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於無聲處聽驚雷
2024-10-03 22:18:26
作者: 田聞一
四川省省會,成都。
冬天的夜來得早。還不到下午六點鐘,濃重的暮色就潮水一般瀰漫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雖是抗戰時期,這座地處內陸的西南名城,夜市還是熱鬧的。城守東大街、鹽市口……這些繁華路段上,高高電桿上挑起的街燈依次亮了。因為電壓不足,一盞盞電燈像是一雙熬紅的眼睛。長街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一律是熱氣騰騰。打鍋魁的、賣湯元的、賣纏絲兔的、開紅鍋館子的,麼師站在店鋪前面,長聲夭夭延客入內。
掛中央民眾訓練部部長虛銜的國民黨四川省黨部主任委員陳公博,坐在他那輛「福特」牌轎車內,駛離了他在紅照壁的公館,行駛在了東城根街上。臨別成都,已在電話上約好,他要去拜會剛從抗日前線歸來的前22集團軍總司令,剛回川上任的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鄧錫侯將軍。鄧錫侯將軍這是明升暗降。因為他在山西率部抗日時,與共產黨八路軍總指揮、鄉人朱德和八路軍129師師長劉伯承、政治委員鄧小平鄧走得太近,且不時將他們請到自己的部隊中,為中高級軍官講授游擊戰術,並暗中資助了他們一些軍火,這就犯了蔣介石的大忌,剝奪了他的軍權,將他弄回盆地「關起」。陳公博和鄧錫侯將軍早就認識,雖然彼此接觸不多,但印象不錯。
他去拜訪鄧錫侯,是想儘可能詳盡地了解前線的情況。下午,當他在電話中對鄧錫候侯將軍一說去康莊拜訪時,話筒中立刻傳來鄧錫侯那川音濃郁的滾雷似的爽朗笑聲:「你哥子是稀客,歡迎,歡迎!本來是我該來拜訪你的嘛……」客氣兩句,鄧晉康(鄧錫侯的號)當即在電話中拍定,「今晚黑,我請你吃飯,一定,一定!」他們就這樣說定了。陳公博到成都的時間不長,但對四川的飲食文化特別感興趣,作為美食家的他曾感嘆過:「走遍天下,咱們中國的吃最好。然而在中國,又是四川為最好,在四川又是成都最好。」他知道,鄧錫侯是個美食家,講究美食美器,為人也大方,家中養著幾個川中名廚。
趁約定的時間還早,他讓司機開著車先去轉轉街市。沿提督東街、總府街這些路段比較寬闊整齊的街市看去,只見燈光朦朧中,好些階上檐下都擺起了攤肆。賣舊書的、賣花卉、賣各種舶來品、賣字畫的,可謂應有盡有。遊人熙熙嚷嚷,摩肩接踵,熱鬧程度竟勝過白日……但從那些一盞盞光線微弱的油壺燈、電石燈上,卻又讓人覺出戰時內陸這座名城的幾分無奈和虛浮。看著這一切,他的思想上不禁轉得走馬燈似的。
陳公博雖然留過洋,是美國哥倫比亞研究生院畢業生,平時西裝革履,其實骨子裡是很中國的。他喜愛中國傳統文化且很有造詣。時年46歲的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隆準凹眼,個性倔犟,有學問,書生氣很重,是個被汪精衛稱為「文人中當今唯一有俠士氣的人。」他袓籍福建,後移居廣東省乳源縣。青年時代的他,同父親陳致美一起,積極反清,在當地發動了樂昌起義。起義失敗後,陳致美被清廷判處終身監禁,陳公博隻身逃往韶關,期間,他寫了一首感時抒懷的詩,名噪一時:
匹馬渡韶水,寒風吹峽門。
疏星點浮石,殘月照孤村。
投命窮投止,餘生恥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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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須記取,橫劍躍中原。
他寫這首詩時,比汪精衛寫那首《慷慨歌燕市》還要早三年。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的陳公博在校期間,因為受共產黨思潮的鼓動和李大釗教授的影響,對共產黨主義產生了濃厚興趣,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大學畢業後,他同著名共產黨人譚平山一起,最早在廣州地區開始了共產主義的宣傳和組織活動。可是,在他參加了黨的一大後,卻在1922年宣布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而退出了中國共產黨。1924年,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畢業,獲得文學碩士的學位論文竟是一篇《論中國的共產主義遠動》。1925年,他回國後,因受廖仲愷、汪精衛的賞識,不僅加入了國民黨而且在國民黨政府內地位遞升很快。然而,他因為成了汪精衛心腹和密友,在歷史上多次受到蔣介石打擊並曾經開除出黨。1935年,汪精衛遇刺受重傷去歐洲修養,陳公博失去了靠山,在國民黨內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了實業部長職,被貶到成都。然而,「塞翁失馬,安之非福」。陳公博到成都兩年,深深愛上了這個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的溫柔富貴之鄉。從政之餘,他寫了好些抗日的、富有遠見卓識的文章在報刊了發表。他的文章才氣橫溢,富於創見,很為人稱道。
月前,汪精衛召他去到重慶,在上清寺汪精衛官邸內,副總裁吞吞吐吐地徵求他對和平運動的看法。
「和平運動不可以搞。」他明確表示反對:「黨不可分,國家要保持團結。目前非常時期,戰由蔣先生,和亦由蔣先生,不應政出多門。」坐在一邊的周佛海聽得很不是味,轉彎抹角反駁道:「蔣先生抗戰之意,既然無法一時動搖,則如其最後勝利仍屬我,則國家一切,自有蔣先生。如不幸而抗戰迫作城下之盟,則汪先生與日本媾和在先,日本自難反訐,今後一切,有汪先生來擔當周旋的大任。和戰並進,為國家打算,不能不說是一條萬全的計謀。」陶希聖也在一邊幫腔。當時,陳公博很生氣,真想罵周、陶二人居心叵測,是「狗頭軍師,推汪先生下崖」……但見汪精衛對二人說的話頻頻點頭,表示贊成,陳公博便咽下這口氣沒有罵出聲來,只是拂袖而去。
然而,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日前,他接到汪精衛從昆明發來的密電,要他火速趕去越南河內會師,與此同時,他又接到了蔣介石要他去重慶的電話。
他去了重慶。
「委員長!」陳公博站在蔣介石的書房門口,小心翼翼。
「是公博嗎?」身著一襲長衫的蔣介石顯然正在生氣,背對著門,面窗而立。
「是。」
委員長聞聲轉過身來,用他雙犀利的眼睛看了陳公博好一會,似乎想看出陳公博的內心似的。
「坐。」身姿筆挺的委員長讓陳公博進去,並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率先坐了下來。
陳公博落坐後,蔣介石單刀直入地問他:「汪精衛帶著周佛海一幫人跑到河內去了,你知道嗎?」
雖然一切盡在陳公博的意料之中,但聞言還是不由渾身一震,略為沉吟,回答道:「不知道。」
蔣介石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置放在茶几上的一分密電遞給陳公博。陳公博接過一看,是龍雲本年12月19日拍來的:「重慶。委員長鈞鑒,僭密。汪副總裁於昨日到滇,本日自感不適,午後二時半已離滇飛往河內。職龍雲。效秘印。」
看陳公博久久地看著這分密電不吭聲,蔣介石又問,聲音冷冰冰的:「汪副總裁要你跟他去河內嗎?」
「是。」陳公博承認,抬起頭來看著委員長:「但我不知汪先生要我去河內何為!」
「那還用問嗎?」蔣介石泠冷一笑:「投降,汪精衛要你去同他們一道投降日本人。」
「我向來對和平運動是反對的。」陳公博表明了態度,「我也向來不贊成汪先生代表黨和政府同日本人言和。汪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受了周佛海、陶希聖、高宗武這些人的盅惑。」
「在這個問題上,你的態度我是清楚的。」蔣介石說:「不過,汪先生對你有知遇之恩,提拔之恩。現在你知道了事情原委,還去河內嗎?」說時,蔣介石那雙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
「不去。」陳公博的語氣很堅定。
「你可以去、也應該去。」不意蔣介石如此說:「你去河內,勸勸汪先生。就說,我請他回來,有什麼事,都好商量。嗯?這樣下去,做出什麼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就不好了!」蔣介石說到這裡,霍地一下直起身來,走到窗前,雙手抄在身後背起。
至此,陳公博完全明白了蔣介石讓他到重慶的目的。
「好吧!」陳公博這就起身,拿起博士帽適時告辭了,他同蔣介石的談話前後不過幾分鐘。
想到明天就要離開成都,輾轉昆明去到越南河內;想到此行肩負的重任,想到在重慶時蔣介石威而不露的神情,想到去了河內見到汪精衛、周佛海等人,因言語不合自己的尷尬,陳公博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車已入少城。他的目光不禁透過車窗,往外注意看去。少城在辛亥革命前居住的都是滿人,是成都市的城中城。隨著辛亥革命的炮聲,清廷轟然塌圮,少城的城牆被拆除了,但少城這個稱謂仍然沿襲下來。這一帶環境幽靜,街道寬闊乾淨,條條胡同里大都是粉壁磚牆的公館,住的也都是有錢人。
小轎車奔馳在祠堂街上。這是一條文化氛圍很濃的街道。街道兩邊綠樹成蔭,夜間有多家書店在營業。電燈光美孚燈燈光連成一片,街檐邊上濃密如雲翳的桉樹枝葉,灑在街面上,像是片片搖曳多姿的銀箔,街道上顯得非常安靜。視線左前方出現了一座很有名氣的飯店――努力餐。這是一幢毗鄰少城公園的一樓一底,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築。飯店主人車耀先以古詩19首中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和孫中山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意給飯店取名。努力餐注重將四川名菜大眾化口味和質量,因而深受上層人士和老百姓歡迎。這家餐廳以「生燒什錦」等菜著稱,民間有歌謠贊道,「燒什錦,名滿川,味道好,努力餐……」車耀先是大邑縣人,當過川軍團長,思想追求進步,人亦很風趣,後來加入共產黨,投身革命直至犧牲。他在店裡醒目處掛一方正黑漆木匾,匾上鐫刻著他自撰的一段話:「如果我的菜不好,請君向我說;如果我的菜好,請君向君的朋友說。」這話不脛而走,後來竟成為在民間流傳的一段名言佳話。
努力餐背後是一條碧波粼粼的金河。金河對面就是著名的少城公園了。公園裡一年四季濃蔭漫漫,花香鳥語,是成都人休閒品茶會友的好地方。此時公園在夜幕中沉睡,只是隱約可見園中那座劍一般直指夜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的雄姿。
忽然,車速放慢了下來。陳公博這才注意到,前面出現了一支遊行隊伍。兩個身穿排扣短褂服裝的年青工人,手中高舉著一副「成都人民抗日遊行」的橫幅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工人隊伍,學生隊伍,郊區農民隊伍,還有商人、市民……他們手中揮舞著五色小旗,高喊著「擁護蔣委員長抗日!」「各黨各派團結一致共同抗日!」「抗日必勝!」「抵制日貨,不買日貨,燒毀日貨!」等口號,沿途散發傳單。頃刻間,引得幽靜的少城內萬人空巷。祠堂街、小南街、陝西街口都擠滿了前來歡迎和鼓掌的市民……
陳公博的轎車好容易才開出了城,開始沿著浣花溪飛馳。夜幕中,出現了一衣帶水、黑壓壓一片的莊院――康莊,鄧錫侯的官邸已遙遙在望。車到青羊宮。這裡的街道狹窄,司機只好再次放慢車速,讓轎車在石板道上緩行。陳公博注意到,車兩邊的一排排破房亂舍,沉浸在寒夜中,蕭索而淒涼。特別是有些做小生意的,比如賣炒花生的、賣炒胡豆的人攤子上點起的燈籠,稀疏黯淡,像是遠海中飄弋的漁火。
車進康莊,在庭院深處一幢考究的法式小樓前停了下來。聽到汽車聲,主人鄧錫侯下樓相迎。時年49歲的陸軍上將鄧晉公(鄧錫侯字晉康)西裝革履,方面大耳,五官疏朗,中等身材。他上前握著客人的手,川音濃郁地一揮手,「陳先生稀客,請!」
剛剛在鄧晉公樓上那間中西合璧,寬大舒適,溫暖如春的客廳里坐下來,鄧晉公高聲呼道,「上茶,上真資格的名山頂上茶。」
「來咧!」隨著這一聲,只見一個中年摻茶師如飛而來,他右手執一把尖嘴大銅壺,左手執泡四川蓋碗茶的三件頭。說話間,叮叮噹噹聲中,三件頭在面前茶几上開了花。頃刻間,像變魔術一樣,一個描龍戲鳳的景德鎮青花細瓷碗騎在了一個黃銅高底茶船上。手中尖嘴大銅壺隨著摻茶師的手漸漸升起時,一道熱氣騰騰的鮮開水像一道白色的弧線,端端注入茶碗中,將雪白茶碗中的茶葉沖得旋了幾圈,茶水剛到恰好位置時,摻茶師伸出左手,用麼指拇輕輕一扣,叭嗒!一聲,茶蓋翻上來蓋住了茶碗。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滴水不濺,乾淨利落,可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摻茶師提著大銅壺又風一般去了。
「請茶!」鄧晉公說著端起了蓋碗茶。
陳公博也端起茶船,向主人舉舉。二人這就同時用手拈起茶蓋,輕刮兩下茶湯,彈花,飲茶。
「真是不錯!」陳公博喝了口成都人喜歡的茉莉花茶,嘖了嘖嘴,「你們四川名山頂上的雨露茶真是蓋世無雙。」
鄧晉公對陳公博比了比大拇指,「陳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到我們四川不過兩三年,就完全領會了我們四川蓋碗茶的神韻。」
陳公博沒有心思談論茶經,直奔主題道,「本來!」他說:「晉康兄這次回川主持川康政務軍務,為我提供了一個請教的機會,我從心眼裡高興。可惜呀,我又要走了。」
「哪裡,哪裡。」鄧錫侯說,「陳先生是大才,從中央到四川,這是屈才。這次上調,是喜事一樁嘛!」
「晉康兄有所不知。」陳公博說著牙疼似地嘆了口氣,他見鄧錫侯為人爽直,且大家也沒有利害關係,便把日前汪精衛等如何出走河內,蔣介石又如何要他去河內勸汪精衛回來的內情說了:「借你們四川話說一句,這哪裡叫上調,分明是叫我去揑一塊紅炭圓啊!」為表示對鄧錫侯的信任,他將這等大事他說了後,又囑鄧錫侯保密。
「放心!這等大事,非經過你的同意,我不會告訴第三人。」鄧錫侯說著激憤起來,在桌上拍了一掌:「汪先生也真是昏了頭!值此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我抗日健兒在前線同武裝到牙齒的日寇浴血苦戰,而作為黨國副總裁的汪先生卻因為同蔣委員長打肚皮官司,竟干出這樣的事情,對得起哪個?!」說著聲音有些哽咽,「我剛從前線回來,晚上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回到了烽火連天的前線,看到那些腳穿草鞋裝備差極,甚至不少人在這十冬臘月天還穿著單衣,手上連桿槍也沒得,拿著梭標大刀的川軍兄弟在同日寇拼命,在日寇的洋槍大炮下一排排倒下去的情景,何其慘烈!而我們川軍因為是『小媽』生的,是『雜牌』!抗戰最高統帥部也不把我們當人,簡直是陪著日寇整我們川軍,而現在汪先生們又跑到河內去了,安逸!」
看鄧錫侯聽到這個消息動了感情。陳公博怕鄧錫侯一直罵下去出事,趕緊截住說:「鄧將軍,我今夜來,就是想聽聽你這個抗日英雄講講前線的事。」
「好,我講給給你聽。」於是,鄧錫侯開始講下去,越講越生動具體。講到激昂處,他情緒不能自抑,講到傷心處,淚如雨下。於是,一幕幕驚天動地的抗日畫面在陳公博眼前亮了起來。
1937年9月,時年48歲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劉湘上將在成都督院街省府內,就他準備赴京參加最高國防會議向中央請求帶兵出川抗日事徵求謀士們的意見。手下第一謀士張斯可進言道,「此事,請主席三思而後行。多年來,蔣介石千方百計染指四川未成。若是這樣一來,四川就算是送給他老蔣了。」省府總參議鐘體乾等人亦都附議。劉湘卻不以為然。他說出一番話,極富民族大義,很感人:「我劉甫澄(劉湘的號)過去打了二十多年內戰,現在想起來都報不出盤,慚愧。現在是大敵當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若再為個人謀私利,貓在四川,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劉湘在南京最高國防會議上,向中央強烈請戰,表示:四川可以立即出正規軍30萬,還可提供500萬後備壯丁……總之,願竭四川所有人力物力為抗戰作出貢獻!消息傳出,全國震奮。最高統戰部准其所請,並將全國劃分為十個戰區,全民動員,展開抗戰,劉湘被任命為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九月,川軍開始火速出川。劉湘親率所部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三個軍乘船順江東下出川;時任22集團軍總司令的鄧錫侯率李家鈺、陳鼎勛、孫震三個軍出北道,經西安到山西,會同八路軍共同作戰。楊森率部由貴州直出湘鄂開赴上海……然而,30萬英勇善戰的「草鞋兵」剛剛出川,就立刻為最高統帥蔣介石分割得五零四碎,像是一群沒有了娘的孩子。抗日正面戰場出現了這樣一種奇怪的現象:越是裝備好的「中央軍」蔣介石的嫡系部隊越是躲在後方。其中最備最好,人數最多的胡宗南集團軍,就始終沒有上抗日前線,而是在西北磨刀霍霍地監視著八路軍。越是裝備差的「雜牌」軍越是能打,越是被統帥部安排在抗日最前線拼命。
寒風蕭蕭,水瘦山寒。
到11月底。南下的日軍繼攻克上海後又連占嘉定、常熟、蘇州,再兵分兩路沿京滬鐵路,太湖南下,對首都南京形成了包圍態勢。危急關頭,第七戰區總司令長官,陸軍上將劉湘挺身而出要求保衛南京。他只有一個要求,「把現存的20萬川軍還我,要死,我20萬川軍死在一起!」然而,劉湘這個起碼的要求卻被大本營無理拒絕。
劉湘忍辱負重服從命令,率臨時七拼八湊、大部由川軍組成的23集團軍趕赴太湖前線,從中央軍手中接過陣地,萬分倉促中便同日軍三個精銳師團在太湖展開了血戰。人家日本人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大炮、坦克,優勢占盡。而23集團軍沒有飛機,沒有大炮,沒有坦克,連機槍都少得可憐,部隊根本形不成火力建制。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好些川兵還身著單衣,背著斗笠,腳穿草鞋,手持性能低劣的步槍同敵人作殊死戰。
在這一場無異於日軍對數十萬血肉之軀的大屠殺中,川軍表現出的英雄氣概和英勇善戰,讓敵人感到震驚甚至欽佩。
在廣德、泗安大會戰中,川軍師長郭勛祺、旅長黃伯光身先士卒,身負重傷。饒國華師長率部堅守城池,在外援無望,城將淪陷前,置身死於度外,咬破手指寫下血書,「本部扼守廣德,掩護友軍後撤集中,已達成任務。我官兵均不惜犧牲為國效力……余不忍視陷入敵手,故決與城共存亡……今後深望我部官兵,奮勇殺敵,驅寇出境,還我國魂,完成我未竟之志,余死無恨矣!」
日軍攻戰我南京,並用屠刀血洗我南京30萬人後,擬分兵兩路夾擊軍事重鎮徐州,鐵蹄繼續南下。鄧錫侯屬下師長王銘章時為41軍前方總指揮,率122師師部、364旅旅部堅守藤縣,以解徐州之圍。王師長臨危受命慷慨表示:「以川軍薄弱的兵力和窳敗的武器,擔當津浦線保衛徐州第一線的重大任務,力量不夠是不言而喻的。我們身為軍人,犧牲原為天職,現在只有犧牲一切以完成任務,雖不剩一兵一卒,亦無怨尤。不如此,則無以對國家,更不足以贖二十年川軍內戰的罪愆了!」
激烈的戰鬥從14日展開。敵人以兩個師團兵力,配以飛機、大炮、坦克向藤縣展開夜以繼日的瘋狂攻擊。翌日,王銘章僅有守城部隊八個連,一個衛生隊,總兵力不足三千,實際戰鬥部隊只近兩千人。自16日黎明開始,敵以密集炮火作地毯似轟炸,發射炮彈在萬發以上。敵機從早到晚對藤縣狂轟濫炸。王師長率部以血肉之軀作干城,竟讓占盡優勢的日軍機械化部隊不能越雷池於一步。當晚,日軍出動三萬多兵力,配七十多門大炮,三十餘輛戰車瘋狂攻城。17日,北風悽厲,陰霾滿天。藤縣保衛戰到了最後關頭。從拂曉開始,敵以每分鐘十發炮彈以上密集火力猛轟縣城,全城被炸成一片火海焦土。敵步兵在坦克掩護下,向突破口衝鋒。我守城官兵用手榴彈、大刀頑強抵抗,反覆肉搏,屍骸雜陳,彈落如雨,火光燭天,血濺長街。情知已到最後關頭,王銘章對旁協同作戰的周縣長說,「周縣長,你應該走了,現在立刻就走。」周縣長卻說,「抗戰以來,只有殉職的將領,沒有殉職的地方官,請以我始。我決不苟生,決以守城將士共存亡!」他們相互凝視後握別,奔向陣地指揮作戰……王銘章派出了最後一支突擊隊後,就著身邊一棵正在燃燒的大樹,向友軍連續發出三電:
「41軍軍長孫(震),現17日黎明。敵以大炮向城猛轟,東南角城牆被沖塌數處。王團長麟身負重傷。現督各部死力堵塞,斃敵甚多。
「敵以炮兵猛轟我城內及東南城牆,東門附近又被沖毀數段。敵步兵登城,經我軍衝擊,斃敵無數,已將其擊退。若友軍(湯恩伯部)再無消息,則孤城危矣!
「獨立山(藤縣東南10餘里,湯恩伯部預定到達地)友軍本日無槍聲,想是被敵所阻。目前敵用野炮、飛機,從晨至午,不斷猛轟,城牆缺口數處。敵步兵屢登城,屢被擊退,斃敵甚多。職每憶委座成仁之訓及面諭嘉慰之詞,決心死拼,以報國家知遇……」
大批如狼似虎的日軍終於湧進了藤縣縣城。王銘章師長率隨身參、副人員數十人,被氣勢洶洶的日軍逼向死角而堅不投降。敵人一陣冰雹似的槍彈掃過,王師長用雙手捫著打得蜂眼似的胸,怒視敵人緩緩倒下,時年僅45歲。這場血戰,除王銘章身邊衛士李少昆急中生智倒在死人堆中,倖免於難外,守城萬餘將士全部以身殉國。面對這壯烈的場景,連嗜殺成性的日寇也感到震驚。是的,當一個民族有了這樣一些為保衛國家而戰,視死如歸的勇士和民眾,世界上還有什麼暴力能征服這個民族呢!
英勇的藤縣保衛戰極大地遲緩了敵人的進攻速度,為我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從根本上保證了台兒莊大戰的完成和勝利。事後,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向蔣委員長報告電稱:「此一戰役我官兵傷亡不下萬人。陣亡師長王銘章、參謀長趙渭濱、鄒親陶,團長王麟……查該集團軍以劣勢之裝備與兵力,與絕對優勢之頑敵獨能奮勇抗戰,官兵浴血苦鬥三日半以上,挫敵銳進,使我援軍得以適時趕到,戰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轉危為安。此種為國犧牲之精神,實不可泯滅。」
川軍接著在江蘇、浙江、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九省同日軍激戰。在前線督戰的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劉湘因辛勞過度,竟於11月28日吐血,旋即送至武漢萬國醫院醫治。1938年1月13日病情惡化,延至23日逝世,時年48歲。臨終時,劉湘寫下遺囑:「余此次奉命出師抗日,志在軀赴前線殺敵,為民族求生存,為四川爭榮光,以盡軍人之天職。不意鳳病復發,未盡所願,今後希我全國軍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領袖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繼續抗戰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澤,一本此志,終始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最後勝利,以求達到我中華民族獨立自主之目的,此囑。」劉湘的遺囑在前方和後方的川軍中引起巨大反響,每天升旗時,官兵都要同聲誦讀一遍,以效法抗日精神。委員長特派軍政部長何應欽代表他到漢口,向劉湘的靈柩致哀,並送上他親筆撰寫的輓聯:「板蕩識堅貞心力竟時期盡瘁;鼓聲思將帥封疆危日見才難。」
同是川人,時任大本營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給劉湘送的輓聯是:「治蜀是豐皋以後一人,功高德懋,細靜不蠲,更覺良工獨苦;征倭出夔門而東千里,志決身殲,大星忽墜,長使英雄淚滿襟。」
一領「故上將劉湘之靈」的白、布黃字橫幅似在陳公博眼前飄拂。那是他到成都後親眼所見的場面――1938年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個早晨。天色陰沉,空中飄著霏霏細雨。九里三分的成都城一早就沉浸在一種深沉肅穆的悲哀中。沿街比戶擺香帛點紅燭上供果,家家戶戶檐下懸掛三角紙旗,上印劉湘遺像。皇城壩上的三個城門洞內,「為國求賢」的石牌坊和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披素戴白花……
哀樂聲由遠而近。軍樂隊後,長長的靈柩行列緩緩而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走在前面的素車上支根高杆,挑起一架黃呢軍服,衣領上一副陸軍上將銜金板上鑲三顆金星。在寒風中翩躚的半舊軍服右背上赫然有個小彈孔――看著劉湘的遺物,全城人等大慟失聲……之後,在台兒莊大戰、徐州決戰大捷中居功至偉的王銘章將軍的遣體運回成都時,也是同樣的悲壯情景。
門帘一掀,一位管事模樣的人輕步而進,他走到鄧錫侯身邊屈身請示:「總司令,是不是現在請客人入席?」
「啊!」鄧錫侯這才從悲壯的情緒中回到現實,看著擺在牆邊的大座鐘的指針已指到了八點,這就對陳公博說:「陳先生,時間不早了。你看,我光顧著和你擺龍門陣,沖殼子,把吃飯的時間都忘記了。怕是把你先生的肚皮都餓得貼到肋巴骨上了?」鄧晉康又恢復了幽默恢諧的川人本色。
「哪裡,哪裡,我是深受感動!」陳公博真城地說,「我還想聽聽你率部在山西同日軍作戰的情況呢!」
「那我們就邊吃邊擺。」鄧錫侯站起身來,以手示意。陳公博這就跟著鄧錫侯進了隔壁的小餐廳入席。這是一間很闊氣的小餐廳,中西合璧,暗香浮動,地上鋪著紅地毯,吊在天花板正中的一盞枝子形燈,散發著柔和的燈光,處處顯得富麗堂皇。一張做工考究的中式餐桌擺在正中,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賓主二人各踞一方,相對坐了。主人將手一比,示意傭人上菜。
先上的是下酒的冷盤,有椒麻雞、王胖鴨、纏絲兔……擺了滿滿一桌,味道各異,計有魚香味、荔枝味、蔥油味……上的酒是陳公博愛喝的綿州大曲。為免他人打攪,酒菜上齊後,鄧錫侯不要傭人在一邊伺候,說是要時在喊。傭人這就連連點頭,輕步而去,並隨手帶上了門。
鄧錫侯親自替客人斟上酒後,舉杯說:「公博先生,我們連飲三杯。這第一杯,我為你洗塵。」
陳公博舉起杯來,「咣!」二人碰杯,一飲而盡,並照了空杯。當陳公博爭著往主人的酒杯里斟滿酒後,再為自己的酒杯里斟滿酒後,這才注意到,兩隻酒杯都比一般酒杯高,而且杯底凸起一塊,像是一個小燈泡。酒斟上後,酒面上浮起一個笑面如花的二八佳人。
見多識廣的陳公博驚訝了,問:「晉康兄,你是什麼杯子?」
「這是美人杯。」鄧錫侯笑道:「實不相瞞,這對美人杯是清宮寶物。當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後大肆搶掠,這對美人懷流落民間,我是偶然發現後用巨金買來的,平時不輕易示人。」
第二杯還是主人爭著敬客人,敬客人此行去河內,不負委員長重望。
第三杯,客人站了起來,端起酒杯,情緒有些激動,他說:「這杯酒,我是借花獻佛。獻給為抗日壯烈捐軀的王銘章等川中諸烈士!」
鄧錫侯也舉杯站起身來,二人同時把杯中酒灑在地上,一時,氣氛又顯得沉重。直到主人喊傭人進來撤去一些涼菜,換上一些熱菜,情緒才又活躍起來。
開始上湯。鄧錫侯指著一成窯藍花大品碗說:「陳先生,不怕你吃遍世界。這湯和湯里的肉你嘗嘗,我敢保證這是你從未嘗到的美味。」
陳公博用手中烏木包金筷子,好奇地從湯里挾出一塊肉看。只見這肉白生生的,細嫩,什麼肉,看不明白。及至放進嘴裡一嚼,不禁連聲問,「這是什麼肉,這麼細嫩這麼香這麼好吃?」
鄧錫侯哈哈大笑,「這是果子狸,又名花面狸,只有本省漢源縣泥巴山下皇木村才有。」
陳公博很好奇,連催,「快請講來聽聽。」
「這是一種極為珍貴的小動物,只有四、五寸長,大的也就斤把重,一般也就是幾兩,外形似鼠又似貓。人說,『天上的天鵝肉,地上的狸子肉』,屬於山珍。
「吃的時候,只能燙毛不能煮。一煮,肉就漲,肥肉鼓起。你嘗了,是不是瘦肉也細?」
「是是是。」陳公博讚嘆不已,「人說吃在四川,真是名不虛傳。」
接下來的話題是,陳公博委託鄧錫侯對他的家眷幫助照顧一段時間。主人一迭連聲答應,要他放心。鄧錫侯知道,表面上守舊的陳公博其實生活浪漫。他除了有在北師大畢業的太太李麗莊外,在外面還有兩個小妾――何大小姐和何三小姐姊妹。姊妹兩都長得美,但性情卻是迥然有異。何大小姐性情溫柔隨和,同李麗莊和陳家人都相處很好,而何在小姐則很有個性,同李麗莊形同水火,格格不入,陳公博只好在外面另外給何三小姐置了套小公館另處。
當晚兩人盡飲而散。當陳公博驅車回到他在紅照壁的公館時,更夫已打起二更。
「各家各戶――小心火燭!」更夫蒼老沙啞的嗓音和銅鑼的沙沙聲混和起來,在靜夜裡傳得很遠很遠,給人一種說不盡道不出的淒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