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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7:24 作者: 殷海波

  安全感

  我的安全感最早是被那些照片偷走的。

  爸爸變成了照片,我熟悉的爸爸就是爸爸的照片。

  四歲那年,我的家裡突然有了一些變化,媽媽在牆上掛了很多的照片。我房間裡是一組橙黃色的銀杏林。先是一幅銀杏樹的特寫,它們佇立在明亮藍澈的天空下,像雍容的貴婦,穿著金色的盛裝。第二幅里多了年輕的媽媽,她著一襲黑裙,俯身在落滿銀杏葉的山坡上,裙裾畫出優美的弧度。媽媽用手撫摸著照片,她說:「這是爸爸媽媽的第一次約會。」第三張照片上是我和媽媽伸著手臂把銀杏葉拋向空中,我們都仰著頭大張著嘴巴,笑聲簡直要沒遮沒攔地從照片裡衝出來了。「這是我!」我指著最後一幅照片,我穿著白紗裙坐在銀杏葉子裡,兩條嫩柳一樣的辮子垂在白亮的臉蛋兒旁邊,眼神黑黑亮亮,銀杏葉像小鳥一樣在我的裙邊翩飛。「要是早一點兒把這些照片洗出來掛在牆上就好了!」媽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就快聽不見了。

  客廳里那幅碧綠的水的照片可真好看,我喜歡照片裡綠瑩瑩的水,清澈,透明,在微風中輕輕漾起波浪,有一座石橋,水面上一半,水裡面一半,畫成一個半明半暗的圓。白牆灰瓦的房子,安安靜靜地蹲在水邊上,一隻烏篷小船上,穿著藍色印花布衣裳的船娘搖著船槳,小船即將轉過一個彎,那裡有一處廊橋,一個庭院。

  「爸爸呢,他怎麼不在照片裡?一張都沒有?」

  「爸爸,」媽媽停頓了一下,「他在每張照片的相機後面呢!」媽媽這樣回答我。

  我一直搞不懂爸爸到底是怎麼憑空消失的,我不過是在外婆家待了幾天而已。我還記得那天外婆突然來幼兒園接我,她帶著我一起坐火車,她說爸爸媽媽有急事兒讓她帶我去鄉下玩幾天。火車在一個車站停下來的時候,我突然看到爸爸匆匆忙忙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趕緊跑著去追他,他下了火車,我也急忙跟著下車。車門的梯子有點兒高,我得去抓扶手,乘務員阿姨伸手把我抱了下來,「小朋友你家長呢?」我連忙指了指前面的那個背影,我得趕緊去追上他。下一分鐘,乘務員阿姨就又小步快跑著追上了我,把我抱起來往回跑,「阿姨,是她吧?」「是啊,是啊,真是太謝謝你了姑娘!」「可是我要去找我爸爸!」「傻孩子,那不是你爸爸!」可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爸爸。後來,他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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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經常感到不真實,哪怕是懂事之後媽媽告訴我爸爸是突發心臟病離開的。但家裡的冷清卻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夜裡。有好幾次,我發現媽媽坐在窗邊的地板上,月光照著她單薄的身影,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熱心的飛飛媽媽讓我倍感不安

  飛飛最喜歡笑話別人了,什麼都笑,就連那天媽媽忘記給我帶錢,以至於大家都有冰棍兒吃只有我沒有她都要笑話我,還故意在我跟前一口一口地舔,她的冰棍兒都被舔化了,像滴淚的蠟燭一樣不停地往下淌。但飛飛那時總是來找我玩,一開始的時候我倆吵吵鬧鬧的,可後來我們就不吵了,朋友嘛,不就是要相互忍受對方嗎?再者說飛飛也不總是那麼討厭,她還把她芭比的房子借給我玩,這可不是一般的夠朋友了。他們一家人也都挺好的,尤其是飛飛的媽媽,她是個熱心的人,他們幾乎把我們當成一家人了,我們有什麼困難他們都來幫忙,我們經常在一起,在他們家或者在我們家一起做飯,一起品龍井新茶,我和飛飛開心地吃點心,一起吃新上市的大閘蟹,一起去賞桂花,一起去看楓葉。直到我發現飛飛的媽媽一直在努力做著一件事。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總是讓飛飛把我叫出去玩,直到有一次飛飛實在忍不住告訴了我,我跑回家,看到了那個男人。據飛飛說,這已經是給我媽介紹的第三個了,她說那話的樣子真討厭,就好像我媽是一個被那些人挑來挑去的什麼東西。我可沒看上那個男人,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是死板,呆頭呆腦的。我坐在我媽身旁,盯著他,把他看得不自在了,他就說要告辭了。事後我媽什麼也沒說,我覺得我媽不可能看上他,可飛飛卻說那人說不想找一個帶著孩子的。我挺生氣的,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兒我就特別地敏感,每次飛飛的神色都神神秘秘的,我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我每次都會想辦法出現在我媽的身邊。說真的,別說我媽看不上,連我都沒有看上過他們其中的一個。我開始懷疑其實飛飛的媽媽根本就是想給我媽找一個配不上她的人,這樣他們就能繼續保持一種,一種什麼呢……在我們面前的優越感吧……唉,我也許真的不該這麼想,可是飛飛的表情經常讓我覺得她就是不懷好意,直到後來,我媽直接和飛飛的媽媽說不用再費心了,她暫時不想再找一個人。飛飛和她媽媽因此很不高興,我們也有很長時間相互之間不怎麼走動了。

  我在學校也更多地和亦芳在一起了。亦芳和我又不一樣,她的父母兩個都讓她很心煩。她說她怎麼也想不通的是,在她的家裡,只要她爸和她媽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沒完沒了的爭吵,什麼事都能吵,什麼事都要吵,生活的全部內容和目的好像就是為了爭吵和吵出個勝負。後來他們終於離婚了,家裡總算安靜下來,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但她媽又把這爭吵換成了抱怨,成天在她面前說她爸的壞話,而每個月一次她和她爸見面的時候她爸又不停地在她面前數落她媽的不是。「他們怎麼就不能放過彼此呢?」亦芳於是就總想著趕緊長大了,最好離開他們兩個都遠遠的。我說亦芳你不該這麼想,不管怎樣你能見到你爸,不像我這樣想見都見不到,我爸就只在照片上了,準確地說是只在他留下的照片上了。說真的,我都不怎麼記得他的樣子了,這麼說的時候我分不清我到底是傷心還是從來都沒有傷心過。

  龍叔

  第一眼見到龍叔我就喜歡上他了,我看著他拉坯,陶泥在他的手指和手掌之間生出了形狀,他臉上的表情像清晨的陽光一般寧靜,寧靜得近乎虔誠。他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光滑生長著的坯上,帶著溫暖的撫摸,我覺得我的內心從來沒有感覺到那麼的溫暖,那麼的安定。我當時真的想,他就是我的爸爸吧,我媽媽應該和他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這好像是背叛了我的爸爸,但他就是給了我有一種爸爸的感覺。那天我快活極了,龍叔手把手地教我拉坯,我沒想到自己一上手竟然就有點兒模樣,龍叔誇我很有靈氣,我心裡升起自豪之情,像是父親的誇獎。我歡喜地做泥坯,我想晚上的時候就和媽媽說,我願意她和龍叔在一起,我願意讓龍叔做我的爸爸。

  釉里紅

  龍叔說,泥土原來沒有形狀,它在人的手中有了形狀。龍叔拿尺子量了量初步成型的泥坯,尺寸剛好達到他心目中的要求,他又拿一把刻刀在它的身上細細地切削,直到它纖巧地站在那裡,成了一隻寬口窄底的平茶碗。

  陰乾後的平茶碗在釉盆里盪上了釉,好像穿了一件貼身的綢衣,龍叔的目光從眼鏡後面望向我,「我沒記錯的話燕紫你是喜歡千紙鶴的,對吧?」我點點頭,「紅色的千紙鶴,正好用上龍叔釉里紅的看家本領,我給你做一套獨一無二的千紙鶴釉里紅,就當龍叔送給你的結婚賀禮!」龍叔露出溫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和他的器物,他和他的時光,總給我一種安心的感覺。龍叔是釉里紅的傳人,紅料的研製和畫工都是他的絕活,「不能畫得太重,也不能畫得太輕,流飛皆不成。」他細細的筆尖落下去,碗壁上出現了兩隻飛舞的千紙鶴,纖長的身體,纖長的翅膀,他又看似隨意地拉了幾根略有交織的纖長的紅線,用黑色點了鶴的眼睛,「喜歡嗎?」他問。「喜歡!輕盈,靈動!」「嗯,這個圖案我可是琢磨了很久的。」我向來喜歡龍叔的器物,即使不是釉里紅,它們的造型,它們的圖案,看似簡單隨意實則生機靈動。「大家都在仿製各種宮廷樣式,千篇一律,造型精美無瑕,圖案繁複華麗,唯獨缺了器物自己的個性。」龍叔推崇日本的民藝,他說貼近生活的才是有生命的,不用追求刻意的完美,留有人手溫度和痕跡的器物會述說自己的故事。

  好的事情總是難成

  我是帶著那麼美好的心情度過那個寧靜的下午的,我不斷琢磨著晚上的時候我要告訴媽媽我是多麼的喜歡龍叔,以至於這一天成了我這麼多年以來最快樂的一天。我觀察著媽媽和龍叔之間的交談,我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我完全能夠感覺出來人和人之間的「氣氛」。對,是「氣氛」。龍叔說「氣氛」在他們這裡至關重要,決定著那些被精心製作和描繪圖畫的泥坯最終是否能夠定勢成為精美的瓷器。媽媽和龍叔之間的「氣氛」我覺得就是美妙的,他們之間,我偷偷地想,可以定勢成為精美的瓷器了。

  龍叔帶我們回城裡住宿和吃晚飯,可是這晚飯的「氣氛」就不對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兒衝著我靦腆地笑,他竟然管龍叔叫「爸爸」!還有一個樣貌很普通的女人,龍叔向我媽媽介紹說,她是他的愛人。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他們根本不般配,他和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哪裡都不如媽媽,他們的「氣氛」,他們的「氣氛」……我這麼想著,心裡一下子就覺得特別的委屈,我媽媽是這麼好的一個女人,我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兒,怎麼我們就沒有愛人,沒有爸爸呢……我垂下眼睛默默地吃飯,眼淚幾乎要在眼眶裡打轉兒了,我才想起我的爸爸,為我和媽媽拍下那麼多精彩照片的爸爸……我這時覺得我是多麼的對不起他啊,我的眼淚就滾落下來了。

  年輕時的戀人

  龍叔說請我喝茶,可那時我心裡還很難受,就是那種你以為自己終於走到了篝火邊可以享受溫暖了可結果卻是一腳掉進了冰湖,你孤零零地陷入一片漆黑,整個身體都被寒冷浸透了。媽媽說龍叔是她信得過的朋友,我有什麼心裡話可以嘗試和他說說。

  「我和你媽媽,我們曾經有過美好的初戀。」龍叔的表情和語氣都很真誠,就像父親同女兒的對話。

  「那你們為什麼沒能在一起?」我還帶著慍怒。

  「我高中的時候就來這裡繼承了家族的窯廠,」龍叔的目光落在茶杯里,好像茶湯里漂泊著他記憶的小船,「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想回來,我想考大學。可後來我發現自己竟然愛上了這玩意兒。我和你一樣,對這玩意兒有不錯的悟性,雖然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做了成堆的廢品,還燒炸過整爐的瓷器,那場面真是慘不忍睹。」

  「一整爐,燒炸了?」我很吃驚。

  「是啊,僅僅是一隻泥坯的釉裡帶了輕微的氣泡,溫度一高那氣泡炸裂,炸裂的瓷片又炸碎了周圍的瓷器,放鞭炮一樣,整爐都炸成了碎片。」

  「那真是太糟糕了!」我想起了白天做好的泥坯,龍叔給它盪了釉,我們還畫上了好看的千紙鶴。可如果它被推進爐膛,「砰」地一下子被炸飛了,炸成了碎片……

  「是啊,別提多糟糕了!」龍叔惋惜地搖頭。

  「不過我終於入門了,有了自己的出品,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做不一樣的瓷器,簡潔優美的瓷器。你媽媽有兩個小手爐,記得嗎?」

  「記得,一隻白色的兔子一隻青色的小象。」

  「對,那就是我最早具有自己風格的成品。」

  「我和你媽媽通了幾年的信,我把自己的成品寄給她,可是我不能寄到你媽媽的家裡,就寄到同學家,讓她代轉。只是,那個同學,」龍叔眨巴了下眼睛,「她把這事兒告訴了你的舅舅。」

  「舅舅?」

  「嗯,你舅舅強烈反對我和你媽媽的交往,他寫信警告我,讓我不要再去騷擾你媽媽。」

  「舅舅他,他憑什麼反對?」

  龍叔露出一個微笑,「不過他是對的。」

  「他對?他對在哪裡?」

  「你媽媽那時候正在準備考大學,她很快就要面對一個全新的世界了,可是龍叔每天面對著陶土和瓷器,我們倆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可是,可是,」我有點兒著急,飛飛媽給我媽媽介紹的那些人,都是這個工程師那個什麼科長的,可我覺得他們都不如龍叔好。

  「龍叔離不開這個地方,離不開這兒的陶土,你媽媽在這裡也不能成為受人尊重的城市規劃師,人們歸根結底,都要成為自己應該成為的樣子!」

  「你爸爸,你還記得他嗎?」

  我搖了搖頭,媽媽總以為我還記得,其實我差不多不記得什麼了。

  「雖然我們只見過那一次面,但我覺得我倆,我和他,應該能夠算得上是朋友。」

  「朋友?」

  龍叔目光溫和地看著我,「我覺得朋友是那種不用說太多就能夠明白彼此,理解彼此的人,你的爸爸和我,我們就是這樣的朋友。」

  「他是為數不多的懂得欣賞瓷器的人!」

  媽媽好似是唯一和我提起父親的人,小學的時候坐過很久的火車去到爺爺家,見過爺爺、叔叔還有姑姑,他們抱著我哭了一通,當時只記得他們有說我媽媽年紀輕早晚得再嫁什麼的,關於父親的卻不記得他們說了什麼。人們好像總是傾向于思考更具實際意義的生活,思念這種東西就顯得太過奢侈了。如今聽到龍叔認真地和我說起我的父親,我的內心竟然充滿了感激。

  「哦,這並不是說他是一個瓷器收藏家,而是他懂得欣賞瓷器的個性,懂得理解瓷器的生命。」

  「瓷器還有生命?」

  「製作瓷器的人思考、雕琢、煅燒了它們,這個過程就是賦予它們生命的過程。」

  「你看,這是他那次來我這兒的時候拍的,我一直珍藏著。」

  龍叔說著從牆邊的柜子上拿下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張他在拉坯的照片,他臉上的表情像清晨的陽光一般寧靜,近乎虔誠的寧靜,他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光滑生長著的坯上,帶著溫暖的撫摸。沒錯,這正是我眼中的龍叔,原來在爸爸的眼中,龍叔正在賦予瓷器以生命。

  「龍叔還有一樣絕活,和你爸爸用鏡頭來表達的東西差不多!」

  我跟著龍叔走進了他的廚房。廚房牆壁的瓷磚是音樂頻譜般高低錯落的圖案,活潑而充滿生趣,與視線平行的玻璃櫥櫃裡,各種調味料用統一規格的透明塑料盒分門別類地陳列著並且標記了名稱,玻璃櫥櫃下方的瓷磚上有一條鑲嵌在牆壁上帶著鉤子的L形木框,依次掛著各樣切削用具。龍叔從一套俄羅斯套娃般層層疊疊的不鏽鋼盆里取出一隻,盛了一勺糯米粉用溫水和成麵團,再搓成兩根細細的長條,用刀切成小粒,再用手掌一搓就成了一粒粒的小圓子,它們好像是從他手掌里蹦出來的調皮的小孩兒。他又從櫥櫃裡取出一隻搪瓷鍋,在鍋里添上水,放在爐子上點了火,把小圓子下進去。待到小圓子一顆顆鼓著腮幫子漂起來的時候,他從玻璃櫃裡取出寫著「藕粉」和「糖桂花」的兩個盒子,先放了藕粉並用勺子調勻了,再抓了一把糖桂花扔進去,關了火。我坐在餐桌前用一把小瓷勺舀起瓷碗裡的小圓子,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裡,我嘗到了愛的味道。

  「龍叔,可以教我嗎?」

  「當然!」他的目光寧靜得像溫暖的晨光。

  我內心裡真正信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爸爸和龍叔,只是,他們對於我來說又都是遙不可及的。

  程叔叔

  程叔叔的入侵又一次搖落了安全感那棵樹上為數不多的樹葉。

  舅舅來了,我想起了龍叔講的舅舅強烈反對他和媽媽在一起,對舅舅就不怎麼熱情。

  「你們得搬個地方換換環境,這麼久了一直住在這裡,還有這些照片,也該摘掉了。」我在自己的房間裡聽到他說話,心裡暗自責怪他又跑來干涉我們的生活。媽媽低聲回答著舅舅,我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舅舅說:「燕紫也應該換一個環境,孩子的性格也會受到影響的。」

  媽媽說:「好多事情你還不能理解。舅舅幫助媽媽做的很多決定都至關重要,甚至爸爸和媽媽的相遇,也都有舅舅的影響。」我又一次想,舅舅對媽媽的影響到底是好還是壞呢。我們搬進新家沒過多久,程叔叔就走進了我們的生活。「舅舅的決定至關重要!」我想媽媽又一次強化了這樣的信心,只是舅舅的這種重要性在我看來似乎每一次都帶著一定的負面影響。平心而論,程叔叔不是一個令我討厭的人,與之前飛飛媽安排給媽媽見面的那些候選人相比,他不僅是高出一大截那麼簡單,他的身上甚至有著幾分爸爸和龍叔的影子。按說他也是我所喜歡的類型,只是他的出現像是又一次打破了我所理解的生活這隻瓷碗,我聽到了瓷碗被碰裂的清脆的聲音。媽媽和程叔都在有意地「保護」我,我知道他們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我在家的時候程叔很少來,媽媽在我面前也是有意地迴避談及他,但我既足夠大了也足夠敏感了,我早已感覺到了程叔的影子,一個瀰漫在我和媽媽之間,入侵到我們的新家的巨大影子。我選擇了在離家兩個小時的城市上大學,但是有一半的周末和假期,我並不想回家,程叔和媽媽在我大一的那年就結婚了。說實在話,媽媽和程叔在一起還是讓我很放心的,我贊成媽媽的選擇,媽媽在結婚前也來徵求我的意見,我明確表示我認為程叔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他倆結婚後住在程叔的房子裡,我在那裡看到了她和程叔的合影,他們站在大理白塔下面,在天山天池之巔,在三亞的海島,我驚訝地發現媽媽現在看起來似乎更加年輕了,比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更加光彩動人。我和媽媽的家還被完好地保存著,這是他們細心地考慮到給偶爾回家的我一個自在的空間,出自爸爸之手的照片有幾張還掛在牆上。我對這些照片不發表意見,媽媽現在已經不會和我一起回憶爸爸了,就讓這些照片偶爾地在時光里靜靜地穿梭吧。

  彭湃

  我以為遇到彭湃我就安全了。

  我遇見了彭湃,我們那屆的校學生會主席。他有著那種活躍人物所共同的特徵,頭腦敏捷行動迅速,無論在哪一種競爭當中都占據著主動地位。他在新生報到的時候給我引薦社團,幫我拿行李,帶我去宿舍,「謝謝你!」我對他說。他深情款款地看著我說:「你真漂亮,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兒!」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天就遇見了愛情。

  除了上課之外,我在自習的時候也經常遇到他,他請我去看電影、吃冰激凌、溜冰、騎自行車,他送給我各樣新奇的小玩意兒,他特別照應我們的話劇社團,幫我們搞定各種排練和演出,就連月經期他都送來紅糖和巧克力。他在人群中又總是戴著光環似的。我被他這樣幸福地圍繞著,所有的傷感好像都不值得一提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快樂。

  他有一處在學校教工住宅區的房子的鑰匙,說是哪個老師出國讓他臨時照看房子的,他說帶我去餵貓。那裡果真有一隻貓,我很開心地逗著貓玩。他買了貓糧回來還買了好多的零食,我倆用他的筆記本電腦看電影,我還記得看的是《鐵達尼號》3D版,我看得很投入,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他卻不肯走,說還有更好看的,於是就放了蒼井空。他抱住我,說他有多麼的愛我多麼的渴望我,說永遠地和我在一起。相愛的人不都會這樣在一起嗎,把身體和心靈,全都交給對方,毫無保留,而我願意把自己給他,完完全全地,因為同樣的,他也完完全全地屬於了我。我學了許多的技巧,那是我愛他的方式,我還能給他什麼呢?我的投入讓我們倆都欲仙欲飛,我看得出他更加地迷戀我了。我想要他迷戀我,離不開我,完完全全屬於我,我從來都沒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的人,我的內心滿足而快樂,他對我說:「燕紫,我離不開你了!」

  大四那年彭湃和我分手了,在我,那真是一次致命的拋棄。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某個企業家的女兒,但他還在下晚自習的時候等著我想把我帶去老地方,他說他想要我,想得發瘋,他說他的新女友不解風情。我當時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哭著跑走了,他卻對我喊:「燕紫你沒吃虧,你學會了讓男人為你神魂顛倒!」我有一段時間神情恍惚,搞不懂活著到底是為什麼,難道就是為了體驗一次次地失去,失去你以為擁有的,失去你以為依戀的?我想不出為什麼每一個人都要離開我,就連小時候養的那隻貓都離開了我,到底我有什麼不好?還是說人註定了就是孤獨,沒有一個人能夠陪著你,一直到最後?我每天都去買東西,各種衣服,各種帽子,各種項鍊,花光身上所有的錢,然後把它們擺在寢室的床鋪上躺在那上面好像它們才是我真正能夠擁有的。我拒絕室友們的關心,她們這樣臨時的惶恐的關心都是轉瞬即逝的,每個人只在乎自己畢業了要去哪裡,每個人都正奔向她們各自的前程,她們只不過順道對他人的異常(她們有點兒擔心我會精神失常)投去憐憫的目光。

  我去了龍叔那裡,什麼也沒說,就看著他拉坯、燒陶,和他一起做菜,龍叔的目光一如父親的目光,有一種安定和溫暖的力量,漸漸地我的心情竟然平靜下來了。我想我要離開,離開家鄉,既然沒有誰是真正屬於我的,我也只能選擇獨立。孤獨就孤獨吧,我想去一個遠一點的地方,在那裡一個人獨立,一個人孤獨。舅舅剛好在那個時候詢問媽媽我大學畢業後的打算,我就義無反顧地選擇來到了舅舅所在的這個城市,這個想法得到了媽媽和舅舅的一致認可。媽媽說,舅舅具備我和她所沒有的眼光和決斷,我也承認,舅舅其實扮演了一部分父親的職責。我養成了一種自我療愈的方式,收集各種小小的物件,把它們拼貼成想像中的形象,每當心情起伏不定的時候,每當感到擔憂和惶恐的時候,我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漸漸平靜下來,就像看到了龍叔不急不緩的手作,看到了龍叔安定溫暖的目光。

  對話

  我看了那塊陶泥一小會兒,腦子裡漸漸有了想法,於是按下按鈕,伸出手去。拉坯的時候,我心無旁騖,只是默想著腦海中的形狀,我把它拉成了一個腹鼓頸長的花瓶。我放慢坯盤的旋轉,觀察,琢磨,再拿起小刻刀,把一些不夠理想的地方修整到滿意,然後把這個成型的泥坯從坯盤上拿下來,再修了修底座,放在了旁邊的台子上。這一切都做好了,我才抬起頭來看著龍叔。龍叔滿意地點點頭,眼角堆起幾條溫和的魚尾紋。

  「剛才你在拉坯的時候我也在想,如果是我,我想拉一個什麼形狀。」

  「你想到了什麼?」

  「一個略不規則的敞口薰香爐,爐壁是連續的圓孔鏤空造型。」

  「有點現代藝術造型的?」我腦子裡想像著那樣一個形狀。

  「嗯,大概是的。」龍叔點了點頭,「同一塊泥坯,卻有著不同的可能性。」

  「當初我和你媽媽不得已分手的時候我也很痛苦,覺得心灰意冷,但是後來我遇到了珍姨,」他望向爐窯,似乎那裡通向他倆相遇的時空,「我還記得珍姨用畫筆描繪圖案時眼中的亮光,記得她的臉頰被觀察口的爐火映得紅霞一般,我在那一刻愛上了她。日復一日地操持這些陶瓷其實是很單調的,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價值,龍叔最為慶幸的就是有著珍姨的陪伴,這種陪伴,漸漸地,也變成了龍叔的信仰,相信陶瓷的生命,相信創造的意義,相信自己的意義。在龍叔看來,生活從來都不是一件華美的袍,生活是這樣一件盪了釉的灰濛濛的泥坯,我們需要一種堅持的耐心和鍛造它的勇氣。我和珍姨這種單調而平凡的堅守就好比這爐火緩慢而有節奏的鍛造。你看,龍叔和珍姨,雖然算不上藝術家,但卻用心地做出了很多自己滿意的陶瓷器。」

  「你和蕭憶水,」龍叔目光溫和地看著我,「雖然沒有見過這個小伙子,我卻能猜測出他大概的風格,極有可能像你的爸爸,也像龍叔。」我點了點頭,我的爸爸,或者說龍叔,他們是我心目中關於愛與信任的完美男性形象,具體到蕭憶水的身上,好像就是這樣一種晨光似的溫暖,目光里的寧靜,那是我第一眼看到蕭憶水就感受到的。

  「但是龍叔必須和你說,即使是這個蕭憶水,他也只是你未來的一種可能,而不是全部。很多時候,我們不知道生活到底為我們預備了什麼,但我們其實擁有很多的可能,比我們自己能想像的更多的可能性。我們終究會遇到美好,就像龍叔遇到珍姨,像你的媽媽遇到程叔叔。生活不總是美好的,她有時慵懶而冷酷,但她的口袋裡藏著饋贈,要我們拿勇氣和耐心去換。」

  我大吃一驚,龍叔的話切中了我的要害,我在心底積壓的正是這些——

  「你和我媽媽這樣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

  「我的爸爸,那個你說是你朋友的人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真的有能力抓得住幸福嗎?沒有誰能陪誰到最後,一旦真的結婚了如果再發生什麼變化,我是不是會像媽媽一樣一直生活在煎熬之中?」

  當蕭憶水說「我離不開你」的時候,我的內心滿是喜悅,可同時又戰慄著惶恐、緊張和不安,它們撕扯著我,揚起那些彩色的碎片,那些被它們撕碎了的我的安全感。

  「有一些事情龍叔說不清楚,龍叔一輩子只會做陶瓷。我只知道這些瓷器,有的可能畫壞了,或者釉沒有上好,還有可能在燒制的過程中炸掉了又或者火候發勢沒有達成,即使燒好的瓷器,上好的精品,還是有可能面臨被毀壞的命運。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失敗就不做了,或者不敢使用那些精湛的瓷器。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充滿了敬意,更加地珍惜,也許最終沒有什麼能夠永恆,但是我們懂得了珍惜這其中的美好。」

  「聽龍叔的,對付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勇往直前。我們不是為了永恆才活著的,相反的,在懵懵懂懂的人生里,要拿出最大的勇氣,去愛去鍛造,這樣也才不辜負造就我們的陶土、爐火和時間!我們中國的神話不是說人是泥捏的嗎?如果我們讓自己變成了瓷器,也算是一種升華了吧?」

  每一個用自己的生活去思考的人都是哲學家。

  龍叔給一整套的千紙鶴餐具泥坯上釉著色,再把它們依次擺好在錯落的架子上,龍叔的技藝早已精湛周全,不同形狀的器物在窯內發勢的位置都計算得妥當。這個爐窯是龍叔自建的柴窯中的一個,這樣的柴窯現在只用來燒制他為數不多的手工器物,以及他兒子工作室的作品,他早年就和日本廠商合作,採用自動化及半自動化的電窯做規模化生產。

  他小心翼翼地把架子推進爐窯,關好窯門,他回過頭,看到我的目光還留在窯爐里,帶著緊張,就對我說,「釉里紅必須在自建的柴窯里燒制,紅色來自顏料中的氧化銅,極不穩定,顏色的呈現依靠精準的火候。」

  他開始清理通風口,上面的和下面的,我看到裡面已經挺乾淨的,料想上次燒窯後一定清理過。

  「要再清理一次,進風通暢才能更好地讓木炭燃燒,也才能更好地控制爐溫。」

  他清理好了通風口,開始添柴,用磚頭把每個通風口都擋住一半。

  「先要小火燒,讓溫度緩慢上升,進風的速度決定溫度升降的快慢。」

  我看著他上上下下忙活著,在觀火口觀察著。

  「小火燒八個小時,讓溫度慢慢地升上去。」

  幾個小時之後,爐膛裡面一片火紅,再過一陣子爐內溫度會到達1000℃,然後轉為快速升溫至1300℃,直到溫錐倒掉。我從觀察口觀看那些火紅的身影,想像著它們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堅強,變得光滑,展現出動人的模樣,十幾個小時之後它們就脫胎換骨,變成一隻只漂亮的千紙鶴瓷碗了。

  那一天,燕紫和我說了很多,隔在我倆之間的有一層東西被撕了下來,我終於讀懂了燕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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