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宦海沉浮大贏家 一
2024-10-08 12:52:41
作者: 田聞一
一輛奉天來的專列緩緩駛進北京車站。月台上,以大總統袁世凱的代表、北洋重臣、一等公爵段芝貴為首的一幫僚員迎上前去。車門開處,時年41歲的張作霖將軍出現在他們眼前。
車上戎裝筆挺的張作霖和車下身著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白白胖胖,時年46歲的段芝貴相互舉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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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芝率僚員們迎上前去,他抱拳作揖,滿臉堆笑,說是「雨亭將軍一路辛苦。」下了車來的張作霖在段芝貴面前啪地立正,叩響馬靴,胸脯一挺,給段芝貴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為大總統衛國防邊莫大榮幸,何來辛苦!感謝段代表。」
段芝貴致詞:「大總統求賢若渴。大總統盼將軍進京盼得寢食難安。」他一口一個大總統,既突出、強調了大總統袁世凱對張作霖的垂青、器重,又突出了他的特殊地位。說時轉過身去,將身邊僚屬分別介紹給張作霖,這些人向張將軍問好。段芝貴奇貨可居地指著停在旁邊的一駕金碧輝煌、高朗軒敞的四轅馬車對張作霖說:「這是大總統的專車,大總統派我專門帶他的車來接將軍進總統府!」說時手一比:「請上車。」張作霖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連說「愧領、不敢。」遜後一步,堅持要段芝貴先上車。
「那就一起一起!」段芝貴笑著,將他的手一挽,二人一起上了車。
蹄聲嗒嗒。專車起動。一隊騎兵在前開路,一隊騎兵在後押陣,張作霖確實感到受寵若驚。車上無話。張作霖用手將旁邊金黃色車幕上的耳簾紗窗一撩,調頭注意看外面的風景風情。民國初年京都的風景風情,就像一副多姿多彩的連軸畫,緩緩往車後流去。灰撲撲的天,灰撲撲的街道建築物,間或閃出巍峩壯觀的箭樓、崇樓麗閣……這些巍峩壯觀的建築,多少填補了故都的陳舊、滄桑。街上的交通工具大都是人拉黃包車。有少量一般鄉間老百姓叫作「屎克螂」,南方叫「推屎爬」的從日本,從西方國家進口的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在街上來往如飛。街上不時響著叮噹、叮噹聲——那是長脖子上掛著黃澄澄的銅鈴,小山一般緩緩移動的駱駝隊。這樣的景物看多了,是容易引起睡意的。就在睡意漸漸襲來時,張作霖猛地感到眼睛一亮,精神一震!注意看去,他們正在經過宏偉壯闊的天安門廣場。那兀地而起、紅牆黃瓦、莊嚴肅穆的天安門城摟和在城摟前疊次鋪展開來的巍巍漢白玉華表、流水湯湯的金水河,鑲金嵌玉駿馬雕鞍般跨金水河上的金水橋,是那麼壯麗。天安門上空有一縷白雲,與城樓上艷麗的翹檐相擁相抱,久久不願不忍分離,平添溫馨。這時,金陽乍現。透過雲層的金陽,逐次將它的華光灑在天安門城樓上、灑在漢白玉華表上、灑在流水湯湯的金水河和鑲金嵌玉駿馬雕鞍般跨在金水河的金水橋上;灑在闊大的天安門廣場上。這時,一群鴿子拖著長長的、帶著鋼音的鴿哨,從天安門上空緩緩掠過。它們好像是一群神雀,浮光掠金,每根翎毛都閃閃發光。張作霖眯了眯眼睛,在這短暫的瞬間,他打了一個盹、沉入一個夢中。他似乎又在悠遠的歷史深處,看見了那個叫陳勝的農人。在田間拄鋤、望著遠去的鴻鵲陳勝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這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他的思維轉回到了現實。他思索著,袁大總統怎麼會想到我名不見經傳張作霖?他怎麼會召我張作霖進京,召我進京有何目的?此次進京,是喜還是憂……想到這裡,當今大總統袁世凱的人生軌跡在的思想上也一一閃現開來。
袁世凱又被稱為袁項城(河南項城人)。他是清末重臣權臣、是中堂大人李鴻章最先發現的,李對袁的評價很高,謂:「天下有才,無過袁項城右者」,那時,袁世凱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而袁世凱最終青雲直上,還是因為得到了老佛爺、比皇帝還皇帝的慈禧太后的賞識、垂青、提拔。不過,那是袁世凱用一樁很不光彩的「出賣」換來的。清末,戊戌變法中,以光緒皇帝為首的變法派,同慈禧太后為首的守舊派、反對派水火不相容。兩派鬥爭激化到矛盾的頂點、臨界點時,變法干將譚嗣同銜命到了天津小站,找到在那裡練兵、練新軍的兵權在握、時年39歲的袁世凱談話。那是一個深夜,銀河耿耿、刁斗無聲。袁世凱為譚嗣同的到來,特意作了專門的布置,談話絕無外傳的可能。譚嗣同直截了當地對袁世凱說,現在情況危急……他要求袁世凱在不日慈禧太后由權臣榮祿陪著來小站閱兵時,發動兵變,拘禁慈禧太后、誅殺榮祿……他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我之所以銜命來找你,給你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你也是變法派。此事重大!他目光烔烔地看定袁世凱,試探道,如果你不敢,可以拒絕,甚至可以出賣我們去邀功,用我們的血去染紅你頭上官帽的頂子!不意袁世凱聽他如此說後,勃然震怒,對譚嗣同說: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人!我肯定會照辦。「殺榮祿,如殺一狗耳!」結果,譚嗣同興沖沖前腳一走,袁世凱後腳就向榮祿告了密。東窗事發。大權在握的慈禧太后盛怒之下,一巴掌將包括光緒皇帝為首的變法派主腦人物打入地獄,她囚禁了光緒皇帝;將譚嗣同、劉光弟等九個變法派骨幹人物,公斬於北京菜市口;變法主謀康有為驚慌失措,逃亡日本。戊戌變法失敗了。而與中國戊戌變法同時開始的日本明治維新成功了。由此,日本大步前進、躍升,而中國就此墜入了更加黑暗的深淵。袁世凱善於識人用人、招攬人才。為招攬人才,他常常禮賢下士。譬如,與馮國璋、王士珍並稱為「北洋三傑」之一的脾氣古怪,自恃本事大,鴛桀驁不馴的段祺瑞,就是這樣被袁世凱招致麾下的。
1889年,清政府選撥段祺瑞在內的五個人去德國學習軍事。段祺瑞學成歸來,被指定去袁世凱在天津小站練兵處辦的小型學習班學習。這個小型學習班的學員,都是軍中精華中精華,袁世凱當然特別在意。開學在即,所有在冊人員都已報到,獨缺段祺瑞,袁世凱問身邊親信管事唐紹儀,段合肥(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怎麼沒來,難道他蔑視本官不成?「斷斷不是。」唐紹儀給多疑的袁世凱解釋,「段合肥原不知這期學員中有他,請假回老家結婚去了。」袁世凱叫唐紹儀拍電報讓段祺瑞歸隊。
這時,段祺瑞剛剛到家,接到電報很是為難。作為軍人,他理當服從命令,但這時貿然離去,很容易被女方家人視為他悔親。女方家是當頭有頭有臉的人物,弄不好出人命都有可能。就在段祺瑞左右為難,繞室徘徊時,又一封加急電報到了。這封電報是練兵大臣袁世凱親自打給他的,電報中,袁世凱謂:「婚姻乃人生大事。『弟』緩幾日來小站也不妨……」堂堂的袁大人竟稱的他學生段祺瑞為「弟」。不僅如此,袁大人還在電報中附了一筆價值不菲的銀票,作為送段祺瑞的結婚禮金,這讓段祺瑞對袁世凱著實感激涕零。
履行了結婚儀式,段祺瑞火速趕回天津小站。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剛下車,他原在天津武備學堂時的老同學、河北人馮國璋等簇擁著一位身穿軍服的矮胖子來接他。馮國璋指著這位面容威嚴,護八字鬍的矮胖子對段祺瑞說:「這是新來的袁(世凱)大人,專門來接你的。」
段祺瑞趕緊跑步上前、立正,啪地一聲,舉手給袁世凱給了個標準的軍禮,不好意思地說:「學生怎敢讓大人迎接!」
「芝泉不必客氣。」袁世凱親親熱熱地叫著段祺瑞的字,上前一步握著段祺瑞的手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氣。」
知恩圖報。以後,段祺瑞對袁世凱著實忠心耿耿,成了袁世凱倚重的大將、親信。
思維又是一轉:年初,袁世凱在全國頻頻走馬換將,走馬燈似的。袁世凱撤了趙爾巽,東三省總督遺職由張錫鑾接任。張錫鑾是他的老上司,義父、感情關係自然不同,讓他喜之不禁。這次臨行之前,張錫鑾對他言之諄諄:「雨亭,你這次到京,袁大總統要見你,機會難得,你一切要好好把握。」張錫鑾告訴他,這個機會是他給爭取的。
車隊進入了新華宮。段芝貴陪張作霖在殿前下了車,在通往新華宮新華殿那一段天梯似的漢白玉台階上,從上而下站了多名高級軍官,有的甚至是將軍,兩邊排列。他們昂首挺胸,名說是在奉命迎接他,其實在向他示威。軍們一律身著黃呢軍服,頭戴雞毛撣子似的高筒軍帽,腳蹬黑亮的高統皮靴,手上拄著指揮刀,儼然得很、驕傲得很。跟著段芝貴拾階而上的張作霖想,無論如何,這也可以看出大總統對他的重視。這樣想時,站在高處的軍們忽然轉過身去對著來人行禮。他看到了,來人穿一身炫目的大元帥服,在侍衛簇擁中龍驤虎步而來,不用說,這是大總統袁世凱。
陪著他上到台階的段芝貴趕緊站定,對他說:「敬禮,這是袁大總統。」
張作霖緊跑幾步,挺胸收腹,舉手給袁大總統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大總統康健!卑職張作霖奉命而來!」他無師自通地沿襲清廷臣子見皇帝的慣例,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對袁世凱行三跪九叩禮。
「雨亭請起!」袁世凱十分高興,伸出雙手,作了一個虛扶的姿勢。張作霖在起身時,很敏銳地注意到了周圍人對他的反應。這些人一是對他瞧不起,認為他不過是一個東北來的「鬍子」,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大老粗。二是對他有鄙視、防備之意,認為他諂奸賣乖。
「雨亭跟我來。」袁世凱帶著張作霖、段芝貴龍驤虎步進了新華宮中西合璧的接見廳。大總統賜坐,大總統端坐在當中一把鑲金嵌玉的御椅上,摳起一副大總統的架子。大總統讓他們離得很近,顯出特別的親熱、親近。
袁世凱說一口地方音濃郁的河南話,就像老師考學生似的,他要張作霖談談對目前形勢的看法。
張作霖不會首先談看法。他知道,談錯了,不對味口,就討不到袁世凱歡心。他把腰一直,脖子一擰,喊操似地說:「報告大總統,雨亭是個粗人,不懂政治。雨亭不管全國形勢咋的,就認準一點,唯袁大總統之命唯聽。大總統要我咋的就咋的!」
「好!痛快!」袁世凱對他非常滿意,對站在堂下、場上,「陪太子攻書」的軍們說:「如果你們,如果全國各地的大員,都能像張雨亭張將軍這樣服從我的命令聽指揮,何愁亂黨不滅!」「陪太子攻書」的軍們這就站起,齊聲響應:「聽從大總統命令、服從大總統指揮。」
袁世凱當即當眾歷數了張作霖對東北、對全國大局的貢獻。對他作了高度評價,謂:「值此全國烽煙四起之時,唯我最重要的東三省不亂。之間,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張雨亭張將軍坐鎮。在東北,張雨亭將軍像一根定海神針。」
「雨亭呀!」袁世凱突然轉換了題目,用一雙鼓鼓的蛤蟆眼看著他說:「鑑於東北三省在全國牽一髮動全身的特殊地位,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張作霖不由一驚,凝神靜聽。原來袁世凱是想撤了張錫鑾,東三省總督職由陪坐在側的段芝貴接任。
段芝貴,字香嚴,安徽人,說起來也是個老東北,他是從東北發家的:先前作過清廷的察哈爾都統,過後作過袁世凱北洋軍體系中的整編第一軍軍長……
張作霖當然清楚,袁世凱表面上徵求他的意見,其實他的話就是決定。張作霖頭腦轉得很快,打得滑,他知道,這會兒他是說得脫、走得脫,說不脫,就走不脫。他當即表現出堅決服從的樣子,說是「大總統高瞻遠矚,統攬全局。大總統的任何命令,我張作霖都堅決執行!我在大總統面前表個態,歡迎香嚴先生回東北主持工作,我一定服從段總督命令。」
袁世凱的蛤蟆眼幾眨,看著段芝貴說:「那就這樣定了。段香嚴,你去了東北後,凡事要多聽雨亭將軍的意見,嗯!」
「那是、肯定是。」段芝貴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點頭答應。張作霖掩飾著心中極度的失望。他原以為,袁世凱召他進京,會給他「好果子」吃,不意竟然是用段香嚴替換乾爹張錫鑾。他心中一萬個不服、不悅,很生氣、很憤怒。但他得忍住。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頭。這會兒,最要緊的是,不要讓袁世凱看出他的心思、情緒。他只要全身而退,回到奉天,回到東北就好了。他狠不得現在身上生出雙翅,呼地一聲飛回去。但是,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老奸巨猾的袁世凱在接見結束,他都站起來,要退出去時,袁世凱對他說:「雨亭,你為東北、為國勞頓多年,人很瘦,身體不太好。這次進京,你就不要急著回去了,留在京師好好休養一段時間!」
糟了!轟地一聲,張作霖直覺血往上頭涌,他知道他被軟禁了。他知道,段芝貴這傢伙一去,肯定要對東北進行人事大調整、大洗牌;肯定要撤換我的人馬,換上他的人。不過,他當即還是做出一副很愉快的神情,向大總統謝恩,感謝大總統對他的感懷。
戲還沒有演完。張作霖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演員,袁世凱更是一個演技絕妙的演員,他要給張作霖授勳。
兩個手捧托盤的禮儀官,應聲而出。袁世凱先是從一個大紅漆盤裡提起一枚黃金鑄就的沉甸甸、金燦燦的一等勳章,給張作霖掛在脖子上;然後從另一個大紅漆盤裡拿起一柄鑲金嵌玉的短柄軍刀,賜給張作霖。張作霖向大總統謝恩。捧場的軍們熱烈鼓掌。
之後,作為大總統代表的段芝貴,禮數周到的用大總統華貴的專用馬車,將張作霖送到北海附近原清朝王爺的一座府邸里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