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8 12:52:37
作者: 田聞一
夜幕降臨,奉天城中著名的飯店德義樓正是上客時分。來這裡的大都是達官貴人。八時左右,一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披著夜色而來,停在門前。車門開處,一位先下車的青年軍官,跑步來在車後門,輕輕拉開車門,伸出右手,攤開手掌,護住車頂,輕聲道:「副會長請……」!車上陸續下來奉天國民保安會副會長張榕、保安會軍事部副部長張作霖。張作霖深受趙爾巽器重,升了官,他現在身居要職,負責整個奉天的治安。張榕是個青年知識分子,典型的東北人,身材高大,著一件灰色棉長袍,外罩一領花團馬褂,腳蹬一雙黑皮鞋,五官端正,皮膚黝黑,頭梳流行的水分頭,看上去性情隨和,彬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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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下車的張作霖,時年39歲的,戎裝筆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兄長請――!」張榕將手一比,示意請進,今天他在這家著名的飯店宴請張作霖。
「那就一起!」張作霖謙讓,也把手一比。於是,他們一起並肩朝里走去。剛剛上樓,聞訊而至的經理迎上,連連鞠躬,口說稀客,請二張迎進一個最好的一個雅間。飯店經理巴結新貴張作霖,一口東北話濃郁的奉天話說得溜溜的,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張部長咋不先打個招呼?讓我們先有個準備。」他省掉了張作霖頭銜中的「副」一口一個張部長,卑躬至極,根本就沒有把請客的主人張榕放在眼裡。
兩個年方二八,身著滿族服裝,容貌姣好的服務員,笑容可掬地請兩位貴客坐,上了茶點。張榕看著陪在一邊唯利是圖的飯店經理,臉上浮起一絲冷笑,用教訓的口吻說:「現在已經進入民國元年,不是前清,講究的是人人平等。」他對不尷不尬、唯利是圖的經理說:「下去吧,夠了。今天是我請張(張霖)部長吃飯,是我做東,沒有你的事。」胖胖的經理連連點頭,卻不走,等著張作霖的反映。著新式軍裝,佩少將帽徽領徽的張作霖,一邊將大蓋軍帽揭來放在茶几上,一邊對經理說「你們都下去吧,我們有事再叫你們。」
「是是是。」胖經理一邊示意旁邊侍候客人的兩個姑娘跟他出去,一邊吩咐:「小紅小白,你們要小心伺候兩位爺。兩位爺可是我們的貴客尊客。」
「是!」兩位滿族打扮、穿紅著綠、珠搖玉翠的年輕姑娘,脆生生應答之時,向兩位貴客尊客深鞠一躬,跟著胖經理去了,出了門,輕輕為客人拉上門。
屋裡頓成二張世界。
明燈燦燦中,張榕看了看隔幾坐在對面,保持著職業軍人挺拔坐姿的東北新貴張作霖說:「雨亭兄!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你我也不是外人。雨亭兄是忙人,我張遼鶴(張榕的字)能請到你,是雨亭兄給我的面子,不把我當外人……」張榕這番開場白說得轉山轉水,欲言有止。張作霖知道對方請他來的目的,打量著對方的表情。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張榕,是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奉天革命黨人的主腦和中堅人物。他1884年出生於撫順,新學舊學都好,為了適應時代,還在北京譯學館專門學習過俄文,有相當的俄文水平。他思相激進,敢說敢幹,但耽於幻想。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時,他曾在家鄉組織過一支關東獨立自衛軍,力求保一方安寧,後被徐世昌勒令解散。1905年,他在北京襲炸清廷憲政大臣未果入獄,1908年越獄成功流亡日本。過後,在日本加入孫中山的同盟會,進入日本士官學校學習過一段時間軍事。他是年前被孫中山派回東北工作的。這個人不僅在奉天,就是在整個東北三省都有很高的威信。可是,因為手中沒有實力,他的威信是空的,做不成任何事情。
「雨亭兄,你對目前的形勢如何看?」開場白之後,張榕用這樣的話試探張作霖。就他的理解,這個東北新貴張作霖有新思想,特別是年輕,而年輕人最所吸收新思想、新思潮,況且,已經進入民國了,最會順時順勢而動的張作霖是應該、而且必然站到新時代的門檻裡面來的。耽於幻想的張榕就這樣誤判了張作霖。
哎!張作霖嘆了口長氣:「現在雖說是進入了民國,但換湯不換藥。就奉天、就東北三省而言,不過就是用民國的五色旗取換了清廷的龍旗而己。前清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仍然當政,東三省如同一潭發臭的死水……」
「雨亭兄,你覺得這樣的局面、這樣的世界該不該變變了?」張榕有些激動,身子前傾,目光烔烔地打量著張作霖。
「遼鶴,我問你個問題,請從實相告好嗎?」
「好,請問。」
「你們是如何看待我張作霖?」張榕注意到,這裡,張作霖用了「你們」而不是「你」。
「我們革命黨人認為你是一個正直的、有新思想、追求光明、有相當眼光、膽識、魄力的新軍人。」
「既然如此,遼鶴兄,你怎麼不信任我呢,怎麼把話說一半留一半呢?」
「痛快!那我就直說了,一吐而快。大不了噹噹初請末變法,銜命深夜去動員袁世凱,結果上了袁世凱的當,被砍了頭的譚嗣同罷了。」
「打住!」張作霖顯得很生氣,伸出手,似乎要擋住什麼似的,「俗話說得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你信不過我,把我比喻為袁世凱,那麼,我們還談什麼呢?你還找我來幹什麼呢?」說著抓起軍帽要走。
「對不起、對不起!」張榕連連道歉、連連賠罪、連連解釋,張作霖才緩過氣來。經過這一番試探,張榕完全相信了張作霖,他給張作霖來了個竹筒倒豆子。
張榕要張作霖首先把清廷餘孽趙爾巽控制起來,用槍桿子支持奉天革命黨人。
張作霖要他說詳細些,具體些。
張榕提議先吃飯,然後到煙館詳談,張作霖同意,他是抽大煙的,而且有了菸癮。
程序按步就班進行。
飯後,張榕去結帳,張作霖說他到樓下的廁所方便一下,其實,他是作相應的布置去了。
夜已經深了。在蜚紅煙館的煙榻上,二張開始吞雲吐霧。躺在煙榻上上的張作霖抱著長長的煙槍抽菸,眼睛半睜半開地,對陪在對面抽大煙的邊的張榕說:「兄弟,我是個榆木疙瘩腦袋,多的就不多說了。究竟要我做什麼,直說,明說。」
張榕直說:「據我所知,後天趙爾巽要到你的部隊檢閱,希望你屆時把他扣起來,並當即宣布奉天獨立,擁護孫中山!」
張作霖閉上眼睛,連連點頭:「兄弟早說不就結了,費這麼大勁!」一副很痛快的樣子,其實,他馬上就要置口口聲聲的兄弟張榕於死地。這是趙心豐交給他的任務。他要用張榕的血染紅頂子,擦拭將星。另外一個原因,不要看他年輕,其實他對革命、對革命黨人、對孫中山,都有一種本質上的仇視仇恨。
當他聽口無遮攔的張榕說,馬上要南下廣州向孫中山大元帥匯報請示工作時,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他翻身而起,假意對張榕說,肚子不舒服,要出去方便一下。陪著他抽大煙的張榕,這時思相有些麻醉,思維在想像的埋想王國自由飛翔。張榕說:「兄長請便。」
張作霖出去不久,隨即衝進來兩個軍人――他們是張作霖的走狗,一個叫高金山,一個叫於文甲。他們二話不說,舉槍向躺在煙榻上的張榕連連射擊,可憐張榕就這樣死在血泊中,年僅28歲。
一不作二不休。當夜,張作霖在奉天全城大戒嚴,派兵查抄了張榕在小北關容光胡同的家,搜刮去財產計銀6000餘兩,全部占為己有;同時查封了張榕的「聯合急進會」,該會秘書田亞賓被槍殺。與此同時,很多革命黨人被捕,奉天城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第二天一早,清亮的晨光中,身著長袍馬褂,腦後拖一根長辮子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在他窗明几淨的書房中,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張作霖呈上的「捷報」後眉活眼笑,「好個張雨亭,我趙某沒有看錯人!」飽學的趙爾巽從筆筒里抽出一隻狼毫小楷毛筆,飽醮墨汁,在呈報民國大總統袁世凱的捷報上,作了如此描述評論:「……當晚,該統領張作霖連斃三凶(張榕、田亞賓、寶昆),實足以快人心而彰顯戮……」翰林出身的他字寫得很好,行草變體;一個個墨汁飽滿的字,像一隻只飛翔的白鶴,可以單獨的藝術欣賞。透過這一段言簡意賅的文字表述,張作霖其人躍然紙上,陰狠逼人。
北京袁世凱回函很快來了。張作霖得到了豐厚回報,被提升為關外練兵大臣,賞戴花翎;所部升編為第二十四鎮(師),張作霖同時兼任該鎮鎮(師)長。就此,張作霖又上跳了一步、一大步,而且與中央,與袁世凱直接掛上了鉤。
張作霖深知培埴自己親信、心腹的重要性、必要性,他當即保舉張作相、張景惠、湯玉麟等,讓這些人全都得到提升。曾經與他為敵,現在對他俯首稱臣的金壽山等「鬍子」,他也一一收羅盡淨,壯大了隊伍。之後,犒賞全軍。
春節剛過,空氣里還瀰漫著鞭炮的硝煙味,張作霖新買的那座青壁粉牆、三進的四合院、很中式很大家子氣的公館門前,掛在門楣上的兩盞垂著金黃流蘇的大紅宮燈,在大雪紛飛中,從早到晚很輝耀地張揚著門庭。這就從一個方面透露出主人的心境:他很不願意結束、割捨給他帶來了好運的這年――民國二年(公元1913),他不願給他帶來了好運這年離他而去。
每天從早到晚,張家門前,客人絡驛不絕,車水馬龍。前來恭賀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到晚間,張公館特別熱鬧。雖然兩扇漆黑鋥亮厚重的大門虛掩,但上房中打麻將、推牌九的聲音夾雜著陣陣吆喝聲,不時嘩嘩地、海潮似地在靜夜中衝擊而出。
3月16日夜,志得意滿的主人邀約他的一些親信下屬在公館的上房裡打麻將。屋裡明燈燦燦,厚重的挑花金色窗簾低垂。看不見室外的景物,但可以聽見院子中沙沙的下雪聲,這就越發顯出室內的溫暖溫馨。這是間長方形的屋子,不大,擺兩桌麻將,相隔有點距離。當時,奉天只有兩家私營電廠,電量小電價貴,能用得起用得上電的,除奉天城裡的要害部門外,就是少量的、像張作霖這樣的上等人家。即使這樣,入夜以後,這些人家的燈光也是時大亮、時小亮,燈光時弱時強。燈光有時黯淡如繭火,就像要斷氣。張家上房現在就是這樣的光景。兩桌上八個麻友激戰正酣,精力注意力都在各自的牌上,萬萬沒有注意到屋子裡正醞釀著一股殺氣——主人張作霖的貼身馬弁(勤務兵)、精瘦的梁二虎利用主人客人的茶杯里這時都不用他續水……只注意牌不注意他的良好機會,隱身人一樣退到張作霖身後,站在暗處,用手摸到腰間的可爾提手機,熟練地將子彈推上了紅槽。不錯,跟隨張作霖多年的弁兵是他的親隨,但人是要變的。梁二虎敬佩張榕,私下傾向革命,而張作霖為個人名利前程,不僅設計殺了張榕,還殺害了那麼多有為的革命黨人!今晚老子頗著不要命,同你同歸於盡!就在梁二虎就要出槍時,活該張作霖不該死。坐在張作霖的對面,張作霖的牌友金壽山,憑他當了多年鬍子練出的敏銳敏感,猛地掉頭,發現他旁邊那面穿衣鏡中的梁二虎的異樣,他訝然一聲大喊:「了不得,梁二虎要謀殺練兵大臣張作霖!」說時,鷂子似地一躍而起,提前出槍,打死了梁二虎,救了張作霖。
「英雄不打不相識!」面對過去的敵人、仇人,如今的救命恩人金壽山,張作霖沒有對他說一句感恩感謝的話,只是簡簡單單的說了這一句。局外人也許對他這話理解不深,但金胖子和他理解其中的深意含意。
這事之後,張作霖對自己的部隊、自己的部下,作了重新審視、進行了全面的甄別、清洗。清理出有革命傾向或是僅反被懷疑的官兵200多人,這些官兵有的被他丟監,有的被他殺害。他進一步夯實了自己的根基。他要在夯實的根基上,建立起他的宏偉的張作霖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