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奉命進京述職,鄧錫侯忐忑不安
2024-10-08 12:54:16
作者: 田聞一
康莊,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國民政府陸軍上將鄧錫侯在成都西郊的一座園林式公館。這裡,離市區不過十來里地,位於浣花溪畔,一衣帶水,風景絕佳。
三月,春和景明,是成都最好的季節。白天,浣花溪畔,樹木清嶸,鶯飛草長;晚上,鋼藍色的夜幕中,有一輪白玉盤似的皎皎園月巡行,灑下一地清輝。天幕上,浩瀚銀河裡無數金色的星星,好像正從天幕的這一邊,無聲地向另一邊流去。如果是往常的日子,晚上,在家的鄧錫侯,早就換上一套寬鬆舒適的緞緞長袍了。平時,在可以不穿軍裝的時候,他喜歡西裝革履,他是一個生活上比較喜歡追求西化,比較會享受生活的人。這時,他早帶上妻兒在園中賞月了。竹梢風動,月影移牆的花園裡,早就滾動著他那洪鐘大呂般的說笑聲。
今夜很特別。前後院裡都是靜悄悄的,一片闐寂。鄧錫侯的貼身副官王席儒,不僅要維護軍長的絕對安靜,縱然是有什麼急事要去請示,也得踮起腳根走路,深怕弄出些許聲響。他知道,軍長遇到了難題,儘管這會兒王副官對這道難題是什麼弄不清,但絕對與一封南京來信有關。午後,軍長接到一封由南京來的標有總統府字樣的來信後,就像挨了一悶棍,神情大變,憂心忡忡地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步不出,放出話來,誰也不見,誰也不准進去打憂他,連晚飯都是女主人田德明親自送進去的。其他人送進去,他不僅不吃,還要大發脾氣。
夜已經深了。田德明已經將一直鬧著要去找爸爸的兒子哄睡。這會兒,屋子裡就開了一盞小小的床頭燈,像一葉雪白的睡蓮,而四周的一切全都隱在黑暗中,只聽掛在牆上的壁鍾,走得嘀嘀達達地響。田德明倚坐床頭,注視著對面樓上丈夫辦公室里的綠窗燈火,時不時看見丈夫焦燥踱步的身影。看得出來,丈夫簡直焦倒了。他很想過去安慰安慰丈夫,看有什麼可以幫得到忙的,又怕反而惹得丈夫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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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事惹得晉康如此發愁呢?她想,這麼多年,哪樣事沒有經過,什麼都不怕,戰場上摸爬滾打,宦海沉浮多年,性格豪放,足智多謀的丈夫,究竟為什麼事愁成這樣呢?她只知道是為一封南京來信,可是,那信是誰來的,信中說了些什麼?丈夫不說,她也不敢問。晉康凡百都好,就是一樣,不要女人參政!
終究是不放心,看兒子已經睡熟了,她這就喚王媽進來,替她小心照看孩子,自己去了對面樓上丈夫的辦公室。
「哪個?」還很遠,閃出一個警衛大聲喝問。
「連我都看不出了嗦?」田德明很不高興。
「啊,是太太!」迎上來的衛兵有些遲疑:「王副官打過招呼的,說是軍長有令,任何人都不見,太太,你看?」
田德明不理他的,徑直上樓,推開了丈夫辦公室的門。
雙手背在身後,憑窗而望,對著夜空愁腸百結的鄧錫侯憑著職業軍人的敏感,一下轉過身來,看著他的這個年輕漂亮的夫人,雙目如錐。那張寬盆大臉上,不僅愁雲緊鎖,還有一絲憤怒,一絲詰問。
「晉康,你在愁什麼呢?」她關切地問了一句,她以為丈夫會問起兒子睡了沒有什麼的。俗話一句很對: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她生的這個兒子是鄧錫侯的麼兒,還不到十歲,與長子懸殊二十多歲,平時深得丈夫寵愛,一會兒不見都要問。不意丈夫卻像個憋足了氣的皮球,經她一引發作了。
「你看這個龜兒子老蔣(介石),氣不氣人?!」鄧錫侯兩手一拍,看著田德明說:「一天到晚,他都逼著我出糧出錢出人去打內仗。抗戰八年,我們四川未必出得還少了?現在,四川都被他榨乾了,他還在喊出出出,我能出得起啥子嘛?簡直就是雞骨頭上剮油!」說到這裡,他又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頹然坐在那張靠窗的碩大的辦公桌後的皮轉椅上,將擺在桌上的那封南京來信拿起來不住摔打。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少些他內心的憤懘。屋子裡因為沒有開大燈,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辦公桌上開著一盞檯燈。一縷乳白色的燈光,經綠色燈罩一罩,傾瀉出來,端端照在當中的一封信上。而燈光之外,擺在辦公桌上的一架載波電話,文房四寶以及壘得小山似的公文、卷宗,全都瑟縮在夜幕中。
田德明安慰著丈夫,給他倒了杯茶,輕言細語地說:「晉康,你不要愁,船到灘頭自然直,自古沒有過不去的河。」說時,她上前拈起那封將丈夫愁成了這副樣子的信,細細看去。信封是長方形的,比一般的信封大,當中框一個長條形的紅色豎格。紅色豎格左面,標有「中華民國總統府 緘」字樣,當中是一行又瘦又硬的毛筆字:「鄧省長 錫侯啟」。她抽開信箋來看,才發現這封信是蔣介石蔣委員長寫給丈夫的親筆信。信寫得極簡短,只一句:「晉康兄:請速來京,有要事相商。中正。」 蔣介石的字,一個個寫得足有拇指大,在行行紅色的豎格里顯得很霸氣。看得出來,蔣介石小時讀私墪時是練過柳體的,而任何人,尤其是大人物,不管他最初練字時練的是什麼體,是柳體、顏體還是什麼體,最終總要灌進他們自己的氣質、個性。俗話一句: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這是一點不錯的。蔣介石的由柳體變成的「我體」、「蔣體」,簡直就像他的人一樣,個個都寫得瘦筋筋、硬梆梆,鷹爪似的。聞名中外的青城山上的「天師洞」三個字,也是蔣介石寫的,這,中學畢業的她知道。
「哦!蔣委員長請你去南京?」她輕言細語地說。
「哼!」鄧錫侯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看他老蔣說得這麼好聽,啥子請我去南京有事相商,他這是要我去當面興師問罪!老蔣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給他提供軍糧,我辦不到,日前,他派糧食部長俞飛鵬飛來成都催,還是沒有,他這是惱羞成怒了!」
「那怎麼辦呢?」田德明的情緒受到了丈夫影響,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也焦倒了。
「去就去嘛!」鄧錫侯把信收起來,又是苦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順其自然。四川的情況就這個樣子,我肯信他老蔣把我吞了不成,走,睡覺!」
當天晚上,鄧錫侯幾乎徹夜不眠。他覺得,總是身著一襲玄色長袍,身肢筆挺的蔣介石蔣委員長,就躲在黑暗中的某個陰暗角落,沉著臉打量著他。
他的思緒處於凝想中。
抗戰之前,在蔣介石與「四川王」劉湘長時間的明爭暗鬥中,他是堅立地站在劉湘一邊的,堅決反對蔣介石把手伸進四川。抗戰軍興,國難當頭。國家興亡,區夫有責,何況軍人!於是,他同劉湘一樣,舍小我而就大我,主動請纓抗日。蔣介石准其所請,將四川幾乎所有的將軍及軍隊都調遣出川與日作戰。殊不知他們是真心抗戰,蔣介石卻大行一石二鳥之計,讓裝備極差而作戰英勇的川軍打頭陣,去消耗軍力;反過來,又用武裝到牙齒的日本軍隊替他消滅川軍這樣的雜牌軍。當時,出川的二十多萬川軍被分為二十二、二十三兩個集團軍,分別在山西和江浙南京外圍作戰。川軍被蔣介石分割得五零四碎。到了南京的劉湘,雖被蔣介石安了一個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的名稱,卻完全是空頭司令,在南京坐冷板凳。而率部在山西作戰,時為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兼45軍軍長他,發現上了蔣介石的當,曾帶信給劉湘。信中,他憤懣地將出川的川軍比喻為「沒有娘的孩子」,要求劉湘總准蔣介石,將所有川軍部隊調到一起作戰,「要死都死在一起!」可是,蔣介石根本不理。最後,積勞成疾而又氣憤攻心的劉湘死在武漢萬國醫院,年僅48歲。劉湘與其說是病死的,還不如說是被蔣介石氣死的、逼死的。劉湘死後,蔣介石為了做樣子看世人看,尤其是做給川軍川人看,對劉湘卻又是備極哀榮,升為陸軍上將,在成都進行國葬,虛偽之至!
在山西前線,看透了蔣介石伎兩的他,一方面是對真心抗戰的八路軍的崇敬,一方面是出於老鄉情誼,他多次請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和有「戰神」稱譽的129師師長劉伯承到自己的部隊中,為營以上的軍官講解游擊戰,同時私下將一些武器彈藥支援八路軍。這就自然而然地犯了蔣介石的死忌。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向來被蔣介石視為心腹大患,洪水猛獸,必欲早晚消滅之,哪怕在抗戰最困難的時期,蔣介石都沒有把裝備很好,負責包圍延安的的胡宗南的由三個集團軍組成的大部隊調離!他鄧錫侯的所作所為,自然被在南京的蔣介石掌握。了得!於是蔣介石耍了個手段,將他調回川,集團軍司令一職交由同時出川的原先他的副手孫震。老蔣美其名曰是對他的重視,讓他回川任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其實是剝奪了他的軍權,將他弄回盆地中看管了起來。
臨別之際,在忻口前線,他對接任總司令職的原二十二集團軍副總司令兼41軍軍長孫震語重心長地說:「德操(孫震字德操),打仗你是行家裡手,可是人家對我們川軍存有二心。到時該倒拐時,你可要倒拐啊!」四川話的「倒拐」,類似於普通話中的轉彎,可是內在的含意卻要深刻得多,廣泛得多。也不知孫震聽沒有聽進去。
八年抗戰好不容易勝利了。終於騰出手來蔣介石不顧全國人民的反對,磨刀霍霍,又要對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動手了。戰爭總是要找藉口的。蔣介石故技重施,倒打一耙,把挑起內戰的責任推到共產黨身上。蔣介石在一篇由號稱「天下第一筆桿子」,心腹秘書陳布雷替他寫的文告中,這樣昭告天下:抗戰八年,好不容意取得勝利。而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餓殍遍野,哀鴻聲聲……而共黨卻置全國人民利益於不顧,公然舉行了全面的武裝叛亂,政府迫不得己,乃忍痛戡亂。老蔣自認為他兵強馬壯,有必勝的把握,加之他重用的新任軍政部長陳誠在他面提勁,說是三個月內消滅共產黨。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陳誠犯的另一個大錯是,他對訓練有素,投降過來的幾十萬汪精衛的皇協軍和東北溥儀的偽滿洲國軍全部解散不用,而這些軍隊卻被解放軍收編改造了起來。這樣,蔣介石政權在軍事上,政治上,經濟上一塌糊塗,天怒人怨。幾場大仗打下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由強漸弱,而共產黨卻節節勝利,由弱漸強。尤其是在經過了遼瀋、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後,蔣介石政權敗局已定。
遠的不說,就四川,成都而言,蔣介石政權就像一隻下了灘的爛船,無論怎樣修修補補,都無濟於事了。而這個時候,蔣介石卻把天府之國四川看作是他的大後方,不管不顧地責令他派款、拉伕,敲骨吸髓,為他殘破不堪的戰爭機器加油。這就讓早在八年抗戰中就因為作了過多付出,忍飢挨餓的四川人民發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打倒蔣介石!打倒蔣介石政權!中共地下組織趁機組織、鼓動,這樣一來,四川各地抗丁抗糧竟成燎原之勢。共產黨在大邑縣和川東華鎣山的游擊隊非常活躍。在省會成都,隨時都有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年前因物價飛漲,奸商囤積居奇,在鬧市區竟然發生過因為搶米打死人的事件。局勢越發不可收拾。在成都多條半截巷,被成都人稱為「死巷子」的巷頭巷尾,時時可見寫有這樣的大字:「此路不通,去找毛澤東!」由此可見人心的向背。
年前,在四川大材小用,屈尊作了幾年省主席的張群上調中央,作了至關重要的行政院長;原川康綏靖公署撤銷,他從張群手上接過了四川省政府主席職,他將「智多星」鄧漢祥要了過來,作了他的省政府秘書長,原想好好給四川人民服務。然而,在這樣一點就爆,緊張得讓人窒息的氣氛中,蔣介石卻不管不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令,要他對四川人民敲詐勒索。人人都說四川省政府主席是個了不得美差,在他看來,卻是一個捏在手中的紅炭圓,燙手!
在蔣介石的一再催促下,他曾經讓他的省府秘書長「智多星」鄧漢祥,邀集與共產黨方面過從甚密的「多寶道人」,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常住成都的劉文輝,還有雖被蔣介石委了個川陝綏靖公署主任,人卻不去的潘文華不止一次來家,幫他拿主意,商量對策。然後經他授意,讓心腹秘書陳懋鯤形成文字,極娓婉地電呈蔣介石。呈文大意是:四川地處大後方,在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中,在兵員財賦提供、糧食補充等等方面,都走在全國前列,貢獻殊多,竭盡努力,而今川內民力財力早已耗盡,亟待覆蘇。因此,在徵兵征糧方面,請中央予以減緩,以安後方。
據知情人告,蔣介石看了這封回電後,大為震怒,當即在桌上猛拍一掌,以他那聞名天下的國罵罵道:「娘稀匹的,這鄧晉康不聽招呼,不服命令,簡直要反天了!他頭上那頂烏紗帽如果不願戴,有的是人戴。」隨即派他的親信,糧食部長俞飛鵬來川催糧,仍然一無所獲,因此來了這封信。要我火速進京「有事相商」?鄧錫侯想:什麼叫「有事相商」?看來這趟去京凶多吉少,很可能被撤職,弄不好,被老蔣丟監也有可能。想到這裡,他的心情非常矛盾痛苦:並非我鄧某硬要同你蔣某唱對台戲,而是實在拿不出你要的軍糧來!我鄧某存然是對你蔣某人有看法,但我也不願看到中華民國翻船,翻船對我鄧某人有什麼好處?雖然這些年,他非常注意共產黨方面的政策,他知道,毛澤東有三大法寶,這就是:共產黨的領導,人民軍隊,統一戰線。但是,像我鄧錫侯這樣的人,是大地主、大官僚、大軍閥,打過共產黨紅軍,手上粘有他們的鮮血,屆時,他們能饒過我嗎?我這樣的人是要被共產黨革命的!他就這樣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直到天亮前,好容易才睡過去了一會。早飯後,他去督院街的省府上班,剛剛坐到辦公桌前,副官王席儒就來報告,說是糧食部長俞飛鵬追到省府來了,要求鄧主席接見。
「人在哪裡?」鄧錫侯問。
「二樓西式小客廳。」
「好,你去告訴他,我馬上來。」
當鄧錫侯來在客廳時,俞飛鵬馬上站了起來,將頭上戴的博士帽摘下,拿在手上,端在胸前,連告得罪。這是一個外表很儒雅的中年人,西裝革履,皮靴鋥亮,皮膚白晰,梳大背頭,瘦瘦的,戴副金絲眼鏡。他也是蔣介石的浙江奉化老鄉,曾經在國民政府中擔任過許多要職,年前被蔣介石委任為糧良部長,深為信任。俞飛鵬的目光很銳利,很冷,透過鏡片,在鄧錫侯身上搜索,就像要在其中尋找到什麼秘密;又像槍彈似的,似乎要想給他打進去。
鄧錫侯讓了坐,很彎酸地說:「俞部長是個腳步金貴的人,這會怎麼來了?」
「哪裡是腳步金貴!」 俞飛鵬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鄧主席公事繁忙,沒有要事我不敢來打擾。」
「啊!要事,不知有何要事?」
「委員長給鄧主席的信,想必鄧主席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也看了。」
「那好,別的都不說了。我來,就是問鄧主席何時進京?我奉委員長命,陪鄧主席一起進京!」
「啊!」鄧錫侯一驚:「怎麼,我進京還要你陪?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
「哪裡,哪裡,鄧主席真會說笑話。」 俞飛鵬仰起頭來,很誇張地笑了笑,然後將目光放平,看定鄧錫侯:「那麼,我們現在就來確定進京的時間和有關細節吧!」
「細節?我沒有什麼細節,情況就這樣,你也是知道的,我進京身邊就帶三個人。」
「哪三個?」 俞飛鵬問得很細。
「一個是我原先綏署的副參謀長萬克仁,一個是我的秘書陳懋鯤,一個是我的貼身副官王席儒。就這三個人。」俞飛鵬假惺惺地說:「三個人夠用嗎,鄧主席不妨可以多帶些?」鄧錫侯說:「明天是3月24日,我們明天一早走。八點鐘我讓王副官帶車來接你,我們在鳳凰山機場上專機,直飛南京。」
「那最好了。」 俞飛鵬說了幾句客氣話,說是:「鄧主席畢竟是軍人出生,辦事乾脆!那就說定了,我就不打憂鄧主席,這裡告辭了。明日一早專候。」 說著站起身來,鄧錫侯也站了起來,留步不送。
3月24日,隨著黑絨似的夜幕落潮似地退去,鳳凰山機場沐浴在清亮的晨光中。鳳凰山機場是離成都最近的機場,風景很好。在它的背後,是一抹蔥綠的的鳳凰山,這是成都人最愛出外踏青的地方。在晨光的照耀下,它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每根翎毛都閃閃發光。在它的前面,是成都平原素常的美景,煙村人家,小橋流水。星羅棋布的田原上,綠色為底,五彩斑斕。川陝公路像一條飄帶,從機場邊上繞過,飄向茫茫的遠方。機場本身顯得很隨意,如果不是四周圍有鐵絲網和等距離分布的高高塔樓;如果不是塔樓上架有機槍和守衛機場大門的全副武裝的衛兵,很不容易看出這是一座極重要的軍事機場。機場上,大海一般起伏的茵茵綠草中,有幾條長長的延伸而去飛機跑道。停機坪上,停有幾架當年從新津機場起飛去轟炸日本東京,號稱「巨無霸」的美國B29大型轟炸機。不過,儘管這種「巨無霸」飛機很大,然而,置身於大海般的綠茵場上,恍眼看去,像是棲息其中的幾隻蜻蜓。其中一架「巨無霸」已經停在了跑道上,地勤人員忙了一陣,作好了起飛的一應準備,加油車也開走了。不用說,這是鄧錫侯一行要去南京的專機。
晨九時,一行車隊首尾銜接,沿川陝公路而來,早接到了通知的機場場長帶所有大小軍官,早已恭敬候在外。車隊一溜風進了機場,端端來在專機前,相繼停下。鄧錫侯和他的隨員萬克仁、陳懋鯤、王席儒,還有陪鄧主席進京的糧食部長俞飛鵬先後下了車。省府秘書長鄧漢祥帶著鄧錫侯的舊部、親信大將,時任95軍正副軍長的黃隱、刁文俊和原川康綏靖公署參謀長牛范九、馬毓智、第126師師長謝無圻等,在機場上為鄧主席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送會。期間,鄧錫侯接受了消息靈通,聞風而至的記者們採訪。鄧主席謂:錫侯此次進京述職,本主席報著為川民請命的態度,向蔣委員長陳述四川人民的困難,據理力爭,縱然去職,也要對得起四川人民云云。他的言談舉止,洋溢著一種大丈夫一去不回的悲壯。說到最後一句,宦海沉浮多年的他,嗓頭竟有些哽咽。
接著,在鄧漢祥等人歡送的掌聲中,鄧錫侯一行上了飛機。舷梯撤去,艙門關上,巨大的專機開始在跑道上起動,風扇搧起的大風讓跑道兩邊的茵茵綠草全都葡蔔在地上。專機在長長的跑道上越滑越快,然後騰空,拉起,升高,朝著東方飛去。像一隻巨大的鯤鵬,在藍天上倏忽一閃,不見了蹤影。
專機上,鄧錫侯先是將頭靠在舷窗前,往下望去。最初,出現在眼帘中的是成都平原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風景:星羅棋布的田原,墨點似的村莊,逶迤的河流。這一切,像是一幅旋轉的大花地毯,非常好看。忽然,視線中出現了簡陽的三叉湖,它躺在龍泉山下,像一汪翡翠。而這時,專機拉了起來。於是,舷窗外什麼都看不見了,唯見機翼下白色的雲團,像是團團翻滾的銀棉,往上望是一碧如洗的藍天。飛機飛得很平穩,因為眼前缺少參照物,高速前進的飛機好像是完全靜止,機艙里隱隱傳來飛機沉穩的馬達聲。
坐在鄧錫侯身邊的糧食部長俞飛鵬,很有興趣地看了看兩邊行李架上放得滿蕩蕩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問這都是些什麼好東西?
鄧錫侯說:「都是些我們四川的土物產。有協盛隆的灑琪瑪,有味虞軒的焦桃片,有郫縣豆瓣,有自貢的辣椒麵,有川北臘豬蹄……」俞飛鵬相當失望地搖了搖頭,不屑地一笑說:「我還以為這些盒子裡裝的不是大額美鈔,就是黃金、白銀、珠寶呢!」其歪酸刻薄,盛氣凌人,一副貪婪相溢於言表。鄧錫侯聽了這話相當生氣,懶得理他,這就調過頭去,假意看窗外的風景,兩人再也無話。
兩個多小時後,專機平穩地降落在南京機場。鄧錫侯下機伊始就受到冷遇,中央沒有派一個人來歡迎他,更談不上接待。糧食部長俞飛鵬在機場上像征性地同鄧錫侯告了個別,坐上前來接他的專車揚長而去。前來迎接鄧錫侯的都是與他有關係的,一個是四川省駐京辦事處主任方鎮華,一個是四川省銀行南京分行經理饒某,還有一個是他派駐南京的代表趙旭日等寥寥幾人。鄧錫侯一行下榻在四川省銀行南京分行,這裡位於南京中山路,是一個鬧中有靜的處所。方鎮華和饒某專門給他們準備了一幢法式小樓,環境相當不錯,鄧單獨住在二樓。
午飯後稍事休息,即有些與鄧有關係的人來訪。南京方面也派來了幾個級別不高的官員,名說是來拜訪,其實是來察看動靜。鄧錫侯對這些南京來人不勝其煩,讓陳秘書和王副官為他擋駕。下午,他吩咐將帶來的土特產,派人分別給同為川人,時為行政院院長的張群和財政部長的徐可亭送去,給蔣介石的侍衛長俞濟時也送了一份。他送這些禮物,本來是出於禮貌和一點心意。不意引起俞濟時的大為不滿,俞濟時在蔣介石身邊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類同於當年慈禧太后身邊的大總管李蓮英,無論哪個省的頭頭腦腦進京想見蔣委員長,都得經過他的安排,況且,他還可以相機在蔣委員長面前說這個人的好話或壞話。因此,這些人進京都要給他上「門包」,門包不是大額美鈔,就是價值連城的黃金白銀珠寶,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在俞侍衛長看來,抗戰期間就回到了天府之國四川,相繼作了九年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和四川省政府主席的鄧錫侯「瘦死的駱駝比馬重」,無論如何是相當富裕的。況且,鄧的大兒子又是銀行家,相當有錢。鄧世事精明,有「水晶猴」之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進京「拜門」,都不該給他送這些「渣渣草草的東西」;給他送這些「渣渣草草的東西」,就是對他這個「大總管」的大不敬,惹得他相當生氣。當天晚上,他借來給鄧錫侯送委員長的「口諭」,將白天鄧錫侯派人送去的東西悉數退回來了。
俞濟時也是委員長的浙江奉化老鄉,早年家貧,曾在縣城裡作過一段時間的學徒,後來到廣州投奔在黃埔軍校作軍需處長的族叔,就是現任糧食部長的俞飛鵬。俞飛鵬看出他是一個可堪造就的人,不僅收留了他,還推薦他去考取了黃埔一期,畢業後,被蔣介石看中,留在身邊作了侍衛。抗戰中,他作過74軍軍長,率部參加過南京保衛戰,過後被蔣介石召回身邊,作了侍衛長,軍銜是中將。他的長相與蔣介石有些酷似,個子瘦高,軍容嚴整。這晚他進來就大模大樣地坐在鄧錫侯對面,二郎腿一蹺,佩戴在黃呢軍服領章上的中將金星,在乳白色的燈光映照下閃閃發光。
鄧錫侯喚下人給侍衛長上茶,上好茶,上特意從名山帶來的雨露茉莉花茶。
「不用了!」 俞濟時手一揮,他像蔣介石一樣,說一口帶有濃郁浙江奉化口音的北平官話。他說:「我傳達完委員長的口諭就走!」說時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打量著坐在茶几對面沙發上的鄧錫侯,一字一頓地說:「委座要我通知你,明晚八點到他的委員長官邸匯報川情。屆時,我提前一刻鐘來接你,就接你一個人。」說話語氣很冷,完全是公事公辦的神情。然後手一招,叫候在門外的弁兵將鄧主席送的東西還回來。
弁兵應聲而進,將幾個裝土特產的盒子放在一邊的桌子上,輕步退出屋去。一時,鄧錫侯有些尷尬,忙解釋,錫侯走得匆忙,想張院長、徐財長他們喜歡這些家鄉的土特產,就帶了些來,也專門給侍衛長送了些去。看來侍衛長不喜歡,簡慢了,以後再補。
「鄧主席說到哪裡去了!」 俞濟時故作正經:「請鄧主席不要誤會,我不是嫌鄧主席的禮輕,而是卑職是委員長身邊的侍衛,也是委員長的學生,我不能接受別人的饋贈,這是委座給我們立下的一條鐵的紀律!就這樣吧!」說著站了起來,示威似地踏響腳上馬靴,大步走了出去。
「侍衛長慢走!」鄧錫侯站起來,大聲招呼自己的副官王席儒:「王副官你替我送送侍衛長!」就在王席儒將氣鼓氣漲的俞濟時送出大門,送上車之際,裡面的鄧錫侯揚聲大聲起來,他那笑聲似乎要把這些天來,尤其是今天鬱積在心中的憤懣,都一下子傾瀉出來。
第二天晚上,按照約定的時間,俞濟時帶車來將鄧錫侯接去了委員長官邸。不出所料,在委員長二樓那間中西合璧的客廳里,蔣介石已經在等他了,他身著一件玄色綢緞長袍,面對門坐在一張沙發上,腳蹬一雙黑直貢呢白底的朝圓布鞋,身姿筆挺,亮著光頭,滿臉的不高興,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在乳白色的燈光下,氣氛顯得很冷。雖然早有預料,鄧錫侯見狀,心裡還是一驚。
因為鄧錫侯也是身著便服,侍衛長將他帶進去後,他沒有給蔣介石敬軍禮,只是將胸一挺,大聲問委員長好!
「唔,好,我好什麼,我能好嗎?!」蔣介石用釘子似的眼睛釘著他說時,霍地站了起來,一邊連珠炮似地發出詰問,一邊在地上來回走動:「現在全國形勢你鄧晉康又不是不知道,糟透了!四川!」他乾咳了一聲:「天府之國,歷來是成就霸業之地,黨國反共戡亂復國的基地,位置有多麼重要?我讓你作四川省政府主席,對你是多麼信任,你卻不執行我的命令,很讓我失望,讓我痛心,唔!」
對此,鄧錫侯雖有準備,但準備不足。他沒有想到,作為堂堂的委員長竟是如此的歇斯底里。他將胸一挺,大聲抗辯:「從抗戰起,卑職回川就任九年,為黨國效命,兢兢業業業,克盡職守。我不明白怎麼沒有執行委座命令,讓委座失望,痛心了?」
「我三令五審,我要你辦的徵兵、征糧、派款的任務完成沒有?沒有!月前,我又專門指派糧食部長俞飛鵬來川,要求你火速徵調軍糧出川,你也不辦!唔,是何居心?!」
「報告委員長,這些任務,卑職早就完成了。現在是民國三十七年,而川內的徵兵、征糧、派款、賦稅等各類指標,已經提前徵到了民國五十年。川省在八年抗戰中,為國家作出了重大貢獻,如今已是省窮民盡。為完成超額任務,於今已經鬧得巴山蜀水民怨沸騰了!」說著舉例,成渝兩地人民是如何大規模地上街遊行;大邑縣和川東的華鎣山中共游擊隊如何神出鬼沒,抗丁抗糧已成燎原之勢。
「不僅如此!」鄧錫侯說:「四川這點糧食,四川人都不夠吃。而且現在中央軍大量入川,也要吃!這樣一來,哪裡還有軍糧調出川?」
「唔,晉康你坐!」鄧錫侯以為蔣介石聽到他這些不入耳的話,還要爆跳如雷,卻不意態度反而好了些,要他坐,並且自己率先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
「晉康,你回到四川已經九年了吧?」蔣介石那張清癯的臉上表面和氣,實則陰森森的。
「是。」
「俗話說得好,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中央有中央的難處,地方有地方的難處。」蔣介石說時,一雙槍彈似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鄧錫侯:「晉康剛才你說的也是實情。這麼些年,你也累。你本是一個軍事人才,卻讓你去理行政,也確實難為你了。我的意思是,你乾脆休息一段時間。四川這副爛攤子,讓別的人去挑!」鄧錫侯體味著老蔣的話,一顆心慢慢下沉。他想:圖窮而匕首現,他讓我來南京,讓我來述職是假,撤銷我的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才是真!
「不知委員長能否告訴我,下一任四川省主席是誰?」
「當然可以告訴你,他就是你們的老相識,四川人,現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職上的王陵基。」
鄧錫侯「啊!」了一聲,頭腦中電光石火似地閃現出這個人:王陵基,字方舟,綽號「王靈官」,在四川,這也是一個叫得響的人物。他是一個老資格的軍人,曾經當過劉湘的老師,後來劉湘當21軍軍長時,他與王纘緒、唐式遵、潘文華一樣,都是劉湘最為信任,也是最力的幾個師長之一,駐軍萬縣。當劉湘在決定性的「二劉」決戰中,打敗他的麼伯劉文輝,統一四川,當上「四川王」,以及後來劉湘兌現事前對蔣委員長蔣介石的允諾,率全川軍力,分五路圍攻在川北通(縣)南(江)巴(中)建立了穩固革命踞據地紅四方面軍的激戰中,王陵基都是劉湘麾下一個不可或缺的打手,深為劉湘器重,信任。抗戰中,劉湘死後,奉命出川抗戰,作過三十團軍總司令兼72軍軍長的王陵基,搖身一變,死心踏地投靠了蔣介石,立即升兼為第九戰區副司令長官。抗戰後,王陵基對蔣介石更是亦步亦趨緊跟,且表現出相當的反共才具,年來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職上,他派款、拉夫、征糧不遺餘力,被蔣介石看作是不可多得之人。不想現在王陵基要回四川當省主席了,看得出蔣介石對他的信任;想像得出「王靈官」回到四川後的那種不管不顧。
恍然間,他覺得王陵基飄然而來,就在眼前。精精瘦瘦一個人,辦事鋼筋火旺,似乎鐵釘子都咬得斷,總是罩副黑膏藥的墨鏡,眼睛在墨鏡里轉動,他看得清你,你卻看不清他。
「怎麼樣,有什麼想法嗎?」蔣介石看著鄧錫侯笑扯扯地問。
「沒有,這很好。」鄧錫侯違心地說。
「這樣!」蔣介石說:「我也不撤你的職,你回去後立即寫個簡短的辭呈,我派侍從室的人來拿,唔!」說到這裡,就像演練好了似的,侍衛長俞濟時走了進來,對鄧錫侯手一比:「請,鄧先生!」傢伙改口真快,已經不叫他鄧主席了。
回到住地,他當即叫來萬克仁和陳秘書,將這晚上發生的事講給他們聽了,萬、陳二人都感到憤憤不平。鄧錫侯將手幾搖,說過去的事就不說了,我就不信他王靈官回到四川,事情未必有他想像的那樣順。他將辭呈的意思口授給了陳秘書,要陳懋鯤當即擬出來。陳秘書是四川大學國文系畢業的高才生,其父陳月舫是個著名文人、書法家,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陳月舫早年在川北老家讀順慶(南充)聯中時,與他同班的同學中就有西充的王纘緒、廣安的楊森等人。當他從日本留學回來後,王纘緒和楊森都成了大軍閥。因為王纘緒同他一樣都是清末秀才,而且同學時愛在一起談詩論文,王纘緒向來佩服陳月舫的人品學問,在主政時,曾禮聘陳月舫作過他的秘書長。成都那條至今享譽中外的春熙路,就是陳月舫取的名。過後,陳月舫因為文人習氣很濃,人品正直,看不慣官場上那一套,掛冠而去,閉門專心做他的學問。
真是應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陳秘書提筆在手,文思敏捷,文不加點,一股作氣就將鄧錫侯要的辭呈寫出來了。鄧錫侯接過手中,輕聲念了起來。辭呈以「竊侯待罪兩川(意為巴蜀),奉職無狀」開篇,在文中簡述了四川在抗戰八年中的巨大貢獻,而四川在八年抗戰中的貢獻,自然少不了鄧錫侯的貢獻,然後筆鋒一轉:「而今川省民力久己耗竭,侯智慮短淺,於今無補艱虞,於國於川,均深愧疚,請准辭去四川省政府職務,另擇能員接替,以謝川民」云云。全文不過二百來字,寫得非常簡潔且有含蘊,在表現了鄧錫侯襟懷磊落,謙虛自責的同時,一腔憂怨,蘊含在字裡行間。萬克仁一看有「待罪兩川」一句,堅決反對。萬克仁畢竟是軍人,性情耿直,沒有看出其中的機巧,陳秘書這是正話反說,暗含譏諷,他堅決要求撰去這句。他說,鄧主席在任九年,克盡職守,貢獻殊多,有什麼可以待罪的?鄧錫侯卻看出了其中的奧妙,笑著搖了搖頭,說:「這四個字用得好,用得恰當,完全表示了我要想說的話,不能撰!」萬副參謀長聽鄧錫侯這樣一說,也慢慢醒過味來了。
鄧錫侯的「辭呈」當天交上去,第二天就在國民黨中央的機關報《中央日報》上刊登出來了,很醒目,頭版頭條。在全文刊登了鄧錫侯的這篇「辭呈」後,編者加按語道:「行政院已經照准,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由王陵基接任。」隨後,南京的中央電台也連續多次播放了這條消息。
早晨,當鄧錫侯在報上看到這條墨跡未乾的消息時,副官王席儒來報,說是,早就在南京等著上任的王陵基湊熱鬧來了,前來拜訪鄧主席。
萬克仁生氣地說:「這個龜兒子東西這個時候還好意思來見鄧公,真是臉皮厚,我看不見算了!」
「不!」不意鄧錫侯將手一揮,吩咐王副官:「將他帶進來!」
王陵基進來了。他滿面春風,穿套米黃色西裝,腳上皮鞋擦得鋥亮,頭上水分頭溜光,還是戴副墨鏡。一見到鄧錫侯,他立刻抱拳作揖,假惺惺地說:「我也是剛才在《中央日報》看到鄧公辭職的消息。鄧公如此謙讓,真是沒有想到,更沒有想到的是,四川這副鄧公都不願挑了的爛攤子,中央卻讓我去挑!」說著不請自坐,看著鄧錫侯說:「我怎麼挑得起這副重擔啊,以後還得請鄧公多幫幫我。」
「這些話就不要說了吧,你不是早到南京等著了嘛!」鄧錫侯也不客氣,端刀直入,一針見血。王陵基真是臉皮厚,又仗著他戴了副墨鏡,好像他對鄧錫侯這番很有火力的話渾然不覺,聽而不聞,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說是他回到四川就任後,要按鄧公的既定方針辦,「蕭規曹隨」,拾遺補缺,把四川的事辦好,不負委員長的期望。鄧錫侯懶得同他囉嗦,故意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王陵基這才走了。
當天晚上,鄧錫侯收到財政部長徐可亭派家人送來的請柬,請他第二天中午去赴家宴,而且還特別邀請了鄧錫侯的秘書陳懋鯤,鄧錫侯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第二天中午,鄧錫侯帶著陳秘書按時赴約。在徐財長那古色古香的客廳里坐定後,一反徐可亭的估計,這天鄧錫侯卻像沒事人一樣,談笑風生,聲如洪鐘。他說徐財長,我曉得你為啥在給我的請柬中專門提到要邀請陳秘書,是不是因為看了我的辭呈里有「待罪兩川」這一句,感到極有意思?
「正是。」徐財長笑嗬嗬地說:「我一看這句話就知是陳秘書寫的。」
「何以見得?」鄧錫侯顯得極有興致地問:「這話好嗎?」
「好極了!」
「哪裡,哪裡!」 陳懋鯤謙遜地說:「這其實是鄧主席的意思,我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己!」大家說了一陣這句話的妙處後,管家過來請財長還有客人移尊隔壁餐廳。於是,徐財長站起來比比手說:請請請。
這是一間極有成都特色的很精緻的小餐廳,當中擺一張碩大的紅豆木做的八仙桌,徐財長和鄧錫侯分賓主對面而坐,陳秘書打橫。落坐後,在訓練有素的僕人們上菜之時,陳秘書用他那文人的眼光注意打量了一下徐財長這間餐廳。地上鋪著波斯紅地毯,顯得厚重而華貴。掛在門上的一領竹簾之後,迎面是一尊紅色屏風,這就顯出了幽趣。屏風上正反面都是熊貓戲竹。那翠竹,那嬉戲翠竹的熊貓非常可愛,極有生氣。屏風顯然出自蜀中高匠之手,似乎能聞到翠竹的清香和山野的氣息。餐廳不大,而因為有這一個屏風,頓時顯出了堂奧洞深。而四面雪白的粉牆上,掛有幾幅蜀中名畫家的畫。細看,有張大千的仕女圖,有陳漫漫的巴山夜雨,有號稱「蝶痴」的畫蝶高手萬鐘的百蝶百花,平添了一種儒雅氣。
說話間,桌上擺滿了下酒的涼菜。徐財長指著擺上桌的樟茶鴨子、纏絲兔等等,笑著對錫侯說:「我這是借花獻佛。你送我的這些土特產是真資格的川味。南京雖說也有這些東西賣,但哪有這些真楷(四川話,貨真價實)!酒也好,也是你帶來的,綿竹大曲,又叫劍南春。雖說川酒無孬酒,但我還是最喜歡喝這種酒。不是說嘛,唐時宮廷酒,今日劍南春。」
鄧錫侯觸景生情,說你徐財長和張(群)院長這樣大的官,對我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如此看得起,然而,我好心好意送了俞濟時一份,卻反而惹出事來了。他把那天晚上俞濟時來退東西,以及第二天見到委員長的經過都講給了徐財長聽。
說時,使女已經給他們的酒杯里斟滿了酒,看徐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陳秘書知道徐財長是個很小心的人,怕這些話泄露出去惹麻煩,當即主動提出不用使女,讓他來給鄧主席和徐財長斟酒。
徐可亭笑道:「這就委屈你這個大文人了。」四川人會說笑話,徐財長笑道:「就像當初李白要高力士給他脫靴,楊貴妃給他斟酒,我和晉康今天也來享受一下你這個文人的服務。」這就讓使女出去了,說等一會上熱菜時,我按鈴,你們再進來,使女這就遵命去了,並輕輕為他們掩上門。
使女一去,鄧錫侯和徐可亭就暢所欲言了。
徐財長要鄧錫侯不要理俞濟時這些小人。三杯之後,鄧錫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徐可亭:「徐公!」他說:「這幾天金陵怎麼鬧哄哄的?我們住的地方還不算是鬧市區,怎麼從早到晚到有衣冠楚楚的人遊行,他們還不僅是遊行,而是抬著棺材遊行示威,這是怎麼回事?」
「鄧公真是敏銳,進京才兩天就看出了問題。」徐財長的臉色顯出憂鬱,他說,國大代表全會召開在即,如鄧公所說,這些衣冠楚楚抬棺遊行的人,大都是全國各地來的國大代表。他們抗議國大代表中,有的人根本就不是各地選出來的代表,而是中央指定的,這些人不能代表民意。連續幾天的抬棺遊行引得輿論大嘩,市面混亂。南京警備司令張耀明遵照中央要人指示,今天已經派人遍街貼出告示,告示曰:「即日起嚴禁各類遊行,正告幕後操縱之人,如果繼續搗亂,將嚴懲不貸!」云云。
說到這裡,徐財長稍微猶豫了一下,看定已有微薰的鄧錫侯說:「晉公,朋友面前不說假話!這些天有些謠傳對你不利,有些話,我不能不在這裡告訴你。」
「謠傳?我?有話請儘管講。」
徐財長說,鄧公你知道嗎,你辭職的消息一傳回成都,你的老部屬,95軍軍長,掌握著槍桿子的黃隱首先拍案而起,放出話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要到四川奪權都不得行,除非他拿槍桿子來取!省、市參議會立即響應,聯合致函中央,要求中央收回成命。電文中有「時西南防務尤為重要,情勢險惡,苟變更人事,難免不引起嚴重後果!」這就有威脅意味了。這樣一來,向來心狠手毒的軍統、中統難免不會不對晉康你做出些什麼來,他們甚至可能將你列為近日抬棺遊行的幕後操縱者!
聽徐財長如此一說,鄧錫侯完全明白了作好鄉人、好友的徐可亭,今天請他來赴家宴的目的和好意。「水晶猴」鄧錫侯是何等機敏,一踩九頭蹺的人。他當即對徐可亭的關照、提醒表示感謝。
「可亭!」鄧錫侯問計道:「如此說來,你是勸我趕快離開南京這個是非之地?」
「正是。」徐可亭適時舉起杯來說:「俗話一句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親不親,故鄉人。誰叫我是你的老鄉呢,誰叫我們是多年的朋友呢!我覺得你不僅要離開南京,而且還要快。」
「好,我接受你的建議!」鄧錫侯舉起杯來,說:「錫侯就此與徐公作別了。」
徐財長舉杯一碰,「咣!」地一聲濺起酒花,然後二人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
鄧錫侯回到住地時,國民黨中央軍委派來的一個馬臉少校已經等在那裡了。馬臉少校向他出示了一份中央軍委的通知,要鄧錫侯立即離開南京,建議他去三個地方,可以任選一個。一是到台灣旅遊,二是到人間天堂杭州休養一段時間,三是去花花世界上海。鄧錫侯的心一沉,暗想,看來問題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中央已經把我列為嫌疑分子,再不走,怕命都保不了。
也好!他想,我正想到上海找表老(張瀾)吐吐苦水,並問計。當即表示願去上海,馬臉少校見完成了任務,很高興,當即大包大攬地說:鄧軍長你先休息休息,今天晚上有趟八點去上海的火車,我馬上回去復命,一會兒給你們送臥鋪票來。
馬臉少校走後,鄧錫侯這才發現,他的居所已經被特務嚴密監視了。從樓上看下去,住地的前後門都遊動著便裝特務,這些傢伙有其職業特徵,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歪戴帽子斜穿衣,外罩一件黑色香雲衫,不扣鈕扣,裡面穿件白綢衫,肩上斜挎著手槍。縱然是銀行里的人進出都要受到他們的嚴密盤查。鄧錫侯在電話上同財政部長徐可亭告了個別,並讓方鎮華上來,讓他分別通知他的長子鄧華民的下屬:通惠銀行上海分行行長唐雲鴻;還有他的川北老鄉,好友,在上海生意做得很大很好的鄭亞歐等,讓他們提前給他們一行安排好在上海下榻的地方,屆時派車來接。方鎮華他們很快就一一在電話通知了上海方面,一應安排妥貼了。
離開南京,夜色正濃。到車站送行的還是只有方鎮華、趙旭日等幾人,在鬼魅般的四周特務陰影中,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麼,握手相別,相對無語,心情沉重。
鄧錫侯讓陳秘書同他住一個包廂,在車輪撞擊鋼軌的鏗鏗鏘鏘聲中,躺在軟席臥鋪中的他們無法入睡,一路上都在談表老。被川人普遍稱為表老的張瀾,在四川有很高的威望。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後,當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表老,在四川是個德高望重,如雷貫耳的重量級人物。他是南充人,清末秀才,終生追求進步,在推翻清朝的辛亥革命中,他是立憲派人領袖,也是保路同志會的中堅人物之一,1917年,作過四川省省長,1925年創辦了成都大學並任該校首任校長。在五四運動和推動贊助四川學生赴法勤工儉學等有利國計民生的方方面面,他就走在前列。尤其是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他更是站出來公開表示反對,擁護共產黨。抗戰軍興,他同黃炎培一起發起組織了建國同志會,這就是後來長期作為共產黨同盟軍的中國民主同盟。這個時候,他任中國民盟主委,在上海利用合法身份從事反蔣鬥爭,不時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抨擊時政。蔣介石雖然痛恨他,但由於他在全國人民中有崇高的聲望,一時半會也把他奈何不得。
3月29日晨,車抵上海,唐雲鴻、鄭亞歐已經帶車在車站迎接了。鄧錫侯一行下榻在位於南京路的通惠銀行裡面的一幢法式小樓里,鄧錫侯住二樓。環境很好,寢室、會客廳、餐廳,汽車間、書房、電話一應俱全。樓下小院裡有個花園。正是仲春時節,花園裡百花盛開,奼紫嫣紅,鳥鳴聲聲,沒有想到上海還是有這樣一方儼如世外桃園的淨地。但是鄧錫侯看出來了,他一到,門前門後那些掌鞋的、拉車的好些都是特務,他又被嚴密監視起來了。考慮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去見表老已經不行。如果這樣,只會給自己,也會給表老帶去禍患。於是,他叫來陳秘書,商量了一個妙計。
午後,他們從萬國醫院叫來了一輛急救車,鄧錫侯裝病重,讓王副官陪著他出門去萬國醫院。急救車在出門時受到特務檢查。負責監視鄧錫侯的特務們,驗明躺在車上的鄧錫侯貨真價實,這才放行。鄧錫侯一去,特務自然放鬆了警惕監視,秘書陳懋鯤從容出門,要了一輛黃包車,徑直去了張瀾處。
張瀾陡然見到陳秘書,感到訝然,說鄧公怎麼不來?你來怎麼事先連電話也不打一個?陳秘書這就將原因說了,張瀾聽後,直罵當局無恥。表老總是儉樸,多年不見,還是布履長衫,而那一雙讓人過目的眼睛,仍然光芒乍乍,電一般敏銳。
表老住的是一幢兩進的老式公館,表老在二進的後院一間極中式的客廳里,同鄧錫侯派去的代表陳秘書作了詳談。窗前有一株肥大透綠的芭蕉樹,金色的陽光在翡翠般的蕉葉上閃灼、跳躍。小院顯得特別的安靜。表老讓下人給陳秘書上茶後,陳秘書表示了感謝,並代表鄧錫侯向表老問好。坐在陳秘書對面的表老,目含長者慈祥溫存的微笑,細細看了看坐在對面陳秘書,拂髯感嘆道:「我的川北小老鄉,時光過得真快呀!看到你,我就想起乃父,你們父子很像,從長相到學問人品都像,也難怪鄧晉康如此器重你。」
幾句帶有感情色彩的寒暄過後,陳秘書詳細地給表老報告了鄧公被老蔣解職的經過,內心的苦惱,並向表老問計。
表老在傾聽時,表現得很平靜,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撫著頷下那一部大鬍子,這就表明他內心其實不平靜。聽完後,張瀾的神態顯出嚴峻,他對陳秘書說:「你回去轉告晉康,台灣無論如何不能去,去了很可能就回不來了。下一步,老蔣肯定要把他的重心轉向四川,他的重心一轉向四川,他就巴不得將他不信任的四川實力派巨頭排除。這裡面,除晉公外,還有劉文輝、潘文華這些人。」看陳秘書頻頻點頭,一字一句往心裡記,表老接著說下去:「杭州這些地方也不能去。現在,晉康要注意兩點:一是要忍,小不忍則大謀;要韜光養晦,要儘量轉移蔣介石對他的注意力。二是要趕緊回四川去!抓緊抓好槍桿子!」說到這裡,他似乎怕陳秘書記不得他說的這麼多話。「總而言之!」張瀾用一雙光芒乍乍的眼睛看定陳秘書:「我送鄧晉公16個大字!」說著一字一句地念起來:「人不離槍,槍不離人;等待時機,相機倒拐!」
「表老說得真是太好了!」陳秘書聽完這話,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們晉公得了表老你這16個字的錦囊妙計,就夠用了。表老,我代表晉公向你再次表示深切的感謝!」說完告辭了。
「我的川北小老鄉,一路走好!」張瀾一直把陳秘書送出門,看到上了一輛黃包車。
鄧錫侯得到陳秘書帶回來的張瀾送他的16個字的錦囊妙計,如獲至寶,十分贊同、欣喜。然後讓唐雲鴻、鄭亞歐去給他儘可能快地買好回成都的飛機票。兩天後,鄧錫侯帶著萬克仁、陳懋鯤還有他的副官飛回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