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8 12:53:37
作者: 田聞一
叮鈴鈴――!
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剛上班,急促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高處長拿起電話,電話是日本駐奉天領事館領事龜田打來的。
「高先生!」這個日本人一口東北話說得溜溜的:「老道口事件是怎麼回事?」這個日本領事已經將老道口定性為一個事件,而且語氣中有故作的驚訝,誇張;明顯地是豬八式過河――倒打一扒。高處長雖然暫時不完全明白大帥慘死的一切,但他知道,「老道口事件」肯定是日本關東軍精心策劃乾的。龜田這時心急火燎打來這個電話,很可能是從一個側面進行試探,他沉著應對。
「現在的情況還不十分清楚。」高處長說:「但一定會很快水落石出,緝拿真兇。」
「我之所以急著給你打這個電話來,」心虛的龜田,不經意露出了狐狸尾巴,他通知高處長:「我剛從關東軍司令部參謀長齋藤將軍處得知,這事是南方(國民黨)政府派來的便衣特務所為。」
「恐怕要調查了才能下結論,現在首要的是到現場調查。」
「我就是約請你們交際處派員同我們會同去現場調查,完了好統一口徑。」龜田強調:「事發後關東軍嚴密保衛了現場。」略為沉吟,他煞有其事地說:「你最好派兩個有經驗的工程技術人員去到現場!」
強盜、霸道!高處長憤憤地想,我們家裡發生的事,你關東軍憑什麼封鎖我們的現場?又憑什麼對我們指手劃腳!當然,高清和沒有在電話里同龜田硬頂。同龜田說定了雙方到場的時間後,高處長就此事在電話上請示了軍署參謀長臧士毅獲准,帶相關科長關庚澤和在奉天兵工廠工作的兩個白俄工程師去到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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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事發後第二天上午10時。
到了現場看得出,日本關東軍對現場明顯地動了手腳、作了好些修整;但爆炸太過猛烈、事件太過慘烈,好些地方是遮掩不了的。在現場,科長關庚澤作了爆炸現場記錄:橋幫被炸變型。橋上兩邊的鐵柵欄被炸飛很遠。橋下的橋墩被整個削去一大半。堅固無比的藍鋼火車,被炸得像一條開膛剖肚的長龍。張作霖家人以及親信大員所乘的兩節車廂完全被炸裂、炸飛,只剩上了兩節車廂下面的底盤……
面對現場的慘烈,高處長對西裝革履,團臉厚背,一副圓圓的眼鏡後轉動著蛤蟆眼,一臉絡腮鬍子,東瞅西看,賊眉賊眼的龜田說:「龜田先生,怎麼樣,你對此作何判斷、評價?白俄工程師經現場勘察,可以判定,昨天早晨的爆炸起碼用了500公斤炸藥,這個量得一個大卡車才裝得下。你說,那幾個南方特務能做下這麼大案子嗎?」
龜田不能自圓其說,用手託了托眼鏡,現說現編:「高處長不要小看這幾個南方特務,他們可是受過專門專業訓練的。」
「我就不懂了!」高處長不給龜田一點喘息、躲閃之機,跟蹤追擊。「你說這事是南方特務乾的?領事先生不要忘了,老道口可是貴方關東軍嚴密守衛的。零零星星的幾個南方特務怎麼進得去?而且道旁還有一個高高的瞭望樓。樓上每天24小時都有關東軍在嚴密監視。白天,嫌疑人不可能有進去。晚上,瞭望樓上的探照燈,從晚上一直亮到第二天早上,連老鼠爬過都要顯形,何況那幾個南方特務。他們是怎麼進去的?是飛進去的,還是駕了地遁去的?即便是飛或是駕地遁,也逃脫不了守軍的眼睛,對吧?」
「這個、這個!」龜田有些抖不圓泛了,有些招架不住了,不過、傢伙確實鬼、打得滑。只見他那雙蛤蟆眼在圓圓厚厚的眼鏡片後轉了一轉,又找到了理由,他搪塞道:「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嗎叫『百密一疏』嗎?當班的兵們疏忽大意也是有的,他何讓訓練有素的南方特務鑽了空子也是有可能的。」說時明顯地不耐煩,他橫蠻地把手一揮,說:「我們的聯合調查到此為止。回去後,我搞一個調查報告出來,明天一早派人給你送去,你簽名蓋章。此報告作為我們共同對外宣傳的統一口徑。」
高處長毫不退讓,柔中有剛,他軟頂一句:「那我得看了閣下所寫的調查報告才說。」然後,他們各上各的車,離開現場。
奉天(現瀋陽)是東北的一座名城。它與同樣是名城的哈爾濱和長春,有明顯區別。靠我國最北邊,與蘇聯一河之隔的哈爾濱,被稱為東方巴黎。這座城市中,西方哥德式建築、俄式建築、日式建築比比皆是,相互媲多。這座北國名城,總體上顯得幽靜、莊重、大氣、洋氣。處於哈爾濱和奉天之間的長春,則以綠色幽靜聞名,有「春城」之稱。而奉天,是關外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是東三省的經濟、文化、軍事等方方面面的中心。歷史上,好些朝代在這裡建過都、比較有名的是金、清兩代。它是關內關外重要的交通通衢地和南北貨物交流、交融、運輸的重要集散地。
「老道口」事發的第二天晚上。最能展示奉天風情風景、也是奉天最熱鬧的中央大街上,大概在十點鐘左右,坐落在大街中段那座有名的奉天電影院的一場電影散場了。從裡面踢踏踏走出一群身穿和服,腳登木屐的日本男女。他們大都興高彩烈,用日語沙沙拉拉地邊走邊談,因為他們剛剛看了一部大肆宣揚日軍武力的電影《啊,日本》。這部影片展示的是日俄戰爭中,日軍在中國東北的土地上大勝俄軍的故事。
這些日本人的興奮、自豪,是從電影上得來的,多少隔了一層。而現實中,他們皇軍的威風、皇軍的戰鬥,馬上就會讓他們過眼癮。
奉天廣場離奉天電影院很近。這是在市中心。平時就熱鬧,晚上更熱鬧。廣場上,耍雜耍的、各種賣藝的;還有在廣場四周,點上一星如豆的煤油燈、電石燈,隨便擺個地攤賣書的、賣字畫的、賣小吃的、賣小玩意的……林林總總,人來熙攘,熱熱鬧鬧,構成了一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奉天一道畸形斑斕的特定場景、風景。這群看完電影,走到奉天廣場的日本人,就要相互揚手,道一聲「撒喲那啦」(再見),各自回家的時候,一溜四輛日本軍車組成的車隊,首尾銜接,押著犯人,緩緩而來,殺氣騰騰。這就馬上吸引了這些日本人和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有不少人跑上去圍觀。一前一後開道押後的軍車,每輛車上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一副馬上就要投入戰鬥的樣子。每輛車的車棚上,架兩挺歪把子機槍。槍手將一半身子伏在車棚上,手搭扳機,歪著頭貼著槍柄,覷起眼睛不知在朝哪裡瞄準,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他們馬上就會開槍掃射。他們身後,站在車廂兩邊的士兵,一邊四個,端著比他們人還高的三八大蓋槍,朝車下觀看的人群虎視耽耽。
押送犯人的軍車是第二輛、第三輛。這兩輛車上總共十來個犯人,全被五花大綁,個個蓬頭垢面,低肩聳背。他們被身後全副武裝的日本大兵要麼是扯著頭髮,將頭扯起來望天;要麼就是扯著頭髮,按得來大幅度彎腰低頭。這些犯人都不能說話,看他們出不贏氣的難受勁就知道,他們的嘴裡被塞進去了爛毛巾、爛襪子之類堵塞物(這樣的缺德事,鬼子是幹得出來的),而且塞得很深。犯人胸前一律吊著一塊沉重的大木牌子。牌子上,用大黑字寫著他們的名字某某,還用紅筆打了勾,表面他們是要被處決的。在他們的名字下,都標有「老道口爆炸犯,南方特務」字樣。四周燈光黯淡。黯淡的燈光在日軍頭上的鋼盔、他們的歪把子機槍、上著刺刀的三八大蓋槍上游移、閃爍、跳蕩。日軍的殘暴、凶煞,「南方特務」的慘狀……匯同起來,特別的陰森恐怖。就像閻王爺忘了上鎖,從地獄中跑出來的一批惡鬼,要當眾表現將人五馬分屍、下油鍋等種種慘不忍睹的酷刑似的,讓人看得毛骨悚然。
車隊在緩緩前進。就在圍觀的人們驚悚、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時,人群中,突然有人訝然有聲。他用手指著第二輛車上,一個被按著頭的犯人說:「呀!這不是在老道口做工的、住在我們那個大雜院中的二愣子嘛!他咋成了南方便衣特務?」
就在眾人聞言大驚,圍上來向他打聽詳細時,人群中突然鑽出兩個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便衣特務,掏出手銬,「咔!」地一聲,將這個講真話的人銬起來,又手腳麻利地往他嘴裡塞了條帕子,也不管在場的群眾如何抗議指責,他們生拉活扯地將這個人拉到他們停在暗處的三輪麾托車前,扔死魚似地往拖斗里一扔。隨即,麾托車托托地、一陣風似地向日本奉天憲兵司令部方向揚長而去。都知道,那是一座閻王殿,這人進了奉天憲兵司令部,就不要想活著出來了。這就有人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也在這裡看的日本男女,他們心虛,趕緊呱噠、呱噠地踩著腳下木屐,逃似地回家了。
夜深人靜。從奉天西郊亂墳崗方向傳來一陣叭勾、叭勾,前抑後揚,日本三八大蓋槍發出的特殊槍聲。靜夜中聽來,特別驚心。奉天西郊亂墳崗是日本關東軍的殺人場。這個晚上,日本關東軍將剛才遊街示眾的十個「南方便衣特務」都殺了。其實,他們哪是什麼「南方便衣特務」?他們都是些窮苦勞工,他們都是替罪羊。
又是早晨。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剛上班,日本駐奉天領事館領事龜田居然趕了過來。見到高處長,這個日本人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列印好的中日文對照的《關於老道口爆炸現場調查報告》拍在桌上,要高處長簽字。
高處長拿來看了。《報告》牽強附會地認定老道口爆炸是「南方便衣特務所為」。
「龜田先生,這個字我不能簽!」高處長將報告還給這個日本人,義正辭嚴地說:「從爆炸現場來看,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南方便衣特務所為。」
「那你認為是何人幹的呢?」龜田咄咄逼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說:「昨晚上那十來個南方便衣特務在遊街示眾後,都槍斃了,這,你知道吧?」這就是明顯的無恥威脅了。
「老道口事件是何人幹的?不好說。要調查清楚才知道。我相信,只要認真調查就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高處長說時,一聲冷笑。
「高處長,你就簽了吧!」龜田換了副面容,緩了緩語氣,對高清和說:「這事,昨晚那些被槍斃的南方特務都供認了,你這又是何必!希望高處長能和我們合作,這對高處長有好處。這事久拖不決,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高清和知道,如果他一簽,日本人就會登報大肆渲染,逃脫干係;而他不簽,日本人對他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但是,高清和是個有良知、有民族氣節的人,堅決不簽。他擲地有聲地對這個日本人說:「大帥屍骨未寒,事情並未弄清,這個字我不能簽!」
「不簽?這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你可要想清楚了!」龜田怏怏地收起他泡製的假報告。他看著高處長,就像響尾蛇發作,瞪大眼鏡後的蛤蟆眼,懷著最後一絲希望,逼視著高處長,如此威脅道。
「不簽!無論如何現在我不簽、不能簽!」咦,龜田心中暗暗驚訝。他沒有想到這個平時蔫不嘰嘰的半老頭子竟有這樣的膽量,有這樣的民族氣節!這會兒,龜田急得就要上火了。關東軍司令武藤信義元帥要他辦成這事,而且要快辦、辦好。其實,關東軍司令武藤信義元帥的意思,也是日本內閣的意思。張之霖之死,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美、英、法、蘇等大國、甚至與日本友善的德國都紛紛向日本提出照會,要求日本立即對張作霖之死作出合理解釋。這個時期的日本,可以在中國東北興風作浪,可以欺負積貧積弱的中國,但是對世界上美、英、法、蘇、德等有影響的大國列強不能不有所顧忌。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就像撈稻草一樣,要這個日本奉天領事出面撿順這事。希圖龜田從平時與他打交道、也比較好打交道的奉天交涉處處長高清和處找到一個突破口、找到一個擋箭牌,龜田卻沒有想到會這樣出師不利,行不通!這個平時蔫不嘰嘰,好說話的半老頭子簡直反天了!
「那好,你敢於同大日本皇軍作對!」厲內荏的龜內田還不死心,他對高處長公然威脅:「那我就借你們中國的一句話――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
「請便!」高清和明顯地在趕龜田了,他針鋒相對地對這個日本人說:「你知道,我們中國還有句話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你不要威脅我,也不要利誘我。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我們大帥就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我們大帥都不怕死,我是大帥的一個小兵,有什麼可怕的!」
龜田無計可施,只好耗子似地灰溜溜去了。高清和在電話上將此事向軍署參謀長臧士毅作了報告。臧參謀長命令他:「為預防不測,你立刻轉移……一切,等少帥從北京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