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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上海灘頭傲霜的紅梅

2024-10-08 12:51:15 作者: 田聞一

  「買報、買報,買《大美晚報》!」

  「看名記者朱惺公又在《大美晚報》上發表文章!」……

  黃埔江邊、外灘碼頭,南京路上……一時人頭攢動,人們都爭相向報童購買剛出版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大美晚報》。頃刻間,報童、報販們捧在手上的一大迭一大迭的《大美晚報》,不僅被搶購一光。而且好些人當場開始看報,指點著朱惺公的文章讚不絕口,議論紛紛。

  這時,一輛黑色小轎車風一般駛來,在南京路上最大的報亭前戛地停了下來。車門開處,下來一位西裝革履、博士帽在頭上壓得很低的中年人,後面跟著兩個便衣。這個人直接走進南京路上最大的報亭「大上海」里,也不答理人,氣派很大地走進了內堂,對賣報的小廝口口聲聲說:「去找你們經理。」

  身穿深色紡綢長袍胖胖的經理迎了出來,一看來人是「76」號中的三號人物、大特務唐惠民,立刻將博士帽握在手中,彎了彎腰,笑問:「唐先生是大忙人,怎麼有時間有興趣光臨小店?」

  唐惠民也不答理笑容可掬的經理的問。只是一邊隨手翻著旁邊堆得小山一樣的各種各樣花花綠綠報刊雜誌,一邊馬起臉問:「我來了解一下各種報利銷售情況。」他著重問了汪記機關報《中華日報》的銷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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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理也不隱瞞,焦眉愁眼地搖了搖頭說:「不好賣,不好賣。雖說賣這報很為優惠,無奈人家不買,兩個月了,才賣出去一張。」

  「哦?!」唐惠民不知是吃驚,還是因為有人買了他們一張報來了興趣,眼睛一睜,凝神問經理:「這是什麼人買的?」

  「是隔壁弄堂里一位不識字的老太婆。她到隔壁買了包鹽回家去,因為紙破了,見《中華日報》紙好,又便宜,就買了一份報包鹽回去。」

  「啊,哈哈,哈哈哈!」唐惠民也不動氣,安慰胖經理:「不要灰心,久等必有一善,慢慢就會有多人買的。」說著,打了兩個假哈哈,上汽車走了。

  「我以為,菊花生來是一個戰士!」有幾個青年人,站在報店階沿下,圍著看《大美晚報》。其中一個指著名記者朱惺公發表在副刊《夜光》上的連載散文《菊花專輯》很動情地念:「它挺起了孤傲的干枝,和西風戰,和嚴寒戰,和深秋的細雨戰,更和初冬時的冷雪戰――抗戰時期的國民皆宜效法……」

  在白色恐怕籠罩的上海,朱惺公的每篇文章在報刊上發表,都似在嚴寒陰霾的天空滾過陣陣春雷,讓人們看到光明,極大地鼓舞著人們同汪偽政權作鬥爭的勇氣。朱惺公是江蘇丹陽人,是靠艱苦的自學,成為名記者、名作家的。戰前,他任《浙江日報》副刊主編,後到上海編報。上海淪陷後,為保持氣節,他辭掉工作,有段時間擺書攤度日。後來,比較進步的《大美晚報》看中惺公的才華人品和在廣大讀者中的影響,將他禮聘到報社,主編《夜光》副刊。《大美晚報》是一份以美國人名義辦的中英文報紙,比較敢講話,立場也還公允。

  朱惺公上任伊始,因《申報》記者金華亭抨擊汪記「76」號遇害,他頂風而上,毫無畏懼,連夜在《夜光》上編發了「漢奸史話」,借古諷今,鋒芒所指,不言自明。朱惺公編發、撰寫的一系列進步文章,極大地振奮、鼓舞了百萬上海人民,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強烈反應。在上海,一時《大美晚報》成了洛陽紙貴。

  時值清明。因《大美晚報》副刊刊發了《祭抗戰陣亡將士》四言長詩,該報負責人張似旭被惱羞成怒的汪記「76」號殺害了。然而,汪記特務揮起的屠刀並沒有嚇著朱惺公,他在《夜光》副刊上接著發表了戰鬥性更強的《菊花專輯》。於是,危險向他逼近了,朱惺公清晰地聞到了散發在他四周的血腥味。但他仍然一如既往,繼續在他主編的《夜光》副刊上,以筆墨作刀槍,連連刊載令汪記漢奸們如芒剌在背的戰鬥檄文。

  那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早晨。朱惺公一上班,就見桌上放有一個信封上寫明他收,卻沒有署寄信上姓名、地址的信。他拿起沉甸甸的牛皮紙信封,打開,「啪!」地一聲,一顆黃澄澄的手槍子彈落在了辦公桌上。他抖開信紙看。信寫得很短,只一句,殺氣騰騰:「反汪反日者,殺!」不用說,這是汪記「76號」給他的恐嚇信。

  長衫一襲,滿面清癯的朱惺公沒有被死亡的威脅嚇倒,他拍案而起。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憤然提筆展紙寫下雄文,在《夜光》上發表了《將被「國法」宣判「死刑」者自供――復所謂「中國國民黨鏟共特工指揮部」書》,大氣磅磗地聲稱:「這年頭,到死能挺直脊樑,是難能可貴的。『貴部』即能殺餘一人,其如中國尚有四萬萬五千人何?余不屈服,亦不乞憐,余之所為,必為內心之所安,社會之同情,天理之可容!如天道不滅,正氣猶存,餘生為庸人,死如鬼雄,死為此時此地,誠甘之如飴矣!」緊接著,他在《夜光》上又推出讀者有感詩《生挽不怕死亡之惺公》……

  1938年8月30日這一天。他上班便發現有特務跟蹤,編發稿件時,更有「鬼影」在窗前監視、晃動。自知死亡就在今日,他坦然相對,提筆展紙給妻和尚年幼的女兒留下了絕筆:

  慧芳如晤:

  惺公自知生命已到最後關頭,我要同你們惜別了,永遠地去了。

  我死不足惜。惟一有愧的是負你們母女太多!處此於鬼域橫行之時,惺公自知前進一步死,後退一步生。我何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螻蟻尚且惜生,何況還有你們――我的愛妻愛女。但中華民族已到最危險的時刻。在這陰霾低垂、黑雲壓城城欲摧的上海灘上,我願以一死換起國人反日反汪偽漢奸集團之決心、勇氣。猶如在無邊的黑暗中擲出一團火炬,雖然這火炬燃燒得只有短暫的一瞬,但畢竟照亮了一些路人,顯示了光明仍在。只要亮起這點火光,很快黑夜裡就會燃燒起彌天的大火和光明。

  倘若再有來世,惺公願再世作慧芳丈夫,再作英兒慈父,希望在那個嶄新的世界裡給你們補償今生今世對你們的歉疚。我死後,慧芳勿以我為念,應大膽追求自己新的生活。明年清明,倘若慧芳能帶著英兒到我的墳上掬幾滴清水,那在清風中向你們點頭的墳上野花,就是我對你們的微笑和祝福。

  寫畢,朱惺公封好信,步出編輯部,去郵局寄了,感覺言猶未盡,又回到編輯部,在辦公桌上留下一首七絕:「懦夫畏死終須死,志士求仁幾得仁……」然後,整整衣衫,大步出門,昂然而去。

  夜幕低垂時,朱惺公信步來在了外灘。此時外灘了無人跡,蔥蘢的樹木在夜幕中影影綽綽。堤外,大江東去。朱惺公轉過身來,對著隱匿在樹陰中的特務,凜然拍了拍胸脯,說:「此地很好,開槍吧!」

  朱惺公話剛落音,「砰、砰、砰!」喪盡天良的「76」號汪記特務連開數槍,年僅39歲的朱惺公倒在了血泊中。他死了,死得很安詳很從容。他仰面朝天躺在大地上,枕著黃埔江不息的濤聲,一雙明澈的眼睛,凝望著青灰色夜空中閃爍的寒星。

  第二天,《大美晚報》以頭版頭條顯著位置加黑框刊發了朱惺公遺像和慘死在汪記「76」號特務手中的消息,並發表了報社編輯部致汪精衛的公開信,要他們對朱惺公之死負責。

  上海灘憤怒了。上海各界人民不怕死亡威脅,紛紛上街示威遊行――這是上海淪陷後,繼茅麗英之死後的一場聲勢更大的示威遊行。9月1日,萬國殯儀館從早到晚都是來這裡沉痛悼念朱惺公的人們和社會團體。

  「默邨,你說該怎麼吧?」在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里主樓密室里,氣氛緊張得就要爆炸了。李士群在向丁默邨攤牌,他那張青水臉上,一雙恨眼猙獰有神,像是可以射剌一切的槍彈。看著狼狽不堪、驚惶失措菸鬼樣的昔日「大哥」丁默邨,李士群毫不留情地繼續攻擊:「唐惠民你讓他去南京擔任特工總部南京區區長這樣的重任,他卻竟敢腳踏兩隻船,同重慶方面眉來眼去,替中統招兵買馬。還利用手中電台同中統頭子徐恩曾聯繫、出賣情報……可謂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你看我要不要向日本人報告?」

  丁默邨是唐惠民的後台,唐惠民是丁默邨的心腹。而李士群越來越得到日本人信任。李士群對丁默邨連珠炮似的攻擊,讓丁默邨有些招架不住了。

  「士群,你看這樣好不好?」丁默邨有些心虛,陪著笑臉,他知道,事情如果捅到日本人那裡去了,事情就大了,第一個脫不到干係的就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腳踏兩隻船,同重慶方面暗中來往的,豈止是一個唐惠民?焉知他李士群是不是就那麼乾淨?李士群抓住唐惠民的尾巴不放,之所以這樣大動干戈,還不僅僅是事實本身。這說明,已經羽翼豐滿的李士群,再也不甘人後,要向他搶班奪權了。

  丁默邨因為同周佛海是湖南老鄉,歷史上關係也好,因此在汪記「六大」以後青雲直上,身兼數職,是中央社會部部長、中央肅清委員會主任……這已經讓李士群大為不滿了,況且兩人之間的矛盾已很有一段時期,且有愈演愈烈、從背後走向公開之勢。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簡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這些,在「76」號盡人皆知,今天這一出,不過是兩人矛盾的公開爆發而已。當初,野心很大的李士群之所以讓丁默邨出來作前堂經理,是因為他的名氣、資歷沒有丁默邨大,擔心作第一把手壓不住堂子。以後,由於他的苦心經營,特別是著意巴結上了日本人,他在「76」中勢力急劇膨脹起來,時機已經成熟,他要從丁默邨手中奪權了。不久前,他特意給汪精衛寫了一封長信,有毛遂自薦意味。汪精衛對李士群並不很了解,將信轉給了特工委員會主任周佛海,周佛海又將信給丁默邨看了。丁默邨對李士群暗中恨得牙痒痒的。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丁默邨有周佛海在背後撐腰,他一心要把李士群壓下去。這樣,公開的較量借一個人事安排開始了。本來,「76」號只有李士群一個副主任,為了架空李士群,丁默邨通過周佛海之手將唐惠民也提拔成了副主任。這樣,一正兩副,在「76」號傻子都看得出來,丁默邨這一手是要讓唐惠民牽制李士群、壓李士群。李士群也不示弱,他處處搬出太上皇――「梅」機關負責監管汪記特務機構的日本人睛氣中佐來壓制周佛海、丁默邨;並在背後暗中積極拉幫結派、招兵買馬,不久成了「76」號中的實力派人物。在同丁默邨長久、激烈的傾軋中,漸漸,李士群占了上風。狡猾的唐惠民為了避免捲入兩人之間愈演愈烈的爭鬥,同時為撈到更多的好處,他在汪記國民黨六大召開以後,還都南京的工作進行得緊鑼密鼓之際,建立特工總部南京區自然而然地提上了特工總部的議事日程之時,他竭力爭取。擔當南京特工區區長是塊肥肉,很多人都爭。然而,提出讓唐惠民去當南京特工區區長的不是別人,而是李士群,這出乎許多人預料。李士群是想藉此砍掉丁默邨的一隻臂膀。唐惠民意對此求之不得,欣然表示同意。丁默邨本心是捨不得放唐惠民走,但事已致此,由不得他,只好同意。

  唐惠民如願以償去南京走馬上任了。自以為聰明一世的他,在他的地盤內「狡兔三窟」:上任伊始,就向重慶方面暗通款曲,為自己留下退路。他自以為自己做的事萬無一失,哪知李士群比他更鬼,暗中派人監視著他的一切。等拿到唐惠民「通敵」的充分證據後,今天他向丁默邨攤牌了。

  「我看!」丁默邨在咄咄逼人的李士群面前期期艾艾,說起了軟話,打起了縮腳錘:「我們都是自家兄弟,家醜不可外揚。把唐惠民調回上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不行!」李士群聲音大得驚人,火氣也大得驚人:「這個事情一定要認真處理。處理不好,讓日本人知道了,不要說他唐惠民,就是你丁默邨也是四川人說的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

  「那你看怎麼辦好?」丁默邨不無驚恐地四下看看,深怕讓日本人聽見。在李士群連珠炮似的猛烈攻擊下,他越來越下起了矮樁。

  「按紀律辦事!」李士群臉紅筋漲,手一揮:「立即將唐惠民押回上海、審問,槍斃!」

  李士群最後吼這一聲,沒有絲毫的通融餘地,把丁默邨嚇了一跳。

  「這樣吧!」丁默邨略為思索,使開了拖刀計:「既然要把唐惠的問題公開,我們就召開一個有全體特務委員參加的會議,按會議的決議辦!」

  「也對。」李士群同意。他不怕召開這樣的會議。

  當天下午,丁默邨召開了有全體特務委員參加的會議,專門討論如何處理唐惠民的問題。出席這個會議的計有特務委員會委員汪曼雲、顧繼武、蔡洪田、凌憲文、黃香谷、茅子明等人。丁默邨對這次會議很有信心,因為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的人,而在下面,他又分別做過這些人的工作。

  會上,李士群搶先發言。他態度堅決,情緒激昂,列舉了唐惠民的罪行後,堅持認為應該按紀律以「叛黨叛國罪,處以唐惠民死刑!」

  李士群慷慨激昂地表示了態度後,丁默邨對與會的他的幹將,瘦得竹杆樣的茅子明示了一個意,茅子明這就站出來,對李士群的意見表示反對。認為自巳「弟兄」的問題,在內部處理一下算了。

  「大家都發表意見。」丁默邨四下看了看,他希望大家順著茅子明的意思說下去;即使不敢站出來公開反對李士群,對茅子明的意見表示附議也好。然而,除茅子明外,都悶起頭不吭聲。

  冷場了。

  丁默邨急了,他一再拿眼示意坐在旁邊的汪曼雲。汪胖子是個滑頭,是個玻璃球似的人,也是個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的人,同他丁默邨關係不錯,同李士群關係也不錯。如果汪胖子出來勸勸李士群,事情或許會有轉機。而且這在下面分明是說好了的,怎麼這個時候汪胖子卻不聞不問?然而,汪曼雲就是穩起,只是一個勁喝水。汪曼雲這個水晶猴子,這個時候在心中琢磨的是,怎麼才繞得過去,兩方面他都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很顯然,如果幫了李士群,唐惠民弄不好,真的就要丟命。若是幫了丁默邨,那就得罪了李士群。而且,唐惠民同他本身之間也有點過節,現在想起來都還有氣……

  「曼兄!」李士群沒有容他沉思默想下去,點他的將了:「我想聽聽你的高見。」

  「好,那我就來說說。」汪曼雲這個典型的上海人,門檻很精,思考的時間很短,卻已經找到了一條兩全之策。

  「以惠民的嚴重違紀情況來看,李兄主張槍斃,倒也應該!」汪曼雲這話出口,舉坐皆驚,就連李士群似乎也怔了一下。尤其是丁默邨,他那張白里泛青的瘦臉上,頓時浮現起失望和惱怒的神情,那一雙看著汪胖子的白多黑少的眼睛,恨得來簡直就要把他吞下肚去。

  「不過!」這時,汪曼雲緩了口氣:「我們的和平運動才剛開始,需要幹才,特別是特工方面的幹才。唐惠民是這方面的幹才,人也還年輕,殺了可惜,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們現在殺我們自己的人總是不好,況且,唐惠民是『76』號的發起人之一。他對默邨、士群,對我們在坐的都幫過不少忙。我看還是寬大為懷,友情為重吧!」汪胖子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兩面受聽。話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笑微微地看著李士群:「士群兄,我看還是將他秘密押回上海,暫時留他一條性命,停職反省,以觀後效。」說著,看了看左右:「各位意下如何?」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丁默邨這才默默地吐了口長氣,首先表示同意。在座的趕緊趁機下梯子,都表示同意。李士群見事以至此,便也樂得賣大家一個順水人情,他說:「既然大家都對曼兄的意見表示同意,我也不再堅持。但只有一點,以後無論如何不得起用唐惠民。」

  又是汪曼雲帶頭一聲唱諾:「同意。」大家沒有意見,會議就這樣散了。

  在汪記「76」號,丁默邨和李士群勢均力敵,兩派旗幟鮮明。而茅子明和吳世寶又分別是丁默邨、李士群門下第一大將。各為其主,兩邊主帥戰過後,兩邊大將又打上陣來。

  這天早晨,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茅子明和吳世寶吵起架來。

  「別以為你背後有他媽的屁主任撐腰,咱老子不怕你!」吳世寶鼓起一雙銅鈴大的眼睛罵茅子明:「去你娘個屁主任!」

  茅子明不像吳世寶那樣直接開口罵人,而是用有鹽有味的上海話轉彎抹角地回敬道:「儂省省心,蹲到你的二門去吧!」茅子明這話很毒,也很陰,意思是,「你吳世寶是李士群的看門狗!」

  吳世寶雖然沒有茅子明會說,但會聽。他發作了,氣得雙腳跳,用手指著茅子明的鼻子大罵:「儂選只老槍(茅子明是個鴉片菸鬼)雖長,勿如窮爺短槍厲害!」說著一把拔出別在腰間的那隻德造盒子炮,就要動武。幸好這時林之江等頭目聞訊趕來,緊緊地拉著吳世寶。茅子明趕緊撒腿跑了,這才算沒有鬧出人命。吳世寶在林之江等人的勸說下,把槍插回去時,恨眼看了著主樓上丁默邨的辦公室,一語雙關地警告說:「儂要當心點。勿要惹窮爺光火!隨便啥人,惹惱老子,都沒有便宜頭!」

  在這個早晨,茅子明、吳世寶由吵鬧引發的差點大動干戈一事,預示著「76」號里,兩派鬥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不久就要流血。

  張小文是重慶派到上海來的中統特務,時任國民黨地下上海黨部統計室主任。被「76」號抓捕後,表示願意投降,並通過熟人朋友找汪曼雲說情,汪曼雲也當即答應下來,趕到「76」號找李士群說情。李士群正與吳世寶等人在打麻將。李士群答應下來,很爽快地說:「既然曼兄說了,還有什麼說的,行!」

  汪曼雲有點不放心,又試探一句:「張小文的妻子要求明天早晨給她丈夫送點衣服和點心來?」

  「也行。」李士群仍然打他的麻將,頭都不抬,說:「你老兄咋說咋辦吧。」

  汪曼雲放心回去了,對張家人如此一說,都很感慨,說李士群講交情,辦事漂亮。

  然而,三天過去了。對張小文這個普通中統特務,李士群不但不放,反而親自給吳世寶下了「非經本人批准,任何人不得釋放,也不得接見!」的命令。汪曼雲很納悶,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緊接著,張小文失蹤了。受人之託,終人之事。經汪曼雲百般打聽,終於知道了,並令他驚駭不已,張小文被李士群秘密處死了,而且死得很慘。他是被李士群派人用匕首剌死後,再砍成幾塊,裝進罐子裡,到進硫酸溶解後,深埋在地下……過後才知,李士群下手之所以如此恨,是因為張小文以往同丁默邨關係不錯。如此而已!

  與此同時,在「76」號光線陰暗的機要電訊室里,另一場陰謀正在緊張進行。隨著電報員的手指在電鍵上快速移動發出的有節奏的嘀嘀噠噠聲,和有條不紊而急促的呼叫聲;電報機上的紅綠信號燈鬼火般閃爍不停,給室內平添了一種鬼祟。坐在電訊員旁邊,指揮收發報員操作的是個馬臉特務,他頭上戴著耳機,正在緊張地監聽著什麼。他是李士群的心腹,電訊室主任。

  馬臉電訊室主任聽著聽著,忽然振奮起來,就像一頭逼近了獵物的嗜血的狼。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鋼筆,在一本拍紙薄上記下監聽到的內容――他監聽到了丁默邨的電話,是一個女人嗲聲嗲氣的聲音:「丁老師嗎?我是鄭苹……好久不見,想你……」

  「啊,是苹苹,我也想你。你在哪裡?」電話里傳出丁默邨的聲音,既激動又急切。

  「邨!」電話里,女人的聲音變得親昵:「我下午去戈登路西伯利亞皮貨店買大衣,你能來陪我挑選嗎?」

  「能,當然能。」

  「下午兩點,我在店門前等你,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不見不散。」

  電訊主任馬臉特務獰然一笑,叫坐在旁邊的親信特務繼續監聽丁默邨這個紅杏出牆的電話,他則去報告李士群邀功去了。

  李士群聽完電訊主任的秘密報告,青水臉上浮起一絲難得的笑容,當場誇獎電訊主任:「好,有功,我會獎賞你的!」說著,手一揮,「你回去親自繼續監聽,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是。」馬臉特務胸脯一挺,向李士群敬了一個軍禮,唯唯而退。

  李士群這就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高興地邊打電話邊在坐下的高靠背椅上轉了一個來回。

  「恭澍嗎?」李士群在電話中對月前投靠他,並已成了他手下親信大將的陳恭澍說:「你知道中統或是軍統在上海區有鄭苹這樣一個女人嗎?」

  「知道。」電話中清晰地傳來陳恭澍的河北口音:「她是中統的人。」

  「你帶過來的資料中有鄭苹的嗎?」

  「有。」

  「好極了。」李士群很高興,「你立刻到資料室中提取鄭苹的資料,立即到我的辦公室來。」

  「是。」

  陳恭澍很快來了。他將鄭苹的全部資料放在李士群面前。李士群翻開鄭苹資料的第一頁,是鄭苹的照片,人很年輕,還漂亮。陳恭澍指著鄭苹的照片向李士群介紹,「她今年21歲,是個混血兒。戰前,她父親是國民黨上海市的一個檢查官,母親是日本知識女性……」

  李士群邊聽介紹,邊注意打量照片上這個叫鄭苹的重慶中統派往上海的女特務。鄭苹是個典型的東方美人。一頭油光鋥亮的豐茂黑髮,一張白晳的瓜子臉,五官清秀端正,峨眉下有一雙秋波盈盈的眼睛,顯得很多情。皮肢凝如羊脂的頸子上戴著一串天然珍珠項練。櫻桃似的小嘴龕張著,露出一口珠貝似的小白牙……整個看去,嬌麗清純的鄭苹,可愛極了。

  「戰前,她在上海民光中學讀書。」只聽陳恭澍繼續說下去,「校長是丁默邨,兩人就是那時好上的,且有了超越了師生之誼的關係。抗戰前夕,因丁默邨的介紹,鄭苹秘密加入了中統……」

  陳恭澍介紹完了鄭苹的情況,李士群看了看腕上戴的浪琴手錶,說,「我們對對表。對了,現在是十一點鐘。你去吧,我要靜觀丁默邨和鄭苹上演的這場好戲。」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打扮得油頭粉面、西裝革履的丁默邨自個駕車出了「76」號,驅車來到戈路,將車停在西伯利亞皮貨店對面的街沿上。他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鄭苹。她站在皮貨店門前的一棵女貞樹下,穿一件束了腰的紅色風衣,腳蹬高跟鞋,燙了發。丁默邨的眼睛一下亮了,趕緊過了街,久久地深情地打量著多日不見的心上人。鄭苹也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丁默邨覺得,兩年不見的鄭苹更漂亮了。

  「苹苹,你來多久了。」他很想去牽她的手,但街上人多,好些過往的人都在注意鄭苹,他不好去牽。

  「默邨,我等你好久了。」鄭苹用一雙滿含憂怨的眼睛望著他,她的――戀人。那之間微妙的感情,只有他們――戀愛中的男女才體會得到的。

  「走,進去吧,我們進去挑大衣。」丁默邨這就很大氣地上前挽著鄭苹的手,像一對熱戀著的老夫少妻,親親熱熱地手挽手進了豪華的西伯利亞皮貨店。

  丁默邨陪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厭其煩地挑選皮大衣。他們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櫃檯,看了一件又一件皮大衣,鄭苹都不滿意。

  丁默邨畢竟是職業特務,猛地,他覺察到了什麼地方不對。他警覺起來,發現玻窗外有兩個形跡可疑的男子在偷偷窺視他――他們都身著身藏青色西服,戴在頭上的博士帽壓得很低。也就在這時,有好幾個顧客正在進出皮貨店大門。趁著這會兒的混亂,丁默邨忽地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大疊鈔票,往櫃檯上一扔,對鄭苹說:「你自己慢慢挑吧,我有點急事。」說著,混進人群中朝外猛奔出去。

  丁默邨沒有看錯。兩個徘徊在門外,博士帽壓得很低的男人是重慶派來上海的中統特務。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以鄭苹為誘餌誘出丁默邨,殺掉他。可是徘徊在門外的兩個中統特務,萬萬沒有想到這會兒菸鬼樣的丁默邨卻沖了出來,而鄭苹既未按原先定下的暗號快步跟上,也未作任何一點暗示,他們一時不知所措,竟讓丁默邨從眼前飛快地跑了。他們哪裡知道,鄭苹對占有過她而且至今仍然深愛著她的丁默邨這會兒動了惻隱之心。就在兩個特務稍為猶豫間,丁默邨已竄過了街,鑽進了汽車。兩個特務這才如夢方醒,趕快追上去開槍。可是,遲了。瞬間,丁默邨駕駛著小汽車跑得沒有了蹤影。

  恰恰當晚「梅」機關機關長影佐在上海飯店宴請「76」號所有中高級特務。到時間,唯缺「特工部主任」丁默邨。影佐顯得不高興,問丁默邨呢?都說不知道。影佐這就說,不等他了,吩咐宴會開始。一會,丁默邨才慌慌張張趕到,來在影佐面前賠罪,說有些急事,耽誤了時間……影佐卻什麼也不說,對丁默邨視而不見,卻主動同李士群等碰杯,讓丁默邨當眾大丟面子。

  李士群陰險,隱忍不發,繼續派人密切監視著丁默邨的一切。這樣,丁默邨處在明處,李士群在暗中。

  「默邨!」馬臉特務,電訊室主任的耳機中又傳出鄭苹好聽的聲音,哭兮兮的:「那天是怎麼回事?竟有人開槍打你,我好擔心,好怕。你沒有事吧?」丁默邨當然不知道,鄭苹這會兒這番話是她的組織逼著說的。那天,她於心不忍,刀下放過了丁默邨,事後,「組織」嚴厲地警告了她。現在,組織又逼著她故伎重施。

  情場中的人往往頭是昏的,哪怕象丁默邨這種上了些年紀的職業特務。這些天,他一門心思都在鄭苹身上,想著念著她,幹什麼事都無心,恍恍惚惚的。

  「我沒事。」電話中,丁默邨底氣很足,思念很苦的他連連問鄭苹:「你在哪裡,我立即出來見你。這次,我們開個房間……」真是色膽包天,利令智昏。其實,丁默邨並不是完全沒有察覺出鄭苹的問題,只是他太垂涎鄭苹無比美妙的肉體。他深信鄭苹對他有感情,他決心來個虎口奪食――打個間隙差,同中統爭奪心上人。

  「好吧。」電話中,鄭苹說,「今天下午我們在百樂門飯店二樓五號房間見面,不見不散。」

  「好!」丁默邨很豪壯地說:「一定、一定。不見不散!」

  這回,李士群沒有興趣再讓丁默邨和鄭苹把他們的鴛鴦夢做下去。屆時,他親率一幫精幹特務先丁默邨一步趕到,在百樂門外捕獲了鄭苹,打死了兩個逃跑的中統特務,讓趕到了現場明白了真相的丁默邨,又害怕又尷尬。

  當天下午,李士群將丁默邨晾在一邊,自己親自審問鄭苹,讓「76」號大院裡二、三百特務都到現場旁聽。

  「我是上海片區的中統。」審判席上,鄭苹坦率承認,「我奉組織命令誘殺丁默邨。但因我過去長期同他有肉體關係,況且,他至今仍想著我愛著我,我不忍心殺他,生死關頭,讓他逃了活命……」

  場上的特務都是色魔,他們起鬨:

  「你就撿葷的說……」

  「說說,丁默邨第一次是怎樣把你哄上床的……」

  李士群並不制止特務們在場上起鬨,他把鄭苹和丁默邨的私事,尤其是不堪入耳處問得又細緻又具體,目的是羞辱丁默邨。鄭苹不敢隱瞞,有問必答,聽得場上特務們很過癮,一個個抓耳搔腮,嗷嗷怪叫。

  桃色案件,人人有興趣,何況是有關汪記「特工總部主任」丁默邨的。真是又剌激又傳奇。這就驚動了上層。陳璧君、楊淑惠等夫人們也專門來到「76」號看鄭苹,簡直就是看稀奇。丁默邨的面子丟盡了,消息捅到日本人那裡去了,連周佛海都受到了影佐的申斥,幸虧有汪精衛出面保周佛海、丁默邨,不然事情還不知要鬧到何種地步。

  曾經大權在握,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丁默邨終於敗在李士群手中,被李士群一腳踢出了「76」號。緊接著,李士群在「76號」開始一步步地排除異己,培殖親信,他重用吳世寶等人,將汪記「76」號變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李士群個人的一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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