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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黑風高夜,刺殺汪精衛

2024-10-08 12:50:55 作者: 田聞一

  1939年春節過後,地處亞熱帶的河內一派蔥鬱。時值越南的旱季,久日無雨。而在北部灣登陸的濕潤強勁的海風,掠過廣袤的紅河三角洲,到達河內時已變成縷縷綿綿春風,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成群結隊去郊外踏青的人們。

  天氣很好。

  從早晨起,河內的天空就是高遠如洗。像是一塊碩大的用水沖洗過的藍玻璃的天上,不時飄過幾朵鴨絨似的薄雲。上午十時,高朗街27號兩扇平日總是關閉著的黑漆鐵門突然洞開,魚貫駛出三輛黑色小轎車。汪精衛、陳璧君夫婦坐在中間那輛防彈「林肯」牌高級轎車上。三輛外觀上幾乎看不出什麼差別的轎車首尾銜接,風馳電掣,往城外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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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就在這時,高朗街27號對面一幢高層建築物頂上,由河內國民黨軍統局組成的「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組長陳恭澍緩緩放下舉在手中的高倍望遠鏡,稜角分明殺氣騰騰的四方臉上浮起一絲滿意的微笑。

  「好,蛇,終於出洞了!」陳恭澍說時,對身邊的四五個便衣特務將手一揮:「走,斬蛇捕蛇,今天是個好日子!」幾個身著便裝,非常精幹的特務跟著陳恭澍小跑著下樓,分頭鑽進已經發動起來兩部大功率美式中吉普車裡,閃電般追了上去。

  日前,戴笠在蔣介石那裡領受了近期暗殺汪精衛的指令後,立即指定陳恭澍帶精幹力量奔赴河內,組織「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戴笠同時立即飛去香港,調動協調指揮各方面力量配合陳恭澍行動,務必克日成功。戴笠為人向來機警、慮事周密。他知道,河內是法國人的勢力範圍,如果他親自去河內,目標大,容易暴露。而香港離河內並不太遠,乘輪船去只需一個晝夜。香港是國際商港,容易掩護,交通和電訊業都非常發達,去香港指揮此次重大的暗殺活動,相對理想。

  陳恭澍在河內組建的「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一共是十八個人,個個身懷絕技。他們秘密到達河內後,在許念曾總領事的密切配合下,設法在汪寓對面那幢高層樓房裡,租到了一間帶頂的在最高層的房間,他們用高倍望遠鏡對汪精衛一行進行24小時不間斷的監視。並且動用特工手段,設法在汪家電話線上安裝了竊聽器……他們到河內已經快半月了。就在今天以前,對汪精衛,他們有多次得手機會,無奈神差鬼使,卻都讓汪精衛無意中滑了過去。汪精衛養成了愛吃法國牛角麵包的習慣,每天早晨都要「法蘭西」麵包房派一越傭送麵包去。那天早晨,經陳恭澍重金買通的越傭給汪精衛送的麵包中有劇毒。偏那天早晨汪精衛不吃麵包,麵包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汪精衛很愛干浄,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洗澡。那天早上,恰恰他浴室的水龍頭壞了,打電話找有關修理部派工人去修理。陳恭澍知悉後,又派特務化裝打進去。事情計劃得天衣無縫。水龍頭修好了,「工人」臨出門,打開煤氣,關閉窗子……計算好了,只要汪精衛一走進浴室立斃。不料,從那天早晨起,汪精衛竟一連三天不進那間浴室……

  本想繼續尋找機會暗殺汪精衛,不意在香港的「戴老闆」不斷打電話來催,限期完成任務,並告訴陳恭澍一個驚人的消息。據可靠消息,日本本部為確保汪精衛安全,決計近日派人去河內,保護汪精衛一行出走……電話上,「戴老闆」聲色俱厲,責令陳恭澍「克日誅除汪逆!否則,對陳恭澍軍法從事」……

  老天開眼,機會終於自己找上門來了。坐在第一輛美式中吉普車裡的「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組長陳恭澍,透過車子前窗緊緊盯著在前面飛馳的汪精衛那輛車,並通過對講機對坐在後面車上的副手唐英傑下達命令:「你的車超過去,提前一步到德莫橋,隱匿於橋邊那塊巨石後面。他們的車到時,放過前面一輛車,對中間汪清衛那輛『林肯』牌轎車用特殊槍彈猛烈射擊。我跟在後面,我們前後夾擊汪精衛……」

  「明白了。」隨著對講機中唐英傑清亮的一聲,跟在陳恭澍身後的那輛美吉普,呼地一聲從他們旁邊竄了上去。可是,就在唐英傑剛剛趕上去,陳恭澍心中暗喜時,只聽後面一陣馬達轟響。陳恭澍一驚,調頭一看,不由連聲叫苦,後面跟上來的是一輛河內警察局出動的大功率警備車。他們好像是有備而來,車廂兩邊堆滿沙袋,沙袋後伏著十多名越南警察,他們架著機槍、衝鋒鎗,作好了戰鬥的準備。顯然,汪精衛一行是發覺了危險,用車上無線電報警,呼來了救兵。陳恭澍不得不臨時改變作戰方案,用對講機通知了已趕到前面的唐英傑。

  跑在前面的汪精衛們的三輛轎車突然停了下來,調轉車頭,後車改為前車,在警車保護下,向市區飛馳。陳恭澍率領的小分隊哪肯放棄,兩輛車緊咬著「蛇尾」緊追不捨。追到河內十字街口時,「哐啷啷!」一輛有軌電車拉長汽笛,由北向南駛來。這當兒,只見汪精衛乘坐的那輛「林肯」牌轎車動如狡兔、疾如閃電,就在電車駛過前瞬間衝過了鐵軌。陳恭澍、唐英傑的車卻都被電車擋住了。當那輛有軌電車好容易慢慢搖過去後,哪裡還有汪精衛那輛車的影子!這次河內郊外處決汪精衛的行動計劃,又失敗了。

  1939年3月21日深夜。河內這個夜有風無月,樹葉沙沙,河內在夜幕中沉睡。

  夜深了,唯高朗街27號汪精衛一行居住的庭院深處的主樓上――三層法式小樓二層中間一間房子裡,還亮著一星乳白色的燈光,燈光灑在夜幕中,顯得特別溫馨。這是一間寬大舒適華麗的臥室,自去年底汪精衛夫婦來河內後,就一直住在這個房間裡。然而,今夜,這間屋子換了主人。柔和的燈光下,只見門窗緊閉,淺綠色窗簾拉得嚴嚴的。迎窗右邊牆角放著一張淡綠色梳妝檯,一面瑩澈無比的義大利梳妝鏡里反映出台上置放著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重重迭迭的進口化妝品、瓶。

  迎窗左邊有張淡綠色寫字檯,牆角立著一張淡綠色大衣櫥。房子中央是一張碩大的席夢思床,床上鋪著一床薄薄的天藍色緞被。一對並排的雪白的枕頭上,繡著色彩斑斕的鴛鴦戲水。離床有點距離,靠牆壁擺有一張淡綠色小圓桌。桌的兩邊是淡綠色竹編矮背靠椅。桌子當中擺有一隻翡翠色高頸鼓肚花瓶,細細的瓶頸中插了兩束花,都是康乃韾;一束水紅色,一束雪白,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從整個房間的布置看去,清爽、舒適、溫馨、像一對新人的新房。

  汪精衛的心腹秘書、長得高高大大,時年42歲的曾仲鳴,臉上堆著幸福的微笑,穿一身寬大的白紡綢中式褲褂,坐在一把竹編矮背靠椅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久別重逢的妻子方君璧。久別當新婚。這一對情深意篤的夫妻,今天一見面就如膠似漆,哪裡也不肯去,有說不完的話。偏愛曾仲鳴的汪夫人陳璧君特意囑咐,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擾他們,連飯都是讓女傭給他們送進去吃的。

  曾仲鳴、方君璧夫婦和汪精衛、陳璧君夫婦的關係可謂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方君璧的哥哥是辛亥革命中在黃花崗戰役中犧牲的著名烈士方聲洞,她的嫂嫂是曾仲鳴的姐姐曾醒。

  1912年,還是小姑娘的方君璧隨寡嫂曾醒、姐姐君瑛,還有曾仲鳴跟著到法國去留學的汪精衛夫婦到了法國巴黎。曾仲鳴在汪精衛的悉心栽培下,在里昂大學畢業,獲文學博士學位後,又到波鐸大學理科學習了一段時間。1921年,曾仲鳴因汪精衛推薦,任里昂中法大學秘書長,1925年,曾仲鳴因汪精衛召喚回國,長期作汪精衛的心腹機要秘書並曾任國民黨中央候補委員、中央政治委員會副秘書長。

  方君璧是位女畫家,時常長留法國。曾仲鳴自1938年12月隨汪精衛夫婦潛赴河內以來,這是他們夫婦第一次見面。本來,方君璧這次專門從法國回來看望夫君,陳璧君是想在河內大飯店給他們包租一間套房的,汪精衛卻說:「仲鳴、君璧夫婦同我們關係不一般,連文惺的名字都是他們給取的。讓他們住在外面就太見外了,既不安全又不方便,就把我們那間臥室讓給他們住吧!」陳璧君聽這一說,也同意。

  這會兒,曾仲鳴將心中要對妻子說的話都說完了,取了眼鏡,滿臉漾笑,久久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妻子。心有靈犀一點通。方君璧也用她那雙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深情地凝睇著夫君。燈光下看得分明,方君璧容長臉兒,三十多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很有風韻。身姿頎長豐滿,穿一身法國最流行的晚妝寬鬆閃光白色綢緞衫裙。她剛洗完澡,周身散發著只有成熟豐腴女人身上才有的體香;她像是一枚樹上熟透了的紅果子,只要輕輕一碰,就會落下地來。在法國巴黎住久了,她的舉手投腳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藝術家的灑脫和洋氣。

  曾仲鳴並無嗜好。也許因為妻子久不在身邊,精力又特別充沛,他愛嫖妓。但那僅是一種身理需要,並不真情別移。他們一行人月前跟著汪精衛到了河內後,因家眷都不在身邊,夜晚都去紅燈區嫖妓,但自那次陳公博來到河內埋怨他們,東說西說,讓他們把夜晚出去嫖妓的事都拌了出來後,「管家婆」陳璧君為了安全,也為了面子,以後不准他們晚上出去。並定下「家法」:「從此後天一黑就關門,任何人,未經我的充許,不准出去。」但陶希聖、周佛海到香港去了,只是苦了他和陳春圃。曾仲鳴只老實了兩天,終於還是蹩不著,深夜架梯子翻牆出去。陳璧君知道了也佯作不知,對他網開一面。這以後,每天晚上,曾仲鳴都是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來架上梯子,踰牆而出。嫖完妓,快天亮時再踰牆而回……

  「璧!」曾仲鳴看著妻子說:「汪先生告訴我們,河內我們住不久了。我們就要走了,也許是去香港,也許是去上海。一旦我們安定下來,你可要儘快回到我的身邊啊!」

  此時,已同丈夫倚坐在床邊上的她,聽話地點了點頭,用一雙手勾著丈夫的肩,撒嬌似地一笑:「鳴!」她用一隻塗了寇丹的手,輕輕梳理著丈夫頭上濃密的黑髮,星眼發亮,雙頰潮紅,柔聲輕問:「我問你,我不在你身邊時,你想不想我?」

  「想!」曾仲鳴用手輕輕拍了拍妻子勾在自己頸上那雙又白又嫩蓮藕似的小手,老老實實地承認:「想,怎麼不想,我做夢都在想你。」

  「我不在你身邊,你出去浪漫過沒有?」方君璧瞇起眼睛看著丈夫,「你老老實實告訴我。」

  曾仲鳴說了假話,他矢口否認:「沒有。」

  「我不信。」方君璧閉上了眼睛,「你們男人,在這方面沒有一個是老實的。何況,你在這方面的要求,又是如此強烈。」

  「那你呢?」曾仲鳴對妻子的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來了個反問。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方君璧在這方面同樣要求強烈,而且也快到「如虎」的年齡,況且,她的身體是如此健康、豐碩!儘管他不是一個將女人的貞操看得有多麼重的男人,但經妻子這一提醒,他想到了這一層。他也想探探妻子,有沒有這方面的隱秘。

  「我是一個身體健康、身理正常的女人。」方君璧大大方方地回答丈夫的問:「但是,我極熱愛我的繪畫事業。我的情趣、注意力大都時候完全為我的事業所轉移,根本無暇顧及別的。我只有在同我最熱愛的丈夫――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喚起我身上火一樣的激情。」方君璧善於言詞。她這一番詩一般的語言,不僅打掉了他剛剛湧上來的一絲疑慮,而且讓他陡然間感到周身熱血沸騰。

  「那好!讓我現在就來喚起你火一般的激情!」說著,他一手將她香軟的腴體摟緊,「啪!」地關了慶頭燈。很快,床上響起了他們忘情的喘息聲、呻吟聲。借著夜幕的掩護,他們愛得昏天黑地,欲生欲死。靈與肉結合在一起,情感如決堤洪水,隨著身體的大動而激越飛迸。方君璧是個成熟透了的女人,深受西方文明的洗禮,沒有半點加在中國女人身上的傳統約束,很放得開,決不羞羞答答。對於丈夫的進攻,她配合默契,熱心引導、呼應。於是,他們飄飄欲仙,無休無止。

  就在這夜正深,情正濃時,有十來個人在高朗街27號後園大牆下閃動著不祥的身影――這是國民黨軍統局河內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副組長唐英傑帶著他的手下,正要踰牆而入誅殺汪精衛。為了這次行動,暗殺汪精衛行動小組組長陳恭澍事前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用重金收買了高朗街警局,今夜一切行動更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參加今夜行動的都是特務中的精英,他們中,副組長唐英傑是四川人,他有攀房登高、倒卷珠簾的絕技;組員山東人王魯翹是百步穿楊的神槍手。除此,還有爆破專家余樂醒、擒拿格鬥高手陳步雲。方炳西、岑家焯、曹師昂這些人也都不是等閒之輩。為了確保今夜的行動萬無一失,陳恭澍臨時又增派了譚天塹、魏春風、王鍾岳、余鑒聲、張逢義、陳邦國等人。

  當唐英傑帶領一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踰牆進了大院,摸到汪精衛一行人住的主樓時,發現主樓大門也是關上的。特務中,有的是開鎖專家,主樓的大門開了。唐英傑一一將人員作了安排後,他帶王魯翹等三人執槍在手,輕步上了二樓和三樓。當王魯翹輕步走到二、三樓轉角處時,恰好遇到出來不知是解手,還是聽到了什麼動靜出來探頭探腦的汪精衛女婿何文杰。王魯翹當即用手槍指著他,要他不准吭聲,將他喝到樓梯處,用繩子綁了個結實,綁在樓角轉彎處,再用毛巾塞住他的口。這時,余鑒聲上了三樓。唐英傑、王魯翹尋到二樓汪精衛那間臥室蹲在門前,準備動手時,王魯翹輕聲問唐英傑:「這間不會錯吧?」

  唐英傑肯定地說:「沒有錯,就是這間。」

  王魯翹先是推了推門,門是鎖死了的,推不動。幸喜門壁不厚。兩個職業特務這就從身上掏出匕首輕輕撬門。當門板撬出一大塊,露出一尺見方的窟窿時,屋裡的人顯然被驚醒了,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他們趕緊透過窟窿看進去,依稀可見一個身穿白色衣褲的男人藏到了床底下,像只顧頭不顧屁股的大狗熊。這不是汪精衛還有誰?通過他們連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嚴密監視,斷定這間臥室是汪精衛夫婦的。而且,汪精衛睡覺時,總是穿一身寬大的白色真絲衣褲。

  唐英傑咬了咬牙,果斷地對伏在身邊的神槍手王魯翹點頭示意。王魯翹對準了目標,他使的是一支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人稱手提機關槍。王魯翹一按槍鈕,子彈連珠發射打中目標。

  被打中的卻是冤死鬼曾仲鳴。他的腰部連中數彈,密如蜂房,他哼了一聲,便倒臥在血泊中。床上睡著的方君璧被當作了陳璧君,身上連中三彈,一在右腿,一在左臂,一在右胸,幸好都不致命。

  睡在曾仲鳴夫婦對面房中的汪精衛夫婦,被一陣炒豆般密集的槍聲驚醒。汪精衛一骨碌坐起來,說聲有刺客,就要開門衝出去拼命,被陳璧君死死拉著不放……倘若汪精衛沖了出去,必死無疑。假如在門外的唐英傑、王魯翹知道了今晚汪精衛夫婦是睡在曾仲鳴房裡,汪精衛也必死無疑。

  槍聲響時,滿院子的人都醒了。膽子大的,或是沉不著氣的,探出頭來一看,或是嚇得跑了出來,被特務們見一個打一個。汪精衛的隨從戴芸手臂中了一彈,廚子何就腿、臂各中一彈……嚇慌了的陳國星糊裡糊塗衝到院子中,一頭鑽到小汽車底下。特務一槍打來,濺起地上水泥碎片使他胸部受輕傷。陳璧君內侄陳國琦腿部受輕傷……

  槍聲響過一陣後,驟然止息。特務們逃遁了,大家這才紛紛走出房間,發現了被綁在樓梯轉角處的何文杰,趕緊給何文杰鬆了綁。何文杰、汪文怕惺趕緊帶著人去看父母親,推開門,只見汪精衛、陳璧君坐在床上周身顫慄不已,但渾身上下完好無損。

  「你們看著我們幹什麼,還不趕緊報案!」經陳璧君這一聲猛喝,大家才清醒過來,但苦於沒有一個人懂法語。陳春圃猛然想起,原汪精衛故友,曾擔任過孫中山大元帥府機要秘書朱執信之女朱徽這晚正好住在汪家,她精通法語。便留下何文杰、汪文惺守在父母處,陳春圃下樓去找朱徽。將嚇得渾身哆嗦的朱徽帶進客廳,拉亮電燈,陳春圃讓她拿起電話,用法語向高朗街警局報警。他們哪裡知道,就是他們打電話這一著,無意中又救了汪精衛一次。這時,唐英傑、王魯翹等特務還沒有撤離,他們躲在大門外的黑暗中,監視汪精衛究竟死沒有死。當特務們聽到朱徽用哭泣的聲音向警局報案,始信汪精衛已死,目的達到,這才從容撤離。

  「嗚――!」一輛敞蓬警車閃著警燈開到了高朗街27號。車停下,從車上跳下七長八短的幾名警察,一名法國人是頭子,其餘的越南人都是新手。長得又白又胖的法國警司,帶著幾名越南新手查看了謀殺現場,向幾名越南警探交待了警戒任務後,竟當場教他們如何裝子彈、射擊……然後,留下幾名越南警探,自己揚長而去。

  陳璧君看在眼裡,將那名領頭的法國警司恨得要死,卻又無可奈何,氣得跳腳。她要陳春圃火速與河內法軍軍部醫院聯繫後,派人將重傷在身的曾仲鳴送去救治。其他受傷的人,因傷都不重,她讓人就近請來醫生給受了輕傷的人一一作了包紮……忙完這些,天就亮了。

  3月22日整個上午,汪精衛不吃不喝。他一直坐在客廳里,不時用電話詢問曾仲鳴的傷情。惡耗不斷從電話中傳來。汪精衛不時用流利的法語同法國醫生爭論著什麼,商量著什麼,乞求著什麼。漸漸,他放下電話,什麼都不說了,慘白的嘴唇不時抖動。一夜的過度驚嚇和憂傷,使他那副素常英俊光鮮的面容突然間憔悴不堪。一雙又大又黑,平時總是亮著光彩的黑眼睛裡顯出悲涼。捱到下午二時,汪精衛從電話中獲知,曾仲鳴的生命已處於彌留之際。

  「不行!」汪精衛霍地站了起來,淚如泉湧:「我無論如何要去醫院看看仲鳴!」他不管家人如何攔阻,無論如何要去醫院。

  「兆銘!」陳璧君一手死死抓著汪精衛,指著窗外說:「兇手現在知道你還活著,正愁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你這一出去,豈不是自去尋死?」

  「他們要我的命!」汪精衛怒吼道:「就讓他們拿去好了,是我害了仲鳴。我無論如何要去醫院看看他。」

  「兆銘!」陳璧君也提高了聲音,「你的生命不是屬於你自己的!」她星目圓睜,「你要知道,你擔當著何等要樣的責任!」經夫人這一喝,汪精衛止著了哭泣,也冷靜了些。他焦燥地在屋裡踱來踱去,說:「我不見仲鳴一面,其心何忍?其心何忍!」汪精衛突然止住了步,調頭望著夫人,「有了。」他說:「文惺、文杰夫婦不是也要去醫院看望仲鳴嗎?他們夫婦,還有春圃坐在車位上,我躺在他們腳下,身上再用衣物遮蓋,我想,這就不要緊了。兇手要的是我汪精衛的命,對其他人不會怎樣的。這樣准行!」

  陳璧君想了想,只好同意。

  午後,一直緊閉著門的高朗街27號的兩扇鐵門突然洞開,一輛鋥亮的福特牌轎車緩緩駛出大門。

  汪寓對面高樓上,狙擊手王魯翹的高倍望遠鏡里清晰地出現了駛出門來的轎車和車中的人。他當即通過電話向陳恭澍作了報告。

  「車內有無汪精衛?」陳恭澍在電話中問。

  「沒有。只坐有汪文惺、何文杰、陳春圃三人,看樣子是去醫院看望曾仲鳴。」

  略為沉吟,電話中傳出陳恭澍冷峻的聲音:「放過他們。」

  汪精衛一進入曾仲鳴那間特護病房就淚流不止。曾仲鳴睡在鋪著白被單的病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白被子,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閉著眼睛。他鼻里插著的鼻飼在輸氧,旁邊一個鐵架上掛著一個玻璃瓶,在滴靜脈。

  「仲鳴、仲鳴!」汪精衛俯身輕輕呼喚。

  「曾叔叔、曾叔叔!」汪文惺跪在地上,雙手趴在床沿上,啜泣不已。

  曾仲鳴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看見汪精衛,他竭力想掙起身來,被守護在側的法國醫生制止――事實上,他也掙不起來。

  「汪先生!」曾仲鳴看著汪精衛,氣喘吁吁,「你不該……來!」點點清淚從他那雙有些凝滯了的眼睛裡流出來,順著突然間變瘦的雙頰,落在了潔白的枕巾上。

  「我怎麼能不來,仲鳴!」汪精衛緊緊地握著曾仲鳴的手,他發現,曾仲鳴的手冰冷,伴著陣陣痙攣。看著從幼年起一直追隨他左右的革命遺孤,也是他最親密的視同骨肉的同志加兄弟的生命正在不可阻遏地逝去,汪精衛傷心極了,哭得抽抽泣泣。

  「汪先生,我……好多了。」曾仲鳴又從昏厥中醒來,竭力裝出笑臉。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兆銘,這樣親熱一點。」汪精衛坐在女兒抬來的一把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生命垂危的曾仲鳴,竭力安慰,「仲鳴,你要挺住呀!」

  「兆銘兄!」曾仲鳴灰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欣慰的笑,凝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往的表情,「兆銘兄,你知道我現在看見什麼了嗎?」

  「你看見了什麼,仲鳴?」汪精衛心中十分駭異,他看出,曾仲鳴已處於迴光返照階段。

  「我看見了巴黎的埃非爾鐵塔和鐵塔旁邊的茵茵草地。」曾仲鳴神往地說時,閉上了眼睛:「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巴黎的情景。我們在草地上追蜻蜓……我看見了綠蔭如幔的街中森林公園,還有碧波蕩漾的塞納河和河中一艘艘天鵝般飄弋的遊艇……嗯,還有那些熱情似火的漂亮法國女郎豐腴雪白修長的腿、她們高聳的乳峰……」曾仲鳴開始囈語,「想起了我剛跟你到巴黎時的快樂,想起了法蘭西如火的熱情……」說著說著,曾仲鳴猛地睜開了眼睛,呀,好亮!

  「主席!」曾仲鳴的神情又清醒了些,神情轉為嚴峻:「為以防萬一,趁我現在神志清醒,我得趕緊給汪先生你辦一個支票轉手簽字手續」――他是汪精衛的心腹秘書,以往汪精衛的現金、支票、印信都交由他保管處理的。

  事情確實重要緊急。尊敬不如從命,陳春圃趕赴緊從曾仲鳴帶在身邊的皮包里拿出了支票、印信等。汪文惺、何文杰小心翼翼地將曾仲鳴扶起來,曾仲鳴勉強握筆,顫抖著手,用盡最後力氣,在支票上一一簽上自己的名字後,頹然倒在床上,氣息微如遊絲,喘息不已……當暮色朦朧走近時,時年42歲的曾仲鳴死在了汪精衛懷抱里。

  屋裡的一切都沉寂了。一切都像是死亡了。汪精衛流著淚,看看腕上金表,時針分針指著1939年3月22日下午六時。

  四月六日,時值清明。

  河內市城內城外,到處都是掛青的人群。

  城郊,青草萋萋,黃鶯亂飛。一座座墳瑩從早到晚紅燭明滅,紙錢翻騰。這天,汪精衛在《河內日報》發表悼念曾仲鳴的文章,題名《曾仲鳴先生行狀》:

  鳴呼!余誠不意今日乃執筆為仲鳴作行狀也!當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余在南京中央黨部為兇徒所狙擊,坐血泊中,君來視余,戚甚,余以語慰之,此狀今猶在目前,乃今則君臥血泊中,而又語慰我也。余當日雖瀕於死,而率不死,乃今則君竟一日冥弗視也。國事至此,死者已矣,生者當死以繼之,其有濟於國是與否,未可知也!即幸而濟,茫茫後死之憾,何時已乎!君以中華民國紀元前16年歲次丙申二月二十八日,生於福建之閩縣。幼孤,母氏至賢。君於諸兄弟姊妹中,年最少,姊氏醒,適方氏,少孤,攜孤子賢與夫之女弟君瑛,及夫弟聲濤、聲洞留學於日本,先後加入中國同盟會,從孫先生致力革命。庚戎之歲,嘗與君瑛暨黎仲實、喻雲紀、黃復生、陳璧君及兆銘謀剌清攝政王,事敗,復生、兆銘被執,復與君瑛等,參加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雲紀、聲洞戰死。元年,與君瑛、璧君等得官費留學於法國,各攜其弟妹偕行,節三四人之所得,以資六七人之用。君於此時,年十五。君瑛之妹君璧,則少於少君二歲,自幼時,久聞姊氏之教,知以身許國之義。既入蒙達爾智中學,銳意力學,孜孜砭砭,又自以年幼,去國遠,每學校休假,則移移息之唇,以補習國學,兼程並進,學識目懋,而習以勤儉,志節堅定,他日為國服務,廉節之操,亦於此養成焉。

  六年以來,國事靡定,兆銘僕僕奔走。留學之願,有志未逮。君則沉潛專一,中學畢業,更入大學,初治化學,兼治文學,先後在法國波鐸大學獲化學士,在里昂獲文學博士學位,名實斐然……數年之間,中國之進步與紛亂,更迭起伏。君與兆銘,相從患難,識定而氣閒,然備嘗險阻,習知情約,其恢弘之度,遂與日俱增……夫和戰大計,為國家生死安危所關。不得不戰則戰,可和則和,此為謀國之常規……君以參與機要,知之尤深且切……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晨丑時,天未明,兇徒數人,持械突入寓所,發彈數十,傷五人,君傷最重,是日申時卒。夫人君壁以奮身救君,亦中三彈,餘三人傷,輕重不等。兇手被捕三人,越日,法文各報皆以大字標明藍衣社所為,且兇手供稱,謀殺目的實在兆銘云云。君生平文學著述甚多,而於政治則重實行,少言論,且以處機要之地,蓋以慎密為務,然亦正由其處機要之地,於中央決策之經過及其蹉跎變化之所以然,瞭然個中。憂國之心既深,及其未亡,而思有以救之,積誠已久,一旦決然行其心之所安,凡悠悠之毀譽,及其一身之死生禍福,固所不計也。鳴乎!是可謂仁且勇矣!君自傷至逝世前,神志清明,語親友曰:「國事有汪先生,家事有吾妻,無不放心者!」夫人君璧,身受三傷,目睹君之臨命,茹痛言曰:「在此時代,抗戰可死,致力於和平亦可死,吾人當心一己之死,換取國家民族之生存。」君卒時,三子均幼。方曾兩家,自前清未造;參加革命,至於今日,或生死國事,或盡瘁未已。兆銘往還既密,以公艾兼私交,於君之死,為國家痛,為兩家痛,倉猝記述,未足以盡君之生平,僅舉其志事之大者,告之同志,俾以之繼述云爾……

  汪精衛以生花妙筆,借曾仲鳴之死,在報刊上大做文章,詛咒蔣介石目光短淺,粉飾自己,寫道:「十六年間,共產黨背信棄義,逆逆昭彰,中國國民黨決心清黨……只有蔣介石因為西安事變,於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與共產黨訂了密約,背叛了孫先生遺教,違反黨公意,私行容共。

  「孫先生遺教中有一部『中國存亡問題』……日本與中國這關係,實為存亡安危兩相關聯者。無日本即無中國,無中國亦無日本……」

  正當汪精衛振振有詞在報刊上大做文章,陶醉在精神勝利中時,他的這些「宏論」立刻引起國內外一致憤怒聲討。南洋僑領陳嘉庚等聯名強烈要求國民政府「通緝汪精衛,以正國法」。貴陽人民在貴陽公園內,仿西湖畔那尊遭千人恨萬人罵的秦檜夫婦跪像,在公園內用鐵鑄汪精衛、陳璧君夫婦祼體跪像,任千人萬眾唾罵……而在報刊上對汪精衛口誅筆伐者更是數不勝數。最讓汪精衛觸目驚心的是,當年選拔他出國留學的恩師吳稚暉對他的討伐。時年74歲的吳稚暉以雄健的筆力在報刊上對他嬉笑怒罵道:「……汪氏最不相信的,就是老實。他的志氣要想達到無上的高昂,差不多宇宙有如上帝,他還想駕上帝而上,其實他無論如何能學孫悟空的善變,終變不了那條尾巴,人家看了只是一畜牲。他的尾巴到底是什麼呢?是慘綠少年(不老的),是不懂選擇為何物的詭辯家,是尋章摘句的書生,也是愛幾個臭錢的的凡夫。從前我稱他為偽君子,乃是上了人家的當。什麼黨魁漢奸,都是他過度暫居的頭銜,終要被人一腳踢開,捉了尾巴再變:從極左變到極右,從極高變到極低,從極香變到極臭,他都無所謂。他自以為『看透了』,馬上變。他看透了革命的左邊來,便覺得至少要與列寧、托洛茨基三位一體,史達林決不是他的對手;他又看透了東亞的百年大計,至少希特勒、墨索里尼少壯軍人,都要受他的支配。人家說汪精衛早已加入某某西湖上秦檜王氏夫婦用白鐵鑄成,而對於他們夫婦,至少要準備鎢鋼……」

  看了昔日恩師吳稚暉對他的聲討文章,汪精衛感到芒刺在背,不由得想起了在江南一段幾乎家喻戶曉的評彈唱詞:「昔日猛虎去學道,虎在深山乍遇貓。貓兒曾把虎道教,猛虎得道反傷貓。貓兒一竄上了樹,猛虎坐地把尾搖。貓兒朝天嘆口氣,無義之人莫相交……」他汪精衛是猛虎,吳稚暉便是教虎道的貓。他自以為文章蓋世,結果還是比「老貓」吳稚暉差了一截啊!

  自己最信任的曾仲鳴被重慶派來的藍衣社殺了,筆仗也打輸了……汪精衛忽然覺得,河內,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黯然神傷中,他急電在香港的周佛海、梅思平,指示他們速同日本「梅」機關聯繫。他要日本人出面保護他和他們一行,儘快逃離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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