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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從「聖諭碑」走近歷史真實

2024-10-08 12:55:43 作者: 田聞一

  很長一段時間,張獻忠這個人物和那段歷史,不知為什麼,就像冥冥中有一隻神奇的手,將寫作、再現張獻忠和那段歷史,如同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又像童話世界中,那雙穿在腳上就再也停息不下來的魔鞋,套到了我的腳上,驅使我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神差鬼使地,從百里外的成都,騎上摩托車,急如星火地趕到廣漢房湖公園,去尋找、記錄完好地保存了那段歷史的一些有力片斷,從而開始了寫作。

  朝霞正在升起。映在絢麗朝霞中的房湖公園,滿目清翠,百花芳菲,雀鳥啁啾,綠草如茵。園中遊人不多,非常幽靜舒適。漫步園中,這裡那裡隨處可見鐫刻著古今名人題字、題詩的斑駁石壁、石碑,顯出時間的久遠。在天府之國四川,尤其是在成都平原上,許多公園,名勝古蹟,都有這種獨具的風景,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文化積澱意味。

  我最終久久佇立在「聖諭碑」前。這是張獻忠建大西國的第二年(公元1644年)為揚威所建,質地是紅紗石,通高210厘米,寬100厘米,厚19厘米。碑的正面上方鐫刻精美的龍紋,很是飄逸,中有「聖諭」兩個猶勁的大字。下為一行陰刻:「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從這裡透出一股森然的警策意味。顯然,這是為他以後親筆撰寫「七殺碑」理下的伏筆。「七殺碑」是:「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然後是氣勢洶洶、挾風帶雷的七個鋼叉大字:「殺!殺!殺!殺!殺!殺!殺!」先人們說,張獻忠的「七殺碑」自清朝至民國,一直擺在成都少城公園(現在的人民公園)里,過後沒有了。無論「七殺碑」有,還是沒有,至少可以從「聖諭碑」中,清楚地看到張獻忠脈落思維的一貫性;這是他迷信武力、濫用武力,大肆屠殺的理論根據。

  在一道黑漆柵欄的包圍中,「聖諭碑」很儼然地坐在那裡,頭頂一個形似草帽的石亭,腳蹬朝靴似厚重的石墩。整體看,它恍若是一個從鄉間走出來的帝王,端坐在那裡,隔著歷史煙雲望著我,顯出幾分神秘和撲朔迷離。史載:當張獻忠於大西大順三年(1646)焚燒成都,將他入城時的40萬和平居民和早在隨唐時代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揚(州)一益(州,成都)二的成都一火化為灰燼,至使成都在以後的百年中,成為一片廢墟,成為虎狼出沒之地。有史可查的是,之後,偌大個四川,只剩下區區八萬餘人。而且,這八萬餘人又主要集中在嘉定(現樂山)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東石柱一帶。這兩地張獻忠都過不去。前者有殘明大將楊展領兵抗衡,後者更有明末巾幗英雄,多次帶有「天下第一兵」之稱的白杆杆兵北上勤王的土司夫人秦良玉與之對峙。清初,四川省的省會不得不遷往離關中相對近些的閬中。

  當時,敗退的張獻忠引60萬大軍,向川北方向徐徐而退。殘明大將楊展,領兵一直追擊,追到漢州(今廣漢)時,目睹漢州被破壞得一片狼籍,屍橫遍野。楊展不再追擊,命部下挖出一個大坑,將陳屍萬餘集中埋葬於如今「聖諭碑」下,並親筆撰寫了「萬人墳記」,要手下匠人勒石於「聖諭碑」後。而今,「聖諭碑」簇新,顯然是在隨時培修,而背後的「萬人墳記」卻不知什麼時候被一鏟而平,一片模糊,猶如這段並不遙遠卻是眾說紛紜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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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引人睱想。明末動亂年間,與李自成、張獻忠同時在陝北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舉旗造反的共36家,著名農民起義領袖人物也有多人。然而,最終成了正果的只有李自成、張獻忠。這兩個年齡相近,經歷相仿,暗中較勁的農民起義領袖人物,最終命運何其相似!當李自成率兵殺進北京,推翻明朝,北面稱帝時,張獻忠也率軍殺進他夢寐以求的成都,南面稱王。李自成的皇帝夢只做了很短時間――因明朝大將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李自成在吳三桂與清軍夾擊下潰退出北京,最後在湖北九宮山,竟莫名其妙地、近乎滑稽地死於一個老農鋤下。無獨有偶,張獻忠兵退四川西充鳳凰山時,於一個濃霧瀰漫的早晨,因叛將劉進忠指引,張獻忠被前來奇襲的清軍中神箭手雅布蘭看得准準的,張弓搭箭,一箭射中,洞穿左乳殞命,時年41歲。

  張獻忠之後,整個四川,尤其成都的破壞是毀滅性的,極為慘酷。這段並不遙遠的歷史,留下來的史料可謂豐富至極,而且好些有根有據。但是,在「農民運動天然合理」的年代,張獻忠被說成是「農民英雄」。難道歷史真如胡適所言,「是一個聽話的女孩子,任人打扮」嗎?

  造成這場歷史大浩劫的原因,史家自有多種說法。但張獻忠之後,接踵而至的、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清廣填四川」卻是不爭的事實。筆者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四川人,卻又不是完全、真正意義上的四川人。迄今我還沒有遇見過一個真正、完全意義上的四川人。可見,我們「四川」人,大都是「湖廣填四川」的後裔。

  我覺得,這尊廣漢房湖公園內的「聖諭碑」,給了我種種昭示,卻又說不清這種種昭示來自哪裡。是張獻忠那雙令人過目不能忘懷的機警睿智,卻又令人膽顫的寒光閃閃的眼睛?還是他那把須臾不離的寬葉寶刀照人的鋒刃?是素稱繁華的成都――西京,被一夜焚為灰燼的彌天大火?還是時年41歲的大西皇帝――張獻忠,於西充鳳凰山下,被偷襲得手的清軍一箭射中時,臨死前對叛將劉進忠的指責和吶喊?抑或是張獻忠的最後一星火種――他的義子、兵部尚書李定國率領最後一批大西將士,在西南邊陲輾轉抗清,寧死不屈,長眠在滇緬邊境線上的墳墓,一律向著北方、向著家鄉、向著祖國李定國等人翩躚蹀躞的英魂?

  沿著一條曲折坎坷的歷史小道,我尋尋覓覓地向前走去。終於走進了那一片已逝的然而至今仍為人們關注的,充溢著綿綿的情、綿綿的淚、綿綿的血;戈矛並舉、烽火連天的歲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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