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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都,蔣介石心中起死復生的聖地

2024-10-08 12:54:22 作者: 田聞一

  局勢越來越不妙,蔣介石到成都來了。

  這天,成都郊外的風凰山機場戒備森嚴。

  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成都市警備司令嚴嘯虎站在空曠的機場上,焦急地恭候蔣介石蒞蓉。王陵基在茵茵草地上不住踱步,若有所思。他瘦高的個子,穿件淺色風衣,不時抬腕看表;那張黃焦焦的瘦臉上,一雙有些窩陷的眼睛中顯出陰深;特別是那一副黑黑單薄的眉毛,像是往上擰開的兩把鉗子,隱藏著好些兇狠和霸氣。

  嚴嘯虎像根木樁似地站在地上望著天上久久不動。他長得很是高大魁梧,穿一身將校呢黃軍服,紫醬色的臉上疙瘩飽綻。那些飽綻的疙瘩,其硬度和密度完全可以和磨刀的砂輪相比;那一雙鼓稜稜的大眼睛中不時閃過職業性的攫取意味。那副模樣,簡直就是川西平原邊緣隆起的大邑縣原始森林中的一隻隨時準備撲向人畜的山豹子。他們都沒有說話,長時間地保持著固有的姿勢。

  九月的陽光下,鳳凰山機場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塔台上架著機槍……處處顯現出一派緊張氣氛。停機坪上,停著好些架大肚子飛機,美制「空中堡壘」;還有三三兩兩的轟炸機、偵察機、驅逐機,全都整齊地排列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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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目遠眺。油畫似的秀麗清翠的鳳凰山在九月的金陽下連綿起伏,逶邐而去。一望無際的川西平原上,在五彩斑斕的背景上,點點村落,小橋流水;隱映在蘆竹中的農家茅舍靜靜的。眼前的這一切,簡直就是大畫家張大千筆下一幅美不勝收的水墨畫;是當年流寓成都的唐代詩聖杜甫筆下展現開來的幽遠意景;完全看不出戰爭已經逼近的氣息。

  忽然,他們精神一振,手搭涼棚朝天上望去。開始,只能聽到西邊天上隱隱傳來的飛機轟鳴聲。接著,一架銀白色的四引擎大飛機率先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十一時,蔣介石乘坐的「中美」號專機,在四架美制E—18型戰鬥機的護送下出現在機場上空。隨即,平穩地降落在鳳凰山機場。

  王陵基、嚴嘯虎大步迎上前去。

  蔣介石此行有些秘密,臨上飛機前才給王陵基打了電話,並囑咐不要張揚聲勢,儘可能地秘密。

  機門開處,蔣介石出現在舷梯旁。他穿著草綠色美國嗶嘰呢軍常服,手上戴著白手套,微笑著向王陵基、嚴嘯虎點頭揮手,緩步走下舷梯。跟在他身後,魚貫而下的有頭戴鴨舌帽,身穿夾克衫和漏斗形馬褲的蔣經國、高級幕僚陶希聖、秘書曹聖芬和侍衛長俞濟時等。簇擁在蔣介石身前身後的幾名侍衛官,一律身著整潔的法蘭絨中山服,官階都是少校。

  王陵基、嚴嘯虎趕緊向蔣介石立正、敬禮、問安。

  「嗯,好好好!」蔣介石微笑著頻頻點頭:「四川一直是我心儀上嚮往之地。這裡人傑地靈,沃野千里,物華天寶。當年,漢昭烈帝劉備因之而成帝業。抗戰八年,四川是黨國賴以圖存,並最終反攻取得勝利的精神、物質雙堡壘。今天,政府戡亂救國,取得最終勝利也要以此為基地……」說話間,八輛小轎車挨次開了過來。待蔣介石父子上了中間那輛「克拉克」流線型防彈轎車後,一行人也上了車,轎車首尾銜接向城內疾駛。

  十多分鐘後,蔣介石一行驅車進入了成都市區。初秋的陽光照耀下,大街兩邊的芙蓉花、夾竹桃盛開,像天邊漫捲的紅霞。在一片繁花似錦、雀鳥啁啾聲中,從車窗內看去,各類店鋪鱗次櫛比,成都仍然繁華,大街上卻是行人寥寥,一派蕭條。好些店鋪都關了門。有的店鋪將存貨大拍賣,有的乾脆將貶了值的大額金圓券用線穿起來,吊在竹杆上斜挑在店鋪外。風吹過沙沙作響,好像是招魂幡。街上不時有拉響尖銳汽笛的警車駛過;間或有一輛輛十輪美制大卡車駛過,車上裝滿了從前線撤退下來國民黨中央軍,他們全幅武裝,頭戴鋼盔,手持美式衝鋒機、卡賓槍或擲彈筒等美式裝備;全身上下裹滿戰爭硝煙。一看,這些就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可大都兩眼無神,滿臉的沮喪。

  一種久違了的、迎面撲來的歷史文化名城的韻味中,裹著一種明顯的大局將傾的悲涼簫索意味。

  蔣介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不由得想起抗戰剛剛勝利,他在重慶接受陪都幾十萬人的熱烈歡迎時的情景。事前,侍衛官們從安全考慮,無論如何要他坐防彈車出去。可是他不!素有「文膽」之稱、足智多謀的陶希聖等高級幕僚也都勸他乘坐防彈車出去,理由是:「陪都百萬軍民莫不渴望瞻仰領袖豐彩。可是恐怕難免保證沒有異己分子混雜其中!」然而,他心中有數。他覺得自己是深得民心的。沒有人敢殺他,也沒有人殺得了他。他毫無顧忌地坐上敞蓬軍用吉普車去同陪都廣大民眾見面了。

  巡行的路線是:從軍事委員會所在地出發,經南區公園、兩路口、中二路、中一路、民生路、民權路、民族路和林森路後返回原地。

  侍衛官們神情緊張地坐在幾輛小車上開道押後。他穿陸軍特級上將軍服站在那輛敞蓬軍用吉普車上。車開得很慢。他手上戴著白手套,微笑著,一手扶著擋風玻璃,一隻手舉起來,不停地向兩邊人山人海夾道歡迎的人群揮手致意。那是何等樣地誌得意滿啊!那是何等樣地盛況空前啊!雖然車子經過的路上,每隔三五步就布有一個憲兵和一個警察維持秩序監視人群,而且他的前後左右都有侍衛官們護衛。但歡迎的人委實太多了,他乘坐的敞蓬軍用吉普車和在他的身前身後前呼後擁的保護車隊,只能在人群中蝸牛似地慢慢爬行。笑逐顏開的老百姓們不停地向他鼓掌。有的還大喊:「擁護蔣委員長!」「蔣委員長萬歲!」……雖然保護他的侍衛們都緊張得捏著一把汗,然而他心裡一點都不怕。

  然而,曾幾何時,他這個蔣委員長卻已是江河日下,聲名狼藉。今天,他只能偷偷摸摸離開重慶進入成都。

  自己是敗軍統帥?是罪魁禍首?

  他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是的,勝者為王敗者寇。一種失敗的悲哀,頓時湧上心頭。車隊風馳電掣般過了北門大橋後,一拐進入了一條幽靜的長巷,極秘密地進入了北較場成都中央軍校。

  夜幕彌合了天地。

  座北朝南的成都中央軍校在夜幕中,像是一艘巨大的在危機四伏的黑洋上飄浮的軍艦。軍校中,歷史上著名的、占地達300餘畝的演武場,好像是軍艦上空曠的甲板。若不是周圍團轉、隱藏在濃密的樹蔭後閃灼的燈火和不時划過夜空,指揮著軍校師生們作息時間的軍號聲不時響起,誰也不會相信這裡竟是容納了上萬師生的著名的成都中央軍校。

  在這個初秋的夜裡,外表看起來,成都中央軍校籠罩著一層詩情畫意。

  其實,這是一種外松內緊的表象和假象。

  若是留神細心觀察就會發現,軍校這晚各處要津都暗中加強了戒備。假山旁,幽篁間到處都有鋼盔和剌刀在不時閃著寒光。特別是那座平地兀立的武擔山,山雖不高,卻是全校的制高點更不一般。山腳下,於一片幽篁翠柏簇擁中,有幢精緻的法式三層小樓,這是蔣介石下榻的黃埔樓。

  這時,二樓正中的一間房門窗緊閉。一身軍便服,身姿筆挺的蔣介石久久地站在窗前處於一種觀想中。落地玻窗垂著厚重的金絲絨窗簾,在這樣的季節,落地玻窗原本應該掛淺網窗簾的。這樣,委員長的這間臨時下榻處,就顯得有些窒悶和陰沉。乳白色的燈光下,可見紅豆木地板上鋪著足有兩寸厚的波斯綠絨地毯,腳步過處,無聲無息。顯然是剛刷過漆的牆邊,擺放著一排雕龍刻鳳的中式書櫃,書櫃裡擺放著委員長愛讀的《曾文正公全集》、《史記》等典籍。

  燈光從側面把蔣介石的身影投在地毯上,抹在牆壁上。於是,那一抹黑影就長久地粘在那些地方,顯出怪異。局勢再清楚不過了,也再嚴峻不過了!在他身後首當其衝、緊追不捨的以劉(伯承)、鄧(小平)二野為主力的數十萬共產黨大軍,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向他最後占踞的四川、大西南席捲而來。這回搞不好,他這個被美國人稱為「不倒翁」的真要倒了。他的江山真的要塌了、要易手了?!這一切轉變得太快,簡直就像是在做一個噩夢。他怎麼也想不通,曾幾何時,他還作為取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的四大國領袖之一,同羅斯福、邱吉爾、史達林這些世界級大腕們站在一起,讓萬人景仰。怎麼說話間,就被他先前很瞧不起,稱為「痞子」的共產黨說打倒就要打倒了?!「總裁」、「總統」、「委員長」、「主席」,一個將中國種種最高權力集於一身的他,怎麼一下子就快變成了「幾個毛毛土匪」,中國共產黨的手下敗將甚或階下囚了?!真是人生多變,滄海桑田?!

  思緒綿綿,像是一團理不清扯不斷的線,別有一種苦澀。在這個夜晚,他的思緒走得很遠,他想起了他的家鄉和他的小時候。

  浙江省奉化縣溪口鎮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浙北山區小鎮。風景很美,交通便利。他8歲以前,家境富裕,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他是溪口鎮上有名的「孩子王」,常把同他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們打得鼻青臉腫。為這,母親王采玉不知向別人陪過多少禮,道過多少歉。就在他8歲那年,陡然間,他的好日子結束了,好像一下從天堂掉進了地獄。作為大鹽商的父親蔣肇聰病故後,不僅家道開始急劇地中落;作為填房嫁過去的母親和作為「拖油瓶」的他都受到蔣家人的欺負。母親只得忍氣吞聲,從蔣家分得三間樓房,30餘畝田地和一片竹林單獨過日子,窘迫艱辛。12歲時,母親將他送到離家一百華里的嵊縣葛溪村的外祖父家,就讀於姚宗元開設的私塾館。這時,他家孤兒寡母實在淒涼。每當他離家去讀書時,母子二人總要抱頭痛苦一場。1935年,他為一國之尊后,在一篇《報國與思親》的文章中,很有感情地回憶過這段生活:「中正9歲(虛歲)喪父,一門孤寡,煢孑無依。其時清政不綱,吏胥勢豪,夤緣為虐;吾家門祚既單,遂為覬覦之的,欺凌脅逼,靡日而寧,嘗以田賦徵收,強令供役」,「產業被奪,先疇不保,甚至構陷公庭,迫辱備致;鄉里既無正論,戚族亦多旁觀,吾母子含憤茹痛,荼孽之苦,不足以喻。」一種強烈的出人頭地,改換門庭的欲望與憤世嫉俗交織在一起,成了他愈挫愈奮的動力。他發誓要成為一個人上人,抓軍權,完成改朝換代大業。

  1906年4月,19歲的他,毅然辭母別妻,隻身飄洋過海去日本學習軍事。但當時大清學生在日本學習軍事須由清政府陸軍部保送才行。沒有辦法,他只好在日本學了半年日語回國。

  為了達到目的,同年冬天,他抱病考入了保定軍校的前身,通用陸軍速成學堂。憑著頑強的個人奮鬥,在以後孫中山領導的推翻清王朝的鬥爭中,他終於露出崢嶸並受到孫中山先生的賞識。他一直很看重四川,1911年,辛亥革命剛剛成功,他對孫中山先生提出,想到四川抓軍事。孫中山欣然同意,並給四川督軍熊克武寫了封親筆信,推薦他入川擔任四川省警察廳廳長。入川前夕,他向好友四川人張群問計。張群告訴他,熊克武不易共事,他作為外鄉人入川肯定會受到排擠;不如就留在廣州,留在孫中山身邊,這樣前途會遠大些。於是,他接受了張群建議,打消了入川念頭。而這時張群卻又提出來,不如讓他這個的四川人回去當四川省警察廳廳長。他願意成全張群。不過,當他去請示孫中山時,孫先生不高興;卻又礙著他的面子,也給張群寫了推薦信。不過,將原先擬定的四川省警察廳長職降了一級,改為成都市警察局長,張群不高興了,最終沒有成行……

  就在蔣介石沉思默想到這一段時,侍衛長俞濟時進來報告,說是西南行政長官公署長官張群求見。

  對於張群從重慶趕來,並夤夜求見,蔣介石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他說:「唔,張長官來了?請他進來吧!」無論什麼時候,對於張群,他總是很客氣的。這不僅因為他們在日本留學時就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而且在他看來,張群是個智多星。

  門帘一掀,張群進屋來了。他個子不高,體態微胖,寬面大耳,鼻正口方,西裝革履,緩行鴨步,風度不凡。蔣介石看著張群,面露微笑。張群左眉眼瞼上有顆醒目的硃砂痣,蔣介石認為張群有福相。

  「主席真是日理萬機,還沒有休息?」張群笑嘻嘻地、態度謙恭地向蔣介石請安問好,很是得體。

  「岳軍兄,請坐!」蔣介石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自己率先坐下來;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打量著張群:「岳軍夤夜由渝來蓉見我,有急事嗎?」

  「有。」張群坐在蔣介石對面,點頭不諱:「現在西南局勢的好壞決定著黨國生死存亡,而局勢又是瞬間萬變。」張群說時,注意打量著委員長的臉色:「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由一個德高望重的將軍出來接替我,作西南軍政長官公署的長官為好。即是說,應該由一位經驗豐富的、有威信的將軍出來作總裁助手,坐鎮重慶,這樣才能擔當起貫徹實施總裁戡亂救國,穩定大後方的重任!這樣非常時期這樣重要的人選,像我這樣的文人已經不合適。」

  蔣介石一聽這話,一切都明白了。

  蔣介石想了想,問張群:「岳軍兄,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你看,找誰來代替你出任西南軍政長官公署的長官合適?」蔣介石難得地笑笑。他清楚,張群之所以這樣,一是為迎合他的心意,二是如四川人所說,張群想將捏在手上的紅炭圓甩給別人。

  「報告總裁!」張群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當然是國防部參謀長顧祝同將軍莫屬。」

  「你來蓉前徵求過顧默三的意見嗎?」

  「來蓉之前,我對顧默三將軍稍稍提了一下,說是準備在委座面前保舉他擔任這個要職。他當然很客氣地推,後來我一再對他說,『聞鼙鼓而思良將。現在西南局勢非默三兄你出來擔起這個重任不可。』他的意思就活動了。」

  「好吧!」蔣介石說,自中央政府由渝遷蓉後,他本來就想讓顧祝同兼起這個要職。現在由張群提出來,正合他的心意。他順勢騎驢下坡:「岳軍兄你也該休息一陣子了,況且我身邊也確實需要你這個智多星來為我出謀劃策,川局你也熟悉。這事就這樣吧!任免令我隨後通知行政院發出!」

  張群這就適時站起身來告辭,請委員長注意休息。說他這就回成都家中去看看老母,明天一早趕回重慶去辦交接。

  「好的,好的。」蔣介石也就站起身來,為人傲慢的委員長居然把張群送到門邊。

  張群走後,蔣介石在室內緩緩踱起步來,思緒一直沒有離開過張群。

  蔣介石看來,在他的高級幕僚中,張群確實要有政治眼光些。就說1947年,東北戰局吃緊。長春丟後,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將張群叫去商量對策。

  「岳軍兄!」他牙疼似地說:「像這樣下去,我們在東北很快就要站不著腳了。你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報告主席!」張群慢條斯理地說:「我看東北目前的情況,我們僅憑軍事力量是無法占到上風的。」

  蔣介石皺起眉頭:「可陳辭修向我再三保證,他在軍事上是很有把握的?」

  「我的看法同陳辭修有些距離。」張群在人際關係上向來圓滑。抗戰剛剛勝利結束,蔣介石就迫不接待地將「軍政部長」這一要職,從何應欽手上拿了過去,給了他的親信陳誠。並不是陳誠在軍事上比何應欽行,而是因為陳誠既是他的浙江老鄉,又是黃埔軍校畢業生,他不信陳誠還信誰?蔣介石用人,最講究這些關係。據說,陳誠最先引起蔣介石注意的是一個很偶然的緣由。當時,作為黃埔軍校校長的蔣介石,有次周末的夜晚到校巡視。偌大的軍校內難得地清靜。他一路巡視而去,在一處走廊里,看見一個個子不高、卻很結實的學生,獨自站在昏暗的路燈下很用心地看書。蔣介石走了上去,這個學生看見是校長,「啪!」地向蔣介石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他問這個學生在看什麼書?學生挺起胸膛,說是報告校長,學生陳誠看的是孫(中山)總理著的三民主義。

  蔣介石心中一喜。問及書中內容,這個學生倒背如流;再一問及學生是哪裡人氏?得知該生陳誠,浙江人氏,校長心中又是一喜。於是,就此,「陳誠」這個名字就刀劈斧砍地留在了「校長」蔣介石心裡;打下了陳誠從此平步輕雲的契機。

  現在看來,自己將軍政部長這個要職給予陳誠,是失誤了。

  現在,不僅何應欽等人在公開場合或私下攻擊陳誠,就連他手下最信任的大將,同為浙江老鄉兼黃埔軍校畢業生的胡宗南、戴笠等要人也都公開大罵陳誠是草包。中央核心大員中,唯一不罵陳誠的只有張群。不罵陳誠,並不是說張群對一敗再敗的軍政部長陳誠有什麼好感,而是說明張岳軍這個人油滑,會處事;是在給他蔣委員長留面子。這一點,蔣介石心知肚明,也是時下他特別感激、器重張群的原因之一。

  他記得,陳誠丟了東北後,仗打得一塌糊塗。在南京總統府,他不無氣憤地對張群談到了陳誠的無能,張群只是淡淡一笑,建議道:「我看,我們當前要緊的是得從宣傳上著手。向世界披露、強調中國共產黨在東北有蘇聯作後台。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要求美國給予更多的援助,甚至可以請美國出面斡旋,將東北交給聯合國託管。」

  蔣介石聞言大喜,連說:「嗯,好的好的。」並問張群:「你有什麼具體的辦法沒有?」

  「有。」張群說:「讓孫科出面發表一篇反對蘇聯干涉中國內政的談話。這是因為:一、孫科是代表民意的立法院長,新近又兼了國府副主席,有地位,說話有份量。二、他是孫中山先生的兒子,又是有名的親蘇人物。由他出面發表反蘇講話,一定可以在世界上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好好。」蔣介石頻頻點頭,連連讚嘆。張群前腳走,他立刻讓人找來了孫科。

  「哲生!」孫科一進門,蔣介石就著急地問:「你是不是同外國記者關係很好?」

  「是。」孫科不無得意地說:「我同好些外國記者常有來往。」

  「那太好了。你今天下午找些外國記者來,儘量多找些美國的記者,開個新聞發布會。你代表國府發表一篇講話,指責蘇聯在東北支持共黨共軍,話要說得越有火藥味越好。」

  孫科一愣:「是不是得找些事實根據?」

  「不用!」蔣介石手一揮,有些不高興了:「你就照我說的去辦就行了。」

  「那好。」孫科這就見風使舵:「我馬上回去寫個講話提綱,等會兒送過來請委員長批准。下午召開一個對外國記者的新聞發布會,主要邀請美國記者參加。」

  「就這樣吧。」見孫科終於心領神會,蔣介石繃著的臉方才陰轉晴。

  孫科的講話反表後,果然在國際上引起了各方面反應,特別是美國。多家在世界上有影響的報紙都把孫科的講話刊登在頭版頭條。結果,東北雖然最終沒有被聯合國託管,但美國卻向蔣介石增援了一億三千萬發子彈,2700萬美元的救濟款……

  張群真是有些神出鬼沒的手段。蔣介石邊一邊踱步一邊想,不過,張群這人是太猾了些:淮海大戰失利後,眼看局勢急轉直下,他趕緊將行政院長職推給了閻錫山。現在,西南局勢危急,他又趕快將這一堆爛攤子推給顧祝同。不過,這樣也好。讓一手製造了「皖南事變」的反共老手顧祝同主持西南軍政工作,要好過張群。況且,自己眼下正為怎樣對付四川軍閥,歷史上就同自己離心離德的劉文輝、鄧錫侯等人發愁呢。張群是四川成都華陽人,為人圓滑,有「華陽相國」、「八級泥水匠」之稱,歷史上同「多寶道人」劉文輝,「水晶猴」鄧錫侯以及「雲南王」盧漢的關係都不錯。由張群這個政治上的老油子出來,代表自己出面同這些地方實力派去打交道,會省去好些麻煩,實在也是一步好棋。

  蔣介石有些疲倦了,思考得也有些累了。他停止了踱步,坐在了沙發上,畢竟是職業軍人出身,他即使坐下,也是坐姿筆挺。

  難道局勢真的就到了不可為之、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嗎?他反省著自己?不!反省的結論是,局勢還是大有希望的。美國人答應過,只要他的政權還能在大陸上堅持半年,白宮將大規模援華,甚至不惜動用美國武裝力量對中國局勢進行干預。能在四川堅持半年嗎?能!雖然現在他手中的總兵力不過100餘萬,但四川地勢險峻。東有大巴山,西有橫斷山、青藏高原;北有秦嶺山脈峻險橫梗;南有雲貴高原。境內更是嶺迭峰涌,江河縱橫,地勢起伏。天府之國四川盆地同外界相通的,除了九曲迴腸的長江夔門天險之外,就只有通往陝西的金牛道,通往雲南的石門道,通往更西部少數民族地區的清溪道,通往甘肅的陰平道。其中,由陝西勉縣入蜀的金牛道是主道。但這條道最為險要。「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就在這條無比險峻的蜀道上,他孤注一擲,擺下了手中一律美式裝備的30萬胡宗南王牌部隊。這可是在抗戰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有捨得用的。他讓胡宗南部隊踞守秦嶺天險,同驍勇善戰的青海馬步芳三兄弟的騎兵部隊互為犄角。這樣,進可中原逐鹿,退則固若金湯。即便是解放軍劉、鄧大軍主力突入四川,也不怕。他已經在宜賓一線布下了他的「黃埔之花」,由精銳的郭汝瑰22兵團沿烏江扼守,成為了成都的又一道屏障。夔門天險更是讓他一百個放心。解放軍沒有海軍,根本不可能從那裡打進來。當年,強大的日本海軍曾經想打進夔門,結果呢,只能在險峻的長江三峽上一再的折戟沉船!軍事上布置得如此天衣無縫,加上天府之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物質人力資源,戡亂反攻大有可為!

  三國時期,一敗再敗的劉玄德劉備不是踞此而逐步強大,後來與曹操、孫權形成了鼎立之勢嗎?抗戰時期,四川不是中國的反攻復興基地嗎?今天,他要再創一個歷史奇蹟,讓全世界大吃一驚!

  「爹爹,你還沒有休息?」這時,長相酷似生母毛氏的蔣經國輕步走進屋來,輕輕問了一聲。

  「唔。」蔣介石望著剛進不惑之年,微微有些發胖的兒子,笑了笑;笑里有了些從未有過的關愛。

  「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知道我們來了,有何反應?」蔣介石問。

  蔣經國當然知道父親很不放心劉、鄧、潘這幾個四川實力派人物。劉文輝是西康省主席兼24軍軍長;鄧錫候是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是95軍實際上的軍長;雖然時任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的潘文華,是光杆司令一個,但俗話一句「百腳之蟲,死而不僵」。川中人際關係複雜,盤根錯節,不能不防。

  「他們知道爹爹來成都了,是王(陵基)主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剛才他們三人分頭打來電話,說是得知消息遲了。本想立刻趕來向委員長請安,但怕打攪爹爹的休息,他們暫時就不來了,說是爹爹你什麼時候要找他們,他們立馬趕到。」

  「他們的口徑就這麼一致?」蔣介石說時又在屋裡踱起步來。

  兒子默默地看著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似在想著什麼,又似在猜測著爹爹的心思。

  「人家對咱們敬而遠之,我們也就先不去打攪這幫土地神了。」爹爹的口氣酸酸的:「經國,我們明天一早去劉湘墓祭掃祭掃。不要告訴多的人,輕車簡從,但務必帶上幾個相關的記者,嗯?」說著轉過身來,看定蔣經國。

  「是,爹爹!」兒子抬頭看了看父親,心領神會。

  第二天一早,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諸葛武侯祠內外戒備森嚴。上午九時,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在王陵基、嚴嘯虎的陪同下,突然來在了武侯祠。當委員長的座車,那輛嶄新漆黑鋥亮的「克拉克」防彈轎車,嘎地停在門前九級漢白玉盤龍石階下時。幾個委員長的侍衛官,已經先一步下車四處站崗侍衛。車門開處,一個侍衛官上前替委員長一手拉開車門,一手護著車頂;微微彎身,說聲委員長請。委員長父子這就相跟著下了車。

  蔣介石今天一反以往,著一身國粹,給人一種偃武修文的印象:頎長的身上著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頭上戴頂黑呢博士帽,手中拄根拐杖。其實,這是完全不必的。時年63歲的蔣介石,耳聰目明,精神健旺。他手中這根拐杖,完全是做樣子的,代表著一種中國傳統的儒雅,代表著一種資格和權威。蔣介石沒有忙著進門,而是抬起頭來,注意瀏覽了一下鑲嵌在門楣上的那道紅漆匾閣。匾閣上鐫刻著「武侯祠」三個猶勁而流利的鎦金大字。蔣經國是第一次來武侯祠,他特別有趣地注意打量這座名祠的一切:兩扇大門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銅質大泡丁,門的中部嵌著黃澄澄銅質獸環。在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迎面撲來的同時,他覺得,武侯祠的這兩扇門,就像古時雙翅張開的圖騰。進入大門,兩邊呈圓孤形對稱展開的廓檐上,排列著一尊尊塑造得栩栩如生、真人般大小三國時期蜀國有功的文臣武將。正前方,廊檐下有一個跌宕,那是一條向前伸展開去的、由大寧河中小三峽紅紅綠綠小石子鋪就的甬道。那些紅紅綠綠的寧河石,在金粉粉陽光照射下,簡直就是鋪的一地紅紅綠綠的瑪瑙翡翠。甬道盡頭,當中矗立著一睹方正的紅色照壁。照壁如血並帶著歲月滄桑痕跡。而在照壁之後,是飛檐斗拱的重重院落和殿宇。

  因為王陵基、嚴嘯虎事前作過布置,往日遊人絡繹不絕的武候祠這日淨場,祠內非常安靜,移步換景。

  蔣經國原想父親一定會帶他去裡面看看諸葛亮的,而父親卻帶他去看了劉備墓。蔣介石舉起拐杖,指著眼前那座由青磚拱圍起來的小山、山上長滿了葳茂的青草小樹且枝蔓叢生,顯得非常清幽神秘的墓地告訴兒子:「這是劉備的衣冠墓,他的真墓在白帝城。」略為停頓,若有所思,轉身向左逶邐而去。蔣經國知道,爹爹這是帶他出側門,去南郊公園中的劉湘墓祭奠。

  「爹爹,我們不去瞻仰諸葛武侯了嗎?」既然來了武侯祠卻不去瞻仰武侯,蔣經國感到遺憾。

  「換個時候吧!」爹爹若有所思地說:「諸葛孔明這個人太偉大了,他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就出了這樣一個人物。瞻仰、祭奠這樣的人物,我們得找個專門的時間去。」說著微微一聲嘆息:「中國歷史上的偉人可謂汗牛充棟,春秋時期的孔子、老子、韓非子……還有近代的曾國藩、孫中山先生。然而有誰像諸葛亮這樣為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呢?」蔣經國知道,爹爹滿肚子心事,看到諸葛亮,想到了自己的事業,爹爹明說在說諸葛亮,其實是在借諸葛武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在南郊公園後面,蒼松翠柏環拱中的劉湘陵墓縱深有半里地,很是宏偉。在肅穆的氣氛中,蔣介石緩步邁上台階,從隨侍在側的侍衛長俞濟時手裡接過一束鮮花,安放在「故上將劉湘之靈」墓碑前。低頭默哀,一副很沉痛的樣子。

  蔣經國知道,這時如果「四川王」劉湘地下有知,一定會一躍而起,厲聲痛斥、質問置他於死地的爹爹,要蔣委員長還命來的!

  這是因為:民國肇始,全國軍閥割據,戰亂頻乃,尤以四川為最。從1911年到20世紀30年代初,四川的軍閥混戰竟有300多次,最後是劉湘和劉文輝叔侄的「二劉」大戰,這是四川軍閥史上一場時間最長,最為慘烈的大戰。戰爭的結果是,同是從大邑縣安仁鎮出來,時在重慶任「督辦」的侄兒劉湘,憑藉超乎一般軍閥的實力和蔣介石的支持,打敗了踞成都任四川省主席的「么爸」劉文輝;並且毫不留情地將「么爸」和他的24軍趕進了地瘠人貧藏漢雜居的西康。

  然而,在蔣介石支持下,登上了「四川王」寶座的劉湘雖然兌現了事先的許諾,率全川軍力,圍攻了據川北的紅四方面軍,但其後卻是尾大不調,將四川搞成了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獨立王國。執中央權柄的爹爹千方百計地想染指、滲透進來,進而拿過四川。為此,劉湘同爹爹進行了長期的公開或私下,有時甚至是劍拔弩張的鬥爭。直至抗戰軍興,劉湘主動請纓抗日,這場鬥爭才得到緩解。然而,帶病出征的劉湘從某個方面講,可以說是被爹爹氣死的,死時年僅48歲。雖然劉湘去世後,爹爹對他備極哀榮,下令國葬,評價也很高。然而,時至今日,劉湘的舊部親信潘文華、還有鄧錫侯,以及長期以來同爹爹心不和面也不和,一直躲在雅安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劉湘的麼伯劉文輝,卻把這筆帳記在心上的。現在,中央雖說表面上拿下並進駐了四川,而實際上,中央同四川之間矛盾之尖銳複雜,要超過以往任何時候。

  確實是這樣,蔣介石這時候之所以要來祭奠劉湘,是做給四川人看的。這是形勢的需要。

  「委員長,請節哀!」見蔣介石一副痛心不已的樣子,王陵基走上前去勸慰。

  「爹爹,」蔣經國也走上前去,攙扶著悲痛不已的父親步下高高的石階,上了車。

  蔣介石表演的這些精彩畫面全被跟去的記者攝入鏡頭。第二天,國民黨喉舌《中央日報》等報刊無一例外地發表了蔣介石沉痛悼念劉湘的文章照片和有關花絮。

  這天中午,蔣介石稍事休息後,在他下榻地的小客廳里接見了地方有名望的紳士熊福錦等九人,就川事問題接受垂詢。送走這批鄉紳後,他又接見了劉湘、李家鈺、許國璋等在抗戰中英勇捐軀的四川軍政要人遺孀,對她們問長問短,噓寒問暖,關懷備致,並贈以錢物。

  當他把這些淚汪汪的遺孀們送出門,端起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喝了後,抖擻精神,對侍立一旁的兒子說:「經國,我們去吧!」

  「爹爹!」兒子關切地說:「你的身體吃得消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說?」

  「不用了。」蔣介石說,「四川各界父老都在等著我,走吧!」他霍地站了起來。

  蔣介石準時出現在成都中央軍校禮堂有300多社會賢達參加的「省垣各界人士歡迎總統蒞蓉茶話會」上。

  當蔣介石父子在王陵基陪同下,步入會場時,蜀中「名流」們都站起來鼓掌。蔣介石走到台上,身姿筆挺,四顧頻頻,很動感情地致詞:「中正已經多年沒有同成都父老見面了,甚是懷念。今天,中正要藉此機會,再次感謝四川人民在八年抗戰和最近四年的戡亂中作出的偉大貢獻。」說到這裡,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下來,好像沉入了一個噩夢中,語調也傷感起來。

  「在座諸君不會忘記,就在四年前。抗戰剛剛勝利,飽受戰爭創傷的神州剛剛安定。政府正欲著手竟先總理提出的三民主義之偉業,與世界平等待我之國家攜手共襄繁榮富強之時,不意在抗戰中坐大的共黨為一黨之私利,置國家民族利益於不顧,發動了全面內戰……現在,大局維艱……」就在蔣介石將內戰的板子向共產黨一板接一板地打去時,座下有位穿長袍、頭戴瓜皮帽,鼻尖上吊副老光眼鏡的土紳,將頭向旁邊一位西裝革履,腆起肚子的熟人湊過去,悄聲說:「老蔣凶喃!他把國共內戰的責任一釘耙全打到了共產黨頭上。那,現在國民黨戰敗的責任又該哪個負呢?」

  穿西裝的胖子聽了,擠了擠眼睛,揉了揉鼻子,還他一口濃郁的川話:「他老蔣是癩疙寶(蛤蟆)打呵嗨(哈欠)――口氣大。」

  「他老蔣現時是說的比唱的好聽,目的是想要我們四川人為他賣命訕!」

  「磨子上睡覺――他老蔣想轉了」……

  就在他們用一口四川話大展言子時,蔣介石的話也到了結束部份,也是實質部份。

  「四川自古以來就是人文薈萃、物殷民豐的寶地,是舉世聞名的天府之國。現在四川更是政府賴以反共戡亂的最好基地。值此非常時期,中正切望巴蜀父老和政府精誠團結。抱有匪無我,有我無匪之決心,共赴國難。如此,勝利有期!」

  蔣介石話完落坐,王陵基這就站起身來,帶頭鼓掌。於是,禮堂內響起一陣寥落的掌聲。戴瓜皮帽的土紳這又對身邊的西裝胖子一笑:「他老蔣同王靈官(王陵基)硬是稀飯泡米湯――親(清)上加親(清)。」

  一位當年打過紅軍,後來解甲經商發了大財,個子瘦高的省參議員,感到心裡不踏實,霍地站了起來,不合時宜地發問:「現共軍正兵分兩路向成都壓來,不知委員長有何對策?」

  蔣介石顯得很是有些尷尬,王陵基看著這位發問的省參議,馬起一張青水臉,恨聲訓道:「這是軍事秘密。諸位,不該問的不要問,只是多多表示我們川人擁護委員長在四川反共戡亂的決心就行了!」

  王陵基這一暗示,真有幾個馬屁精應聲而出順杆爬起來。說些堅決擁護蔣委員長戡亂救國、反共必勝云云類廢話。

  「啪!」那位因為手上粘有紅軍的血,心虛不已的省參議,上了些年紀,被王靈官一訓,又氣又惱又虛,端起四川人愛喝的蓋碗茶揭蓋子時,手一哆嗦,將茶蓋摔在地上打碎了。很煞風景。場上一時不太安靜,人們交頭接耳起來。

  「請大家安靜、安靜!」王陵基看太不像話了,這又站起身來揮了兩下手。場上倒是安靜下來了。但當王「靈官」抬頭看自己的主子時,不知什麼時候,蔣介石父子已經走了。當天晚上,蔣介石傳令原南京警備司令,現中央軍校成都分校校長張耀明,他第二天要檢閱中央軍校成都分校全體師生,並訓話,張耀明得令而去。

  第二天上午10時,蔣介石在蔣經國和侍衛長俞濟時等的陪同侍衛下,登上了檢閱台。

  「立正!」早就虛位以待的張耀明一聲口令,只聽操場上「啪!」地一聲巨響,占地300餘畝的操場上,上萬名身穿黃嗶嘰軍服,頭戴大蓋帽,打著綁腿的師生將胸脯一挺。

  站在台上的蔣介石看著這個陣容心中高興。

  「唔,好!」他對成都中央軍校的師生們訓話了;聲音通過正對他面前的麥克風在操場上轟響:「很好。一看就是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當初,我創辦黃埔軍校時,首先要求大家做好立正、稍息這些基本動作。只有做好這一系列基本動作,才會是個好軍人。嗯,立正,也是很有講究的。要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只有這樣才能作到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猛虎襲於後而心不驚;才能做到定而後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然後才可以做到以不變應萬變……」

  說到這裡,他伸出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指著台下:「你們是黨國的棟樑。在這裡,我可以告訴諸位,政府對在成都組織川西決戰,給跟進的共軍以毀滅性的迎頭痛擊,是下了決心也是有信心的。」他話鋒一轉:「這正是諸位中央軍校同學大顯身手好時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著名元帥蒙哥馬利身處逆境在北非終於以一舉重創德軍而天下聞名;盟軍總司令艾森豪以成功地組織了諾曼第登陸而改變了歐洲局勢名垂青史。翻開我黃埔軍校的校史,不也是戰功赫赫猛將如雲?不說多了,」他搬起指拇算來:「胡宗南、宋希濂……」說到這裡,他悚然間一驚一頓,抽了口涼氣。因為將他打疼了的解放軍高級將領林彪、徐向前、陳庚等,同樣畢業於黃埔軍校;算起來,也都算是他的「學生」。他哽了一口氣,底氣不那麼壯了,語調也變得有些傷感:「當然,我也很痛心。有些學生背叛了我……」正說到這兒,倏忽間一道白光一閃。有個東西從他嘴裡掉了出來,落到了地上。站在旁邊的蔣經國眼尖,看到掉到地上的是父親的假牙,很鎮靜地走上前去彎腰撿起,對張耀明示意檢閱開始。

  全副武裝的成都中央軍校校長張耀明這就邁著鵝步,走到檢閱台前,在蔣介石面前將胸脯一挺,「啪!」地一個立正,從刀鞘中「嗖!」地撥出長長雪亮的儀仗刀,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劈刀禮,亮開大嗓們:「報告『校長』,中央軍校成都分校閱兵式現在請求開始!」

  「唔!」蔣介石說:「開始吧。」

  一個個整齊的方隊經過檢閱台。嚓嚓嚓!整齊的正步。方隊墨線彈過一般,他們唰地將戴著鋼盔的頭向右一偏,手中的卡賓槍一端,向台上的蔣介石行注目禮。在蔣介石聽來,這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就是一首美妙無比的進行曲。他一時沉浸在一種近乎荒誕的遐想中。似乎隨著這軍威赫赫的方隊怒濤般地向前捲去,他的青天白日旗在丟失了的南京總統府上空升起;在他已經幾乎丟失盡淨的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升起。他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神情儼然地向這支經過他面前,在心目中意義不一般的「神勇之師」還以軍禮。

  步兵方隊過去後,是炮隊。牽著各式重炮的美式十輛大卡車四輛一排,軋軋地過來了。忽然,一輛牽著一門加農炮的大卡車在經過檢閱台時,「啪!」地一聲巨響。那一聲巨響可謂驚天動地!霎時,場上一片混亂。臥的臥倒,叫的大叫。蔣經國、張耀明和隨侍在蔣介石身邊侍衛們趕緊撥槍衝上台去,侍衛在蔣介石身邊。站在台上的蔣介石雖然竭力保持著鎮靜,但臉色橘青,暴露出內心的恐懼。

  其實,一切都是好好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那輛經過檢閱台的拖著加農炮的大卡車臨時出了點機械故障,癱在了台下。心急火燎的張耀明跑到肇事車前一看,差點氣歪了鼻子。原來這輛由炮科一隊少校中隊長馬伯山開的拖炮車炸了胎。馬伯山嚇得手腳無措,正蹲在地上瞎鼓搗,後面的炮車全停了下來。

  「混帳東西,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張耀明暴跳如雷,用那釘著鐵釘的皮鞋,在馬伯山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張耀明猛然想起,他們的最高領袖,校長、委座還在台上,這不是發火的時候。他趕緊向簇擁在他身邊的官佐們命令,「快,快將這輛破車拖出去。」一陣忙亂過後,張耀明抬頭向台上望去,可是,哪裡還有「校長」的影子。漏子捅大了!惱羞成怒的張耀明當即發布命令,「立即將馬伯山抓起來,送軍事法庭審訊!」

  可是,對這件事「校長」弄清純系偶然之後,表現得很是寬宏大量。為了籠絡人心,當張耀明將這事向他作了詳細報告並請示如何處理時,蔣介石對張耀明說:「嗯,算了吧。又不是故意的,是機械故障,把馬伯山放出來,好生寬慰。」

  蔣介石施行的這一手懷柔政策,在軍校還真有用,很是收賣了些人心。

  下午,三輛鋥亮的豪華形「克拉克」小轎車駛出北較場,風馳電掣向城內開去。蔣介石父子坐在中間那輛流線型防彈車上。

  十多分鐘後,三輛轎車魚貫進入環境優美,建築上中西合璧的華西協合大學牌坊式朱紅色大門。這是一所名牌大學,與燕京、齊魯、金陵、復旦等大學齊名;是美國人當初用清政府「庚子」賠款在中國創辦的七所大學之一。華大的牙科在國際上頗負盛名。蔣介石這是專程來鑲牙的。

  車輪在花木扶蘇的校園柏油路上輕輕滑過,發出輕微好聽的嚓嚓聲。四周茂林修竹、雀鳥啁啾聲中掩映著幢幢飛檐斗拱、氣象森嚴、建築精巧的樓房。這些中西合璧的洋房,美輪美奐,在建築上很有物色。主體是哥德式,而屋頂卻是中式,採取的是大建築學家梁思成的設計思維,俗稱「穿西裝戴瓜皮帽」。而在這處處洋溢著書卷氣的高等學府內,不和諧的是,好些大紅柱上都貼有「莫談國事」標語。

  一行轎車停在了主樓前。早已恭候多時的華大醫學院總院院長林則、分院長周少吾誠惶誠恐快步走下高高的台階。只見中間那輛車門開處,委員長在侍衛官們護衛中下了車。

  蔣介石點點頭,這就由林則、周少吾等迅速迎進治療室。主治醫生是著名牙科博士吉士道。已經準備好了的吉博士身穿白大褂,他是個戴眼鏡的黑胖子。他先是恭敬地請委員長坐上手術椅,繼而伸出一隻又短又粗又有力的手捧著蔣介石的腮幫子,猛然一捏。委員長張開口來,露出焦黑的牙床。吉博士連連搖頭,對站在一邊的林則、周少吾和蔣經國等人說:「委員長的這一口牙,枉自還是請美國權威醫生安的,手藝孬、手藝孬!」吉博士一邊用一口濃郁的川話踏屑洋人,一邊開始比牙坯、和膠泥、做假牙。吉博士脾氣傲,技術好,別看他一根根手指粗得小葫卜似的,可捏起膠泥做起牙坯來靈活自如,出神入化。僅半個小時,吉博士就做出了一副按常規最少要半個月才能做出的全口假牙,安進蔣介石的嘴裡一試,巴巴實實。

  「委員長!」吉博士說:「你請咬咬嘴,看合不合適?」

  蔣介石閉上嘴,先是猶猶豫豫咬試咬試,再放心大膽咬了咬,「唔,不錯!」蔣介石顯出高興:「天衣無縫。」

  吉博士再將手一招,一位身材苗條,面容姣好,身穿白大褂的護士手中托著一個髹漆盤子輕盈地走了過來,按照吉博士的吩咐,這位身穿白大褂的護士來在蔣介石面前,遞上托盤,腰一彎。吉博士說聲:「委員長請!」隨即做了個手勢。蔣介石等一干人注意到,護士小姐手中的髹漆托盤中有一個精緻的小白瓷碗,裡面盛著炒得黃酥酥的花生。吉士道請蔣介石吃幾顆油酥花生試試牙合不合適。

  按照慣例,隨侍在側的侍衛長俞濟時這就上去,先在盤子裡抓起幾顆炒得黃酥酥的花生吃了。

  蔣介石狐狐疑疑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林則。林院長笑笑,拈起兩顆花生丟進嘴裡嚼碎吃了,表示這花生決無問題。蔣介石這才放心地拈起兩顆油酥花生丟進嘴裡,「叭叭叭!」咬得滿嘴是香。

  「唔,好好好!」蔣介石連連點頭,平時鐵板一塊的臉上露出了笑意。簇擁在身邊的林則、蔣經國和侍衛長俞濟時捧場,都說吉博士的手藝真是神了。

  吉士道的節目還沒有完。他變魔術般拿來一面瑩潔無比的義大利照面鏡,在蔣介石腦後一比一照,興致勃勃地說:「請委員長照照鏡子,看怎麼樣?如果牙沒有安好,臉是歪的。」

  蔣介石注意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時年63歲的蔣介石的牙安得很好,因而也就顯出特別的精神。

  周少吾誇張地「呀!」了一聲,說:「委員長這一來,看去年輕多了。」林則等人也不甘落後,有的夸「主席更威風了。」有的更是藉此將話題升級取悅蔣介石,說「這預示著委員長指揮的川西決戰即將大捷!」……

  蔣介石樂得合不上嘴,對簇擁在身邊的兒子蔣經國等說:「看來,華大的牙科真是名不虛傳。」說著竟難得詼諧了兩句:「四川真是出人才的地方呀,花生又香,吉博士的牙科技術更是超群絕倫。」這些幽默的話居然從蔣介石口中說出來,讓手術室里爆發出一陣掌聲。正在興頭上,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口號聲,猶如給蔣介石當頭潑下來一盆冷水:

  「我們要見蔣委員長!」

  「反對內戰!」

  「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

  笑容忽然在蔣介石臉上凝住了。他看著窗外,顯出一些緊張也有一些憤怒。對於學生運動,他有種天然的反感。

  蔣介石來華西大學醫學院安鑲牙齒,是極為機密的。消息怎麼會傳出去,讓一些愛鬧事的學生圍在了樓下,這還得了嗎?侍衛長俞濟時顯出緊張,他趕緊給王陵基打電話。而吉博士等人,已經讓侍衛官們「請」到了隔壁一間房內。蔣介石踱到窗前,要隨侍在側的侍衛官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他朝下看去。一看,臉色就變了。大樓下站了好些請願的師生。

  「這是怎麼回事?」蔣介石轉過身來,看著林則、周少吾,連聲質問:「 這些人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是誰走漏了風聲?嗯!」

  林則、周少吾連連說怪,臉嚇得煞白,看著旁邊的蔣經國,一副乞乞求求,百口莫辯的可憐樣。

  蔣經國知道中共成都地下黨厲害,消息靈通,怪不得林則等人。

  「別的不說了。」蔣經國吩咐林則:「請林院長下去告訴那些師生,就說蔣委員長在這裡安鑲了牙齒後,早就離去了。有什麼事,由你代他們向委員長轉呈。」

  「好好好。」個子瘦小的林則下樓去了,蔣經國上前輕聲附耳請示父親:「給王(陵基)主席的電話打通了,他請示要不要派隊伍趕來彈壓?」

  蔣介石沒有說話,只是把手一揮,繼續看窗下的情形。只見林則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向憤怒的師生們解釋著什麼,聽不清林院長在說些什麼。但看得出,林院長因為聲嘶力竭,翹著屁股,揮著兩手,像是一隻撲翅的公雞,樣子很滑稽。

  這時,一陣聲浪猛地衝起,圍在樓下的華大師生們手挽著手,唱起了歌: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向著法西斯蒂開火

  願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著太陽,向著自由

  向著新中國發出的萬丈光芒

  「反了!」蔣介石氣得咬牙切齒,轉身對兒子說:「這還得了嗎,這些人在唱共產黨的歌曲!」正說著,同林則一起下樓的周少吾急急忙忙上樓來,站在蔣介石面前,氣喘吁吁地報告:「委員長,請你們趕快往後門走吧。那些鬧事的人知道你在樓上,就要衝上來了。林院長在死活擋著他們。請你們快走吧,不走就來不及了!」

  「車呢?」蔣介石指著停在樓下的三輛轎車,對周少吾說:「我們的車都被學生圍在那裡了。」

  「只有委屈一下主席了。」也不怪周少吾一會兒委員長,一會兒主席的,只怪蔣介石的官銜太多了。周少吾因為緊張,摸摸禿頭上的汗,看著侍衛長俞濟時:「看來只有委屈一下委員長,請侍衛長帶兩個兄弟,護衛著委員長坐我們學校那輛吉普車從後門先走?!其他人緩一步。不然,人越圍越多,時間久了怕出事?」

  「好吧!」蔣介石說:就這樣!」蔣介石返回中央軍校後,讓蔣經國派人通知在民間深有影響的尹昌衡、徐炯等人明天到中央軍校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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