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了裝點門面,中將不惜扶箕行騙
2024-10-08 12:54:19
作者: 田聞一
隨著戰局的每況愈下,蔣介石開始將他的軍事、政治重心逐漸轉向四川,妄圖在天府之國四川進行國共決戰。為此,他特別在重慶設立了西南軍政長官公署,用張群作這個公署的長官,胡宗南為副長官。同時,給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也掛了個副長官的名。行政院院長由閻錫山繼任。
閻錫山上任伊始,首先想到他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時的同學,結拜兄弟尹昌衡。曾經在辛亥革命中計斬清末最後一個都督,有「四川屠戶」之稱趙爾豐的尹昌衡,年僅27歲就當上了四川省軍政府都督,風雲際會。過後,因為西藏高層在英帝國的支持慫恿下叛亂,尹昌衡主動請纓平叛,連連告捷,這就觸犯了英帝國的利益。而這時,從孫中山手上竊取了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想當皇帝。想當皇帝就要得到列強如英、美、日這些帝國主義的支持和援助。袁世凱這就用計將他最不信任的三個都督哄騙進京軟禁。三個都督是四川的尹昌衡、雲南的蔡鍔、湖北的黎元洪。
在北京,半是出於性格,半是出於計謀,黎元洪假裝老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騙過了袁世凱對他的注意,以致以後當過幾天短命的民國大總統。蔡鍔也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留學生,不過要高尹昌衡三期。他二人性格有些相似,有風流倜儻的一面,另外也有向袁世凱示威的意思,整天泡在八大胡同。人們都知道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因為在小鳳仙的幫助下,蔡鍔潛回雲南舉起了反袁大旗,一時天下聞名。而同樣在八大胡同與良玉樓喜結良緣的尹昌衡卻沒有那樣幸運了,他被袁世凱以莫須有的罪名丟監。雖然以後民國幾度變換大王旗,但無論是段祺瑞執政,還是徐世昌等等,都不肯放尹昌衡回川。因為他們知道四川特殊的重要性和尹昌衡在四川的聲望。放尹昌衡回川,猶如放虎歸山。最後還是在閻錫山的幫助下,尹昌衡才潛離京師回到了四川。然而,當他千辛萬苦回到四川後,他的後輩,已經執掌了川政的劉湘、但懋辛對他的回來卻是心存顧忌,逼他發表棄政的《歸隱宣言》,不然就不准他回川。萬般無奈,他只好在報端發表了《歸隱宣言》,加上不久,孫中山因國事操勞過度,在北京溘然去世。孫中山是尹昌衡心中唯一的一盞政治明燈。明燈既已熄滅,就此以後他心灰意冷,在家隱居。雖說是隱居,但他是成都極有影響的五老七賢的頭,尚有相當的政治影響力。為了維持門面,閻錫山準備請尹昌衡出山,擔當一個相當的職務。為此,他專門派中將參議侯亭松作他的特派代表,由南京去了成都。
成都忠烈祠街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是條模範街,不寬的街面由斑駁的青石板鋪就,街道兩邊大都是一樓一底板壁粉牆黑瓦的茶館、酒樓、旅舍和小商號一字鋪開,鱗次櫛比。整條街道古色古香,這裡那裡點綴著花樹柳蔭。微風過時,各色店招輕搖。走進了這條街,好像走進了明清時代。
長街中段的「尹府」極有氣派,它占地18畝,高牆深院,青磚拱壁。從兩扇開著的紅漆大門望去,四進的大院裡古柏森森,亭台樓閣,花木扶蘇,魚池假山,極有溝壑,儼然是清朝年間的一座王府。府第門前掛有兩個門牌號:76和78號。這76號原是清廷湖北提督向榮在成都開設的當鋪,辛亥年間,成都兵變時,當鋪被燒壞了一些,一直想賣而未賣脫。
民國19年(1920)尹昌衡在閻錫山幫助下回家後,在成都執政的舊屬劉成勛,將尹昌衡當川邊經略使時應得而未得的薪酬14萬大洋全數補給了他,尹昌衡將這筆大錢全部交給了善於理家的老母安排。精明的尹母趁機廉價買下隔壁向榮這幢深宅大院,與原先住的78號打通連為一氣重新修過。這樣,占地18畝的尹宅立時生輝,雄踞模範街上。加之當年尹昌衡率軍西征時,民國大總統袁世凱親筆賜了他一塊匾,這匾長2米,寬1米,匾上鐫刻著袁世凱親筆書寫的「慶洽椿萱」四個鎦金大字。匾的四周木框上鑲以凸起的花草圖案,這就讓整個匾閣顯得十分富麗堂皇。尹母讓人掛在門楣當中,這就讓沒有去過北京,沒有看到過京都王府顯赫的讀書人經過這裡時,沒來由地想起在《紅樓夢》中的大觀園。
76號和78號其實各有洞天,相互聯結而又相互獨立。大院套小院,迴環勾連。這樣一來,尹昌衡的夫人顏機、還有四個姨太太也就好安排了,她們各有一片天地。大院中,尹昌衡親自設計並辟出動物園、花園、湖泊等等。湖很大,湖上有遊船。尹母在成都附近郊縣又買了上萬畝甲等好田,年年收租,生活夠富裕了,然而被尊為老太夫人的尹母,仍然保持了愛勞動的本色,她在園中專門辟有一塊足有二畝地的菜園,親自種菜,尹昌衡也不時下地勞動。
尹昌衡畢竟是有全國聲譽的人物,占地18畝的宅第落成後,省內外達客貴人、名流騷客紛紛給他贈送禮物,恩師駱成驤贈送他的一副楹聯是:
「李太白奇離千計,就掌取食。
陶淵明濁酒半壺,稱心而言。」
尹昌衡愛不釋手,掛在他的堂屋裡。
此外,還有徐炯送的楹聯,很有趣,聯曰:
「閉門種菜英雄老,與君論心松柏香。」顯得相當高雅。顏楷、尹昌齡送的楹聯也是佳作,還有好些海內外名人送的,比如:康有為、譚延闓、張謇、劉人熙等,他把這些裱好的楹聯逐屋懸掛,便於隨時觀瞻吟哦。尹昌衡不太喜歡畫,因此,送畫的很少。
送他珍禽異獸的大都是軍閥。他們中,有他過去留日時的同學唐繼堯,送了他一隻印度孔雀;閻錫山托人送來褐馬熊一對;桂系軍閥,他原來的學生李宗仁、白崇禧派人送來黑葉猴一對;湖南軍閥唐生智派人送來能夜間長途飛行的一對黑鴿。此外,川中軍閥劉湘、劉存厚、劉成勛送來的是熊、豹、梅花鹿、紅狐、暹羅貓等等。各種鳥類很多。這樣一來,尹昌衡家的動物園,無論就規模,動物的種類都要超過成都動物園。
看來尹昌衡是要安心當寓公了。這時,還不到40歲的他,整天不是撰寫他的《止園文集》,就是請駱成驤、徐炯、顏楷等人來家飲酒賦詩論文;或是蕩舟湖上,或是賞鳥觀獸。他其實是藉此儘量壓抑自己一顆不安的心靈。另外,他還組織了一個觀瀾詩社,中堅人物除他而外,有駱成驤、宋育仁、陳鍾信、尹昌齡、文龍等,這就搭起了以後名聞遐邇的成都五老七賢的班子。在紳士會、觀瀾詩社中,他們不僅做詩論文,更是經常抨擊朝政,反對軍閥割據、反對各地軍閥下派的苛捐雜稅,言論隨時在報上發表,言辭也相當激烈。成都有些媒體派記者前去採訪報導,他們也不拒絕。這樣,久而久之,在社會上影響很大。
尹昌衡雖然表面上歸隱,但目睹糟糕的社會,他的心情從來沒有輕鬆過。為了排遣心中的煩惱,他將當年在南京開始學習鑽研的佛學撿起來,他感到,佛學能夠讓他的痛苦得到麻醉,心靈得到飛升。
這天早晨,他開始了一天的功課,在佛堂里靜坐。佛堂里,一尊小銅爐里點了一柱香,紫煙裊裊升騰。尹昌衡端坐在蒲團上,雙手合什,凝神屏息,閉著眼睛。他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好像進入了佛家提倡的清靜無為境地;又好像已經全部排除了人間的所有雜念、瑣碎,飛升到了太虛幻景。
起初,他做功總是靜不下心來,後來,他為自己設計了一種無異於「酷刑」似的東西,當他坐在寬大的木椅上後,用一種木質機械將自己強行固定,讓自己絲紋不動。這樣,久而久之,大概在一年之後就收到了實效,他只要一進靜室,蒲團上盤腿一坐,雙手一端,很快就可以進入佳景。
你奇妙的聖行無邊無際,
雖是精神也難以到達。
但只要有一片篤信虔誠,
總能寫下來一鱗半爪……
他在心中默念著《一切知語在法稱祥妙本生記殊異聖行妙音天界琵琶音》里讓人費解的佛家語句,心靈向幽深的佛界潛沉。他的心靈變得安靜、和諧、寬容起來,世俗的苦難、憂煩、痛苦與歡樂都離他越來越遠。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像根鵝毛,在輕盈地飄升。
這時,跟了他多年的馬忠將掛編有熊貓戲竹的竹簾一掀,進來了。尹昌衡情知有要事,要不然馬忠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他。這位跟隨他多年,忠心耿耿的副官明顯地老了,總是挺直的腰肢有些佝僂,眼瞼下垂,頭髮全白。然而,直到現在,尹昌衡仍然把他看作是最信任的人。
馬忠站在他面前秉報,說是南京閻(錫山)院長派來一人求見。尹昌衡睜開了眼睛,接過馬忠遞上的名片。尹昌衡一看,心想,這下熱鬧了,閻錫山來了!來人叫侯亭松。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跑不脫!他吩咐馬忠,請客人到二門客廳見。
原來侯亭松是有軍銜的,是個中將。這會兒,他身著一身質地很好的長袍馬褂,皮膚白晰,五官清楚,舉止文雅。雙方分賓主落坐後,丫環送上茶水點心,輕步而退,並知趣地為他們輕輕掩上門。這時,窗外過了一陣輕風,已經是秋天了。燦燦的秋陽下,花園裡的各種花朵風擺柳地蕩漾,最引人注目的是金燦燦的秋菊,而隨著一陣蕭蕭而下的黃色落葉,花園裡鋪上了最初的秋意。
最初的幾句寒暄之後,尹昌衡開門見山地問:「閻院長派你千里迢迢來成都,是順便來看我,還是另有要事?」
侯中將端刀直入:「閻院長派我來,是要借重先生。現在,國勢塗炭,國共在川決戰不可避免,閻院長希望尹公出山,為國力挽狂瀾。不然,國家如果一旦為蘇俄支持的共黨奪得,國家民族將淪為萬刼不復之地!至於尹公出山後的職務嘛,當然是很顯赫的。」巧舌如簧的侯中將侯代表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抬頭看著尹昌衡,觀察他的反映。
尹昌衡當即娓婉地拒絕:「閻院長的好意領了,不過請侯代表轉告閻院長,我不能從命!一則因我早就發表了《歸隱宣言》,大丈夫應該言而有信。二則我有病,三則老父剛剛亡故,我有喪事在身。按古禮,我要在家服喪三年,此時決不能出去做官。」
侯亭松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似乎也真是。才46歲的尹昌衡,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叱吒風雲的雄姿,他身體虛弱,說話聲音不再洪亮,而顯得遲緩虛怯,如空谷回音。看來完不成任務了,但侯亭松還想竭盡努力,這就轉移了話題,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蓉城小食,蜀中名勝。尹昌衡知道他的意思,請他在成都多住一些時日。
「那就打憂了。」侯亭松欣然應允。
晚上,尹昌衡參禪打坐。座鐘噹噹地敲響十二下,夜已經深了,尹府內,萬籟俱寂。就在尹昌衡閉著眼睛,打坐蒲團,一門心思沉浸在佛門佳景中時,忽聽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聲音很急,很固執。他慍怒地睜開眼睛,發現站在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遊手好閒,自他1920年回來後,堂弟就寄食在他家。他給堂弟派了點給家中神廟打掃清潔,擺擺四季瓜果類小事。平時連面也很少照,一般而言,堂弟決不敢這個時候來打詫他的,今夜卻來了,他感到詫異。
「你這深更半夜地來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很不高興地問。
「三爸(尹昌衡的父親)臨壇了。」尹昌熊作古正經,煞有介事地說:「三爸說他有要事告你,請大哥快去!」
「有這樣的事?」尹昌衡雖然信佛,但他並不相信人死還能臨壇,但看堂弟說得活棱活現的樣子,不得不去了。
他跟堂弟出靜室,穿廊過閣,來在後花園邊上的一座佛堂,這是老太太每天禮佛的地方,神龕上供的是呂洞賓。
香案上燭火搖曳,青煙繞繞。神像下,擺有一張黑漆方桌,方桌上攤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個圓圓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顯然,這是要扶乩問事,似乎神已降臨。扶乩的過程是這樣:人將方桌上的簸箕扶起,這時簸箕就會神奇地自行走動,而與簸箕連結的筷子就會在白米上畫出字來。趕緊用紙筆將這字記錄下來,再將米趕平,如法炮製。完了,將記錄下來的字,按先後順序聯結成句,就成了神的旨意。
侯亭松早等在那裡。按照堂弟的意思,侯亭松站在方桌左邊扶著簸箕。佛堂內光線相當黯淡,堂弟進門就不見了人,也來不及問,父親就已顯靈,氣氛和場面都很鬼異。
乩盤前有一蒲團,按規矩,尹昌衡進門就應跪在蒲團上迎候父親神靈的降臨。他卻將信將疑地站在蒲團前靜候父親示意。
簸箕動了起來,白米上漸次顯出一個個的字,尹昌衡趕緊執筆記下,一邊記一邊聯起來讀:「吾――兒――見―――父――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該跪,然而現在我們陰陽兩隔。也不知降臨神壇的是不是父親,我表示懷疑!我先提兩個問題,如果答得對,你就是我父親,我這才跪。」
簸箕走字:「吾――兒――但――問――無――妨!」
尹昌衡問:「我父親的生期是什麼時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時。」
「老家堂屋外栽的是棵什麼樹?」
「水――冬――瓜――樹――乃――兒――親――植。」
「老家堂屋門上掛的匾,匾上是幾個什麼字?」
「民――具――爾――瞻。」
嗨,還真是神了,難道真是父親神靈?尹昌衡卻突然發現是尹昌熊在暗中搞鬼,他伏在方桌下扶箕走字。一切全明白了,尹昌衡心中啞然失笑,這個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亭松的好處,伙起來搞這個鬼把戲?他也不揭穿,心想剛才問的幾個問題,老二知道,這就問他幾個他不知道的。
他這就問「父親」:「我留寓北京時,我書房裡的那副對聯是什麼?」
只見簸箕走動間,顯出這樣的字跡:「北――京――書――房――對――聯――甚――多――為――父―― 年――邁――不――能――記――憶。」
尹昌衡不願同他們再攪下去了。
「胡鬧!」他怒斥道:「哪來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老太爺!」隨著他這一聲怒喝,遊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乾脆揭穿:「我北京書房裡只有一副對聯,聯文是『川西大將成生佛,海內文宗屬武夫』。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送我的,聯文好,字也寫得好。老太爺在京時天天都要看,而且讚賞稱誦不己,哪會說對聯甚多,不能記憶?全是鬼話!」說完,也不揭穿,轉身要走。
侯亭松急了,連忙說:「尹公請留步,神還未退,看他怎麼說。」
尹昌衡假意不知,耐住性子,只見方桌米上的簸箕又開始走動,陸續顯出這樣的字:「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孫――不――孝――家――業――凋――零――孤――魂――無――依――今――日――臨――壇――冒――充――老――太――爺――不――過――求――一點――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辦!」尹昌衡知道侯亭松在找梯子下了,給了他一個面子,說:「明天,我給你寫個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廟中。」這樣一來,「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寫了個「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廟中,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侯亭松見自己的私刀令牌都已使盡,而尹昌衡堅不出山,沒有辦法,只好告辭,打道回府了。
事後,尹昌衡同老太太閒談時,說起這事,他說:「我明明知道是老二伙起侯亭松搞的名堂,侯也是沒有辦法,想借神靈搬我出山,我看出來了,也不揭穿。如要揭穿,不僅傷了老二和侯亭松的面子,以後在閻錫山面前也不好看!」老太太看出來了,雖然兒子對政治,時局極為灰心,漠不關心,但在人情事故上,卻是越發老練圓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