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2:28 作者: 田聞一

  忽忽間到了清光緒三十三(1907)年。這時,統治中國二百七十餘年,腐朽沒落透頂的清廷,在時代風雨衝擊下,就像一座雖然上面雕龍刻鳳,下面基腳已然完全松塌的宮殿,全面崩潰的吱吱聲已經清晰可聞。而清廷仍在垂死掙扎。年初走馬換將,將文人出生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召回京師,遺職由強硬人物、袁世凱麾下號稱北洋(軍閥)三虎、北洋三傑之一的徐世昌接任。

  奉天總督府內。上任伊始、個子瘦高,似乎鐵釘子都咬得斷的徐總督,著一襲黑色綢緞長袍,外罩一領團花馬褂,在他的書房中凝然不動,用他陰蟄的目光,在張掛在堂上那張20萬之一的中國地圖最北端的雞冠狀的東三省上梭巡。

  從地圖上看,東北三省匪患猖獗,大匪小匪多如牛毛,他們割地自踞,挑戰朝廷,儼如遍布東北大地上的多個膿皰,不治不行,這是心腹大患,得趕快治,然而該從何處下手呢?徐總督陰蟄的目光停在遼西一個點上不動了。那是有「遼西王」之稱的巨匪杜立三的地盤。他對這個人有過下細研究,這時,杜立三恍然眼前。

  杜立三,遼寧遼中人,拉杆子起家,瘦臉尖頭,是個很精幹的中年人,為人陰險歹毒、手段殘忍。占山為王、多立關卡,隨意派款征糧,肆意妄為,作惡多端。他手上擁有一支數千人的裝備不錯的土匪隊伍,老巢設在地勢極為險要的山高林密、易守難攻的三界溝,遼西一霸,他對遼西百姓敲骨吸髄。縱然是天干地澇,百姓莊稼歉收餓肚子,他要百姓對他的繳納也不能少一粟一粒,為害四方。過去官軍也曾對他有過多次征討,卻全都是鎩羽而歸。

  杜立三陰險狡詐,手段殘忍,殺人如麻,收拾起他的對手,無論官軍還是同類都很有一套。讓人不寒而慄的是他年前殺害對手欒佐廷。

  欒佐廷也不是一個一般的簡單人,他是遼西小商房區一個有錢有勢的大地主,人稱欒七爺,很有聲望,家大業大,同當地官軍又有勾扯。在一般土匪眼中,欒七爺絕難下手。不說多了,只說欒七爺的欒家莊,就如同《水滸傳》武裝到牙齒的祝家莊很難打進去。欒家莊寨牆高厚,團丁眾多、訓練有素,一呼百諾。也曾有附近土匪垂涎欒家莊富庶,去打過,都如飛蛾撲火,有去無回。杜立三知道欒七爺厲害,本不想去招惹他,欒佐廷卻找上了門。欒佐廷借力打力,他家附近大石橋駐有一隊俄軍,人不多,一個小隊,可俄軍個個牛高馬大,訓練有素,武器好。俄軍用的是轉盤衝鋒鎗,一般中國軍人連見都沒有見過,打起仗來形同機槍,扇面形的火力展開,觸者非死即傷,威力強大。

  欒七爺為讓這支俄軍為他所用,費盡心思。欒七爺深知這批「老毛子」有兩個嗜好:喜歡烈酒和女人,設法儘量滿足他們。欒七爺捨得下功夫,這支俄軍終於為他所用,這支俄軍在一個清晨,對杜立三進行了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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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可想而知。在瘋了似的「老毛子」們狂風暴雨的火力打擊下,杜立三那些土匪,被打得雞飛狗跳,四顧逃命。杜立三如果不是跑得快,周圍有幾個頗命兄弟掩護也就沒了命。

  巨匪杜立三決定對欒七爺報復。但他的報復走的是一條曲線:他首先利當地人民對這支估吃霸賒,強姦婦女的小隊俄軍痛恨、買通了當地人給他通風報信,隨時掌握俄軍動靜。瞅准「老毛子」們過一個什麼洋節,在一個個喝得爛醉如泥的晚上,準備得很充分的杜立三率部下山,將這股俄軍一鍋端了。這就在客觀上,為深受「老毛子」們為害的當地人報了仇雪了恨,解了套。老百姓是很容易滿足的。當地人敲鑼打鼓上門,為杜立三送了道匾,黑漆匾面上鐫刻「包打洋人杜立三」七個金字。

  失去了俄軍的保護,欒佐廷立刻感受到了來自杜立三的現實威脅。不過,自作聰明的欒七爺以為俄軍偷襲杜立三,他和他的欒家班人馬都沒有出動,沒有出頭露面,杜立三不知他是主謀,心存僥倖。他派能言善辯的老管家上山給杜立三送去禮物,名為祝賀杜大王為民除害,其真實目的是,探探杜立三對他欒佐廷的態度。

  「欒七爺敬我一尺,我敬欒七爺一丈。」情況遠遠好於預想,據老管家回來報,杜大王在對欒七爺的深情厚誼表示感謝的同時,顯示出巴結,請老管家帶話給欒七爺:「如果欒七爺不嬚棄我杜立三,我想同七爺結拜兄弟。」

  深受欒七爺信任器重,也能主些事的老管家素有急智,他見風使舵,立即將杜立三的要求答應下來。他巴掌兩拍,說:「好得很、好得很,這也正是我家七爺求之不得的好事、美事。」並當下同杜立三定了上門結拜時間。

  欒七爺聽了老管家的報告,猶如吃了顆定心湯圓,完全放鬆了警惕,他等著杜立三上門。

  大年初八,按照約定,杜立三下山來了。老管家聞訊,立刻迎出大門。杜立三是單人匹馬而來,他翻身下馬後,一邊問欒七爺好,一邊指著馬鞍上掛的一隻野豬說:「這是我剛從山上打來的野味,送給欒七爺嘗嘗新、品品鮮。」

  「杜爺請稍候。」笑容可掬的老管家對山上來人點點頭,說:「我這就去通報!」說時吩咐大門口兩個持槍團丁中的一個,「把杜爺的馬牽去餵點好料」這就顛顛進去報告。

  欒七爺從管家口中得知這個情況,專門問管家,杜立三來,除了沒有帶人,他帶沒有帶槍?

  「沒有。」自作聰明的老管家說:「人家杜立三是專門下山來給七爺通好結拜,豈能帶槍!沒有帶槍。」

  「那好!」欒七爺這就完全放心了,他要管家出去將杜爺帶到三進院,說:「我在三進院的客廳迎候他。」

  當穿一身簇新黑色長袍馬褂,頭戴一頂癩皮帽子的欒七爺,剛剛在他古色古香的三進大院中的中式客廳坐定,老管家顛顛地帶著杜立三進了第三道院。

  欒七爺很儼然地從他剛剛落坐的那把黑漆太師椅上站起,很有派頭地用手將袍裾一撩,跨出門檻迎客。

  杜立三緊跑幾步,對欒七爺彎腰拱手作揖道:「拜年、我杜立三專程來給欒七爺拜年。」欒七爺回了一個禮,說:「同喜!」然後將手一比:「請!」欒七爺同杜立三剛剛坐定,女傭上來獻了茶,尚未寒暄,外面喧鬧聲起,欒七爺眉頭一皺,大聲喝問:「什麼人在外面喧鬧?」

  一個守門的下人進來報,說是有個陌生大漢,手上端個煙盤子,非要進來找欒七爺不可。

  「怪事?」欒七爺感到詫異,說著站起,對杜立三告了個得罪,說:「我去看看,是咋一回事情?」欒七爺剛走到門外,一個護丁正在攔一個雙手捧著煙盤,非要闖進來不可的陌生大漢。

  「你是何人?何事?」欒七爺感到不可思議,厲聲喝問。

  大漢也不回話,變魔術似地倏地從煙盤裡摸出手槍,砰地一聲,手起槍響,欒七爺當即頭上中槍;噗地倒地,哼都沒有哼一聲死了。

  「冤有頭,債有主,不關你等事。」與此同時,杜立三站到門外,雙手把衣服一撩,掣雙槍在手,用槍指著衝進院來的人喝道:「都不准動,誰動打死誰!都不關你等的事……」

  就這樣,杜立三不僅報了仇,打死了欒佐廷,而且身上又添了一分詭秘。從此,巨匪杜立三聲動東北三省。

  遼西是張錫鑾管轄地。徐世昌把剿殺杜立三的重任交給了遼西總兵張錫鑾,而且限制了時間;張錫鑾轉交給了手下得力幹將張作霖。

  張作霖也不推辭,爽快得令。

  人得意時,總會利令智昏。這天,春風得意的山大王,遼西巨匪杜立三在他山寨中的老虎殿中飲酒作樂。忽然山下嘍囉來報,附近的官軍管帶張作霖派人給他送了一封信。張作霖同他有舊。他立刻讓下人將送信的人帶上來,當即看了張作霖寫給他的信。

  閣卿(杜立三的字)如晤:

  久不相見,雨亭(張作霖的字)常懷雲樹之思。在此,特向兄道喜,所喜何來?東三省新任總督徐大人世昌看重兄長,日前特派審處委員殷洪壽來在弟住處新會,欲招兄長為官。官職在我之上。銜命而為的殷委員怕直接將信寫給你,你會不信。鑑於你我弟兄認識,而且原來處境一樣,所以讓我把這個意思轉你。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見字如面,望兄速來新會一晤。

  切切!

  弟 雨亭專此。

  杜立三將張作霖的信看了又看,細細研究,意思是清楚了的。杜立三細細捉摸開來。張作霖讀書雖不算多,但一手字寫得也還有些功底,行草變體,看上去很有些詭譎,一如他的個性和為人。

  張作霖原先同他一樣,作為雄踞一方的大鬍子,之間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時相往來。而現在!杜立三想,你張作霖成了朝廷軍官,我杜立三與你已成陌路。當然,朝廷對鬍子招安,是公開的秘密。問題是,你張作霖會不會將我誆進去,將我杜立三作為你加官進爵的墊腳石,用我的血染紅你的頂子?有這個可能!杜立三是個很機警的人,也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為防患於未然,他做出一副識破其中機巧的樣子,當著來人,他將張作霖的來信擲於案上,啪地一聲打開鎦金鼻煙盒,用一根護起長指甲的手,挑起一綹細細的東北大煙的菸絲,送到鼻子前狠勁聞了聞。

  連打三個噴嚏。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拿定主意。

  「這樣!」杜立三對送信的人說:「我是一個粗人,不會舞文弄墨,信就不寫了。你回去,帶幾句話給我的雨亭兄弟。就說,哥哥感謝他的好意。不過,我杜立三野慣了,喜歡山林灑脫,官就不去做了。」

  杜立三不上鉤,也是意料中事。張作霖得信後一連三天愁眉不展,人瘦了一圈。

  有了!第四天一早,張作霖靈光一閃,對前來督促催辦的殷委員說:「杜立三最聽他叔父杜泮林的話,而他叔父、黑山秀才杜泮林滿腦子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思想,為人也迂。我想把杜秀才請來新會,由殷委員出面把朝廷招杜立三的意思對他講,只要杜泮林信進去了,杜秀才出面,不怕杜立三不來自投羅網。杜立三很聽他叔父的話。」接著,把他想好的計劃詳細給殷委員講了。

  很好!聽完張作霖打的毒條,胖胖的殷委員高度讚揚張管帶的智慧。暗想,俗話說得好,埋頭漢耷耳狗!別看張作霖平時話不多,還真有兩下子。

  果不其然,話帶給了杜泮林杜秀才,他如約而來,深信不疑。杜秀才之所以如此信任張作霖,有一個原因。當初,張作霖受朝廷招安,杜泮林是保人之一。現在,張管帶還他一個情,也是情理中事。

  張作霖讓杜秀才勸說他侄兒杜立三歸降朝廷。看杜秀才有些疑慮,張作霖勸他說:「現在而今眼目下是杜立三最好的時機。因為朝廷要用人,杜立三是個人才。俗話說得好,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杜爺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下面的話我就不多說了。」

  「也倒是。」杜秀才聽進去了,他用一隻蒼老的瘦手扶摸著頦下一部花白的山羊鬍子,又說:「不過,我那侄子不好說話得很。」

  張作霖明白杜秀才的擔心,說:「杜爺你還是信不過我張作霖不是?」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問:「我張作霖原先是不是鬍子?近年被朝廷招安的馮德麟是不是鬍子……既然朝廷容得下眾多的鬍子,難道就單單容不下你的侄子立三?這沒有道理嘛!」

  為了讓杜秀才上鉤,張作霖又請朝迋命官殷委員出來作了保證,這才徹底打消了杜秀才的顧慮。1907年6月6日早晨,杜立三在叔父杜泮林的陪同下,騎著馬,帶精幹衛士10餘人來到張作霖駐地新會,張作霖出門迎接。

  杜立三很警惕,並不下馬,一副狗舔油鍋,倒舔不舔的樣子。

  張作霖笑道:「老兄儘管放心,殷委員已經在裡面恭候大駕,快下馬吧!」

  見叔父杜秀才下了馬,杜立三也隨之下馬。張作相帶人攔在門外,不准杜立三帶的人進去,雙方發生了爭執……

  杜立三講條件:「我只帶一個兄弟進去行不行?手下有個人,方便些」。

  「不行,一個也不行。」張作相毫不通融。

  「如果是這樣,我懷疑你們的誠意。」杜立三垮下臉來:「如果這樣,我立馬回我的三道溝去。」

  「閣卿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迎在門外的張作霖對擔著心的杜立三說:「我是你的哥們,你不信我可以。但殷委員是朝廷命官,難道你也不相信他?再有,杜泮林老先生、老秀才是你的叔父。他們都作了保。難道你都不信?如其連基本的信任感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呢!」

  深信不疑的杜秀才,掉頭對侄兒杜立三說:「走,跟我進去,聽我的!」

  「還不請杜大哥手下的兄弟們去賓館好好休息,好好接待!」張作霖一邊對張作相示意;一邊手一比,趁勢對有些猶豫的杜立三說:「杜大哥請!」

  事已至此,心中稍有些忐忑不安的杜立三隻好跟著叔父,硬著頭皮朝里走去。轉過迎面那堵通紅的照壁,移步換景。高牆大院裡的亭台樓閣,花園假山,一一迎來。腦後拖根辮子的杜秀才和杜立三叔侄,跟著張作霖朝里走去。杜立三邊走邊看,暗暗摸一摸別在腰間的雙槍,他作了最壞的準備。心想,大不了今天老子拼個魚死網破。杜立三是個耍雙槍的神槍手,輕功也好。他邊走邊看好了周圍的一切,作了突圍的準備。這時,白白胖胖的朝廷命官殷委員迎了出來,胖臉上一片燦爛。

  不容張作霖介紹,殷委員已經將杜立三的手握在手中,迎進客廳。

  「稀客呀稀客。」彌勒佛似的殷委員招呼杜立三叔侄坐下,張作霖在旁作陪,自有下人上了茶水點心。

  杜立三是個急性子,坐下就問殷委員:「假若我杜某歸順朝廷,朝廷給我個什麼官?」

  「好說,好說,不急,不急!」殷委員打了幾個響亮的假哈哈,看了看陪坐一側的張作霖,顯得知疼知熱地對杜氏叔侄說:「這一路上,你們鞍馬勞頓,尤其是杜秀才上了些年紀。我知道,你們叔侄是抽菸的。我看你們叔侄還是先過隔壁去,在煙榻上一躺,我們邊抽菸邊談,這樣舒坦些!」殷委員當然知道,杜氏叔侄都是大菸鬼,嗜大煙如命。

  一提到煙、煙榻,杜秀才菸癮發作,打起呵欠,流出鼻涕。但杜立三機警,他要殷委員先談正事,這就超出了殷委員原先的預想,不知該如何搪塞,只是做出菸癮來登了的樣子,張大嘴,一個勁打呵欠。

  機警的杜立三察覺事情有些蹊蹺詭異,順水推舟道:「如其這樣,請殷委員和我伯父去隔壁過足了癮再說,我可以在這邊等,我沒有菸癮。」說時,一隻手伸進腰裡,握住了槍,氣氛頓時緊張。

  「杜兄說的也對。」張作霖對這種緊張假裝視而不見,對殷委員示意,「要不殷委員你就陪杜秀才去隔壁過菸癮,我在這邊先陪杜兄談談話!」邊說邊給殷委員擠眼睛。

  很有些蠢的殷委員一時沒有理解張作霖的用意,用他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漠然地望著張作霖。

  杜立三完全察覺了,他霍地站起,管不了年邁迂執的叔父了,用手摸著槍,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杜兄,請留步!」張作霖在他身後大喊一聲。

  這是一個暗號。就在杜立三一驚,抽槍調頭看時,埋伏在暗處的槍手向杜立三開了槍。

  砰地一聲,子彈爆頭,杜立三倒地而死。

  「你,你,你!」黑山秀才杜泮林這才明白過來,用顫抖的手指著張作霖,哭著聲,「你賣友求榮!」

  「杜秀才差矣!」張作霖笑道:「我不是賣友求榮,而是為民除害、為國除害。」年邁的杜秀才當即氣倒在地,過後不久氣死。

  樹倒猢猻散。遼西巨匪杜立三一死,去了徐世昌一塊心病。徐世昌下嘉獎令:張作霖不僅官升一級,而且讓張作霖將杜立三手下上千人馬作了收編,張作霖的部隊又擴大了些。這一年,名利雙收急速看漲的張作霖3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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