明太祖朱元璋封為蜀王離京時,母親送給兒子的西洋寶物,一直流傳至今。珍珠羅紋帳收起來可盈握手中,放開來碩大無朋。更奇的是,人在薄如蟬翼的紋帳里,裡面看得清外面的一切,外面卻看不清裡面。
弦歌聲聲,餘音繞樑中,寵妃李麗華、齊飛鸞、嚴蘭珍、許若群分別領著一班宮女,輪番上前為蜀王表演歌舞。月前,韶華漸逝的周妃為固寵,投其所好,公然在民間為蜀王選美。此四妃是周妃在眾多的美女中,千挑萬選出來的,而且經過她的甄別、培訓,絕對可靠。姑且不說她們的歌唱得如何好,舞是如何妙,僅看她們身披輕紗的裊娜身姿,就是一種享受;她們可謂燕瘦環肥,各盡其妙。
李麗華善歌。她唱了一首宮廷樂師配樂的川東竹枝詞。齊飛鸞、嚴蘭珍、許若群三人為她伴舞。她們且歌且舞,珠聯璧合。李麗華身姿豐滿清麗,如山間帶露春筍。在宮中女子樂隊的笛、簫伴奏中,美妙的歌聲從李麗華的櫻桃小口中,穿雲裂帛般悠悠響起: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郞江上踏歌聲。
東江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竹枝詞」是在四川各地廣泛流傳、極具鄉情鄉音的一種曲調。竹枝詞的本身內核或是詩歌或是當地民謠。之間有文野之分,高下之別。李麗華唱的這首竹枝詞,是唐代著名詩人,在川東一帶為官並對竹枝詞有開創性貢獻的劉禹錫的一首極具代表性的詩。
朱至澍連聲鼓掌叫好。他鼓起掌來拳腳不分。李麗華這就一首接一首唱下去。伴舞的齊飛鸞身肢高挑,舞姿輕盈,衣袂飄飄;反彈琵琶,表演飛天。嚴蘭珍豐滿合度,腰肢細細,甩著水袖,跳起熱烈的回紇舞。許若群幽雅嫻靜,頸子長長,腴肩斜斜,表演著從錫蘭傳來的頂罐舞。
屋中燈光越漸轉暗時,她們身後悄悄出現了一個女扮男裝的採花大盜。趁四美不注意,(他)像只山豹子般猛地竄出,攔腰抱起嚴蘭珍飾演的村姑,來在一棵大樹後強行非禮。年方二八,美貌無比的村姑在採花大盜的摟抱中越是掙扎,就越是喚起採花大盜的雄性和獸性。採花大盜忍緊挽村姑的腰;村姑的細腰以致被他彎得快要折了。採花大盜這就趁勢彎下腰去,一邊強行親吻村姑的香唇,一邊三下五除二地將材姑身上的輕紗層層剝開,猶如剝筍。在周妃的導演下,採花大盜手中可憐的村姑,終於被剝得只剩下酥胸上的紅兜肚,露出肥白的大腿和遮羞處的一縷輕紗……材姑表現出在強人手中百般掙扎而無奈的雨打梨花般的羞怯和可憐。蜀王看到這裡,霍地坐了起來,呼吸不由急促起來,一雙眼睛開始充血,就像有菸癮的人癮發了似的,顯得非常急切。周妃抿嘴一笑,示意「村姑」留下,她帶著其他的人火速離去。
也不等肥胖如豬的蜀王走下牙床,他只是將手一招,幾乎全身赤祼,心領意會的村姑――嚴蘭珍在朦朧的燈光中,乖乖走上前去,撩起蚊帳,像條待宰的美人魚鑽了進去。
一切似乎都凝滯了。只有擺在屋角那隻無頭蟾蜍吐著淡淡的幽香。很快,珍珠羅紋帳包裹中的牙床上傳出了「村姑」的呻吟聲和蜀王鼻息粗重的喘息聲。
不用說,夤夜而來,久等在外的成都知縣吳繼善最終是鎩羽而歸。拿了吳知縣很大一筆錢的帶刀侍衛,根本就沒有敢進宮去報告、攪憂蜀王的淫樂。
抱最後一線希望而來吳知縣,從帶刀侍衛口中得知蜀王不肯接見他後,滿面悽苦,抬頭望月,只見烏雲遮月,烏雲滾滾而來。眼前的錦繡成都,在陡然而至的黑暗中,像是在向什麼地方神秘悽慘地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