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8 12:52:15
作者: 田聞一
馮德麟(字麟閣)是遼西巨匪。在人多勢眾,有槍便是草頭王的動亂時代,他隨時睜大一雙詭譎的眼睛,注意收羅人才。他注意到了海城縣當大車店夥計的時年19歲的「張老疙瘩」張作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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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熊腰虎背,求賢若渴的馮德麟化了裝,來在大車店找到「張老疙瘩」,邀他上山入伙作兄弟,說山上的日子霄遙有趣,弟兄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有的人將我們叫匪。什麼叫官,什麼叫匪?自古兵匪一家,所謂官,說穿了不過是背了一張朝廷的皮而己,官比匪還壞。小兄弟,我之所以來,是看你還靈醒。馮德麟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注意打量「張老疙瘩」的神情,說是你可以考慮考慮再說。
馮德麟這番話,在19歲的「張老疙瘩」本來就不平靜的心裡投下一顆石子,攪動起他的思緒,具有誘惑力。從內心講,他想上山為匪,但事關前程,他一點也不「疙瘩」,心裡明鏡似的。他明白,在這個重大問題上必須慎之又慎。在心中惦量了又惦量,他決定婉拒遼西巨匪馮德麟:
那天,馮德麟又來了,等他回話。馮大爺!「張老疙瘩」做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說,馮大爺看得我這樣一個窮小子,我心中感激萬分。從心裡說,我是想拔腳就跟馮大爺上山去過舒心日子,但家父死得早,我媽養我不容易。古話說得好,老母在,不遠遊。所以我暫時不能跟您老走。不過我想,投到馮大爺麾下總有時……他這樣一番半文半白的話,說得轉山轉水,態度也顯出真誠。
這讓遼西巨匪馮德麟對他越發刮目相看。
沒有看出來,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有板有眼的。馮德麟說,我沒有錯看你。好了,我也不勉強你。你什麼時候想來,我的山門對你都是敞開的。臨了,遼西巨匪用他蒲扇般的手掌,在多毛的胸脯上咚地一拍,很豪壯地說,以後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就說是馮大爺的人,我看哪個敢!馮德麟這就回山了。「張老疙瘩」心中暗暗得意,不是說狡兔三窟嗎?我現在不就有了一窟!
清廷末年就像一間分崩離析、爛透了的大房子。說不定哪天風一吹,就會整個坍陷下去。亂世出英雄,每個人面前都是機會與危機並存。
在動亂的時局裡,20多歲的「張老疙瘩」漸漸認準一個真理:有了槍桿子就有一切。權衡再三,他決定吃糧投軍。他最先投在遼西馬玉昆手下當兵,因為精於騎射,為人精明有心計,很快當上了一個小軍官――哨長。不久,馬玉昆奉命率部移師進駐關內。這時,已經不叫「張老疙瘩」,而以大名張作霖示人的他,不想入關,溜了,當了逃兵。
他先是回家,出乎他意外的是,原先對他冷淡的老丈人趙占元一改以往,對他的歸來表示歡迎很是熱情。這是因為時局動亂,東北各地土匪多如牛毛,隨時有土匪進村騷擾;各地也就針對性地自發地組織起「保安隊」自保。張作霖回來得正當其時。他年富力強,在軍隊上當過哨長,趙家廟保險隊隊長非他莫屬,他是最佳人選。因為趙占元的關係,張作霖理所當然地當上了趙家廟保安隊隊長。
日子像一條渾濁的河流,不快不慢地向前流淌。
也許嫌日子過得太平靜,為了尋求刺激;也許是父親張有財給他留下了好賭的遣傳基因,他開始了賭。老岳父趙占元喜歡他賭,不願意看到女婿成為一個賭棍,於是,他轉移陣地,到鄰村去賭。
真可謂青出藍更勝於藍,有其父必有其子。張作霖出手不凡,他的賭術越來越高明、贏了很多。可是俗話一句說得好,爬得高,跌得重。只要是賭,就必然最後是輸。
一幕類似父親張有財的悲劇,開始上演了。那是一個白雪飄飄,寒風呼嘯的冬天深夜。鄰村一夥職業賭徒,在一潑皮頭領的帶領下,合夥整他,約他去鄰村賭,輸得他精光。昏黃的油燈下,屋子裡煙霧繚繞,烏煙瘴氣,圍在其中的張作霖抓耳搔腮。
哥們!輸得一文不名的的鄰村保險隊隊長張作霖發現其中有詐,他抬頭對幾個潑皮說,我輸光了,夜也深了。我走,明晚接著來。他想脫身。
想走?那潑皮頭領把桌子一拍,哼!想走,沒那麼容易!
哥兒幾個,有話好說!他心中暗想,人多為強,狗多為王!向來不把幾個潑皮賭徒放在眼中的張作霖見狀不妙,心中後悔。36計,走為上計,他賠話道,今晚,我輸給哥兒幾個的錢,肯定隔日還上。
不行!
張作霖一驚,那要怎樣?
沒有錢,把你的衣服褲子脫下來當在這裡!什麼時候拿錢來,我們還你。潑皮頭領說時,仰頭梟笑;身邊那幾個賭徒扠腰捋拳,虎視眈眈。
張作霖一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幾個傢伙是想置他於死地。這麼冷的寒夜深夜,外面滴水成冰,讓我光著身子回好幾里遠的趙家廟,路上非凍死不可。
可是沒有辦法,在幾個傢伙的威逼下,脫得精光的張作霖,冷得瑟瑟發抖。他抱著膀子,可憐兮兮地對潑皮下話求情,如果我張某平日對哥兒幾個有得罪處,說出來,我改日整酒陪罪行不行?
你們說行不行?潑皮頭領轉頭問他的幾個兄弟。
不行!
那就沒辦法了,只能這樣!潑皮頭領很肯定地說,也把膀子抱起。
能不能給我件內衣給兄弟擋擋風寒?平日鋼筋火濺,鐵釘子都咬得斷的張作霖這會兒著實可憐。他將雙手抄在胸前,瘦削的腰彎得像個蝦米,一再求情。
你平時幹嘛去了!潑皮頭領發作了,你這會兒少在老子們面前裝三孫子,快滾!
快滾!站在旁邊的賭徒梟笑起來,說,你跑得快,你老婆在熱被窩裡等你,你凍不死。
快滾!滾慢了,謹防老子們按賭場規矩!潑皮頭領說時,將袖子一擼,亮出雪亮的刀子,放你娃的血。
好好好,我滾我滾。張作霖連滾帶爬,精光著身子,像條狗似地一下衝出門,衝進了大雪紛飛中裹著大煙泡的寒冷至極的深夜。
張作霖前腳跑進風雪瀰漫的暗夜,潑皮頭領立即帶著幾個夥計穿好棉大衣,戴上帽子,跟了上去。生性歹毒的幾個傢伙非把張作霖折磨至死不行,他們以看到張作霖倒在冰天雪地里凍死為樂趣。
一頭扎進暴風雪中的張作霖,朝趙家廟方向猛跑。他意識到,此刻生死都在一念間!漫天的暴風雪,寒冷致極,就像就有千把利刃,從他身上划過。初時他感到渾身透心涼,漸漸趨於麻木,四肢僵硬,就像豬拉狗扯要將他放倒在地。如果放倒在地就糟了,就再也不能起不來了。他竭力掙扎猛跑。然而,人的意志無論多麼堅強,生理總有極限。深夜的嚴寒,像一張死亡的黑色大網,無情地向他兜頭撲來。就在他的熱能即將耗盡,頭腦昏沉,就要倒地之時,實該他命不該絕,這時奇蹟出現了――
好大一場雪
黃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空曠的雪原上,傳來一陣喑啞的歌聲。張作霖下意識地停止奔跑,抬頭來朝前看去,瀰漫的風雪中,冒出一個騎毛驢的人。這不是賣豆腐的鐘三嗎?張作霖大喜,猶如落水的人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三哥,快救救我!」抖索不己的張作霖大聲呼救。
騎在毛驢上的鐘三哥聞聲嚇了一跳,及至近前,借著雪光看清用雙手捂胸,赤身祼體站在自己面前喊救命的竟是趙家廟保安隊隊長張作霖,鍾三哥大驚,「這不是疙瘩兄弟嗎?」豆腐鍾三趕緊翻身下驢,將自己身上的一件雖然破舊,但又長又大很暖和的棉大衣脫下,披在渾身打抖的張作霖身上。「兄弟,你這是咋整的?」鍾三說著將一個裝滿了酒的葫蘆遞給他。張作霖一邊將破棉大衣裹緊,一邊接過酒葫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氣。頓時,生命的火焰從腳下升起、走遍全身。緩過氣來的張作霖,將鄰村潑皮流氓如何聯合起來整他,想收他的命的過程給鍾三哥大概講了。
豆腐鍾三心好,且與張作霖岳父有舊,這就說:「兄弟,事不宜遲,你趕緊穿上我這件破大衣往家跑!」
感激零涕的張作霖彎腰給救命恩人鍾三鞠了個大躬,說,「救命之恩,來日相報。」說完,頂著越下越緊的暴風雪,往趙家廟方向跑去。
張作霖前腳一跑,幾個潑皮流氓後腳趕到。他們用懷疑的目光看看左右,喝問已經上了驢背,就要離去的鐘三,看到張老疙瘩沒有?
豆腐鍾三是個老實人、厚道人,也是這幾個潑皮流氓的長輩。借著剛才喝過幾口酒蓋臉壯膽,他教訓這幾個傢伙,說,你們這樣整是要死人的!
「狗日的鐘三!」領頭的潑皮聽了大怒,指著豆腐鍾三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哥兒幾個一路追來就在奇怪,張老疙瘩早該凍得躺下了。原來是你個狗日的救了他的命!」說著問手下幾個流氓:「你們說,咋個整?」
「沒說的,個狗日的鐘三救了張作霖,就拿他來頂!」
「放狗日的鐘三的血!」有人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刀尖在鍾三鼻子上一晃。
豆腐鍾三萬不諳事情整得這樣深深,嚇著了!不過,他腦子轉得也快,手幾擺,說:「哥幾個曉得我鍾三平時吃齋念佛,只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如果早曉得事情的原委,曉得哥幾個是要他的命,你們就是借給我10個膽子,我也不敢救他。不知者不怪罪,對不對?請看在本鄉本土的面上,饒我一次。」
幾個流氓中,就有人出來建議:鍾三,放鬼是你,收鬼也應該是你才對。你騎著四條腿的毛驢,跑得比我們快得多。既然張老疙瘩才過去,你現在就騎毛驢給我們追。應該追得回來,必須追回來!我們就跟在你的身後,如果你把張老疙瘩給我們追回來,我們與你沒事。不然,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潑皮頭領說,這樣也行。豆腐鍾三連連答應,騎上毛驢,手中鞭子一揚,嗒嗒嗒!鍾三騎著毛驢,在暴風雪中一溜煙追了上去。豆腐鍾三哪裡會去追,他知道後果嚴重,所幸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這一去,再也沒有回村,再也沒有了蹤影。
幾年後,張老疙瘩發跡,成了大名鼎鼎的東北大帥張作霖。不用說,那幾個想收他命的潑皮流氓,就像草上的露珠天一亮就消失;早被他悉數收命。而流亡他鄉,被他尋找回來的豆腐鍾三,被他像供祖先人一樣供奉起來。以後,無論是在東北奉天大帥府中,還是再以後,張作霖當上安國軍大元帥,住進北京中南海,親近張大帥的達官貴人,進到他的大帥中,或都可以看到,一個雖然穿得闊綽,舉止始終不脫鄉氣的東北老爺子,被一群丫環精心服伺、哄著。張大帥高興了,還會把這個老爺子帶出來見客介紹。這尊佛似的東北老爺子,就是當初救過張作霖命的豆腐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