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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6:27
作者: 殷海波
早上九點,梅沙灣步道的起點,我靠在欄杆上,戴了帽子和墨鏡有意無意地打量過往的人。這裡離公交車站點很近,大多數人是乘公交來的,也有些是從不遠處的停車場穿過馬路走過來。由於這個步道屬於觀光等級,難度係數較低,所以來這裡的人就五花八門,有帶著小朋友的一家三口,小孩子一般三五歲的樣子,正是蹦蹦跳跳對自然充滿好奇的年齡,年輕的父母因著孩子也得了更多的興致,甚至還有推在嬰兒車裡的幼兒,我想遇到台階時候的抬上抬下也是對那父母的一種良好鍛鍊吧,我的一個同事就以雙舉雙胞胎女兒為樂。衣色鮮亮、興致勃勃的是老年人的團體,他們是這個年輕城市裡的一道風景,如果有一天我結了婚生了小孩我爸媽就有可能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他們跟隨子女從四面八方移居到這裡,在快節奏的城市裡擔負起照料孫子外孫以及子女生活的職責,並在老年文娛活動豐富的社區里交到一群「老」朋友,周末的時候,「老」朋友正好可以相約同行。還有的就是年輕的情侶或者三三兩兩的閨密團,我轉頭看了看,透過植被茂密的山體,可以瞥見一點海的影子,轉過兩個彎就是一望無際的碧藍大海了,確實是一路邊走邊聊的好所在,我猜想閨密們是由於風景和聊天才選擇這裡的。這條步道上的獨驢是很少見的,一般說來獨驢對這類的大眾風光不感興趣,對這裡的難度級別也不滿意,獨驢喜歡清淨,孤獨是對他們胃口的青草。要不是這個莫名的約定,我也斷然不會出現在這裡。
我又看了眼運動手錶,九點十五分,我環顧左右,難道被放鴿子了?約我來的傢伙自己打了退堂鼓?我的腦海中又浮現起深田的樣貌,他有一種溫和穩重的形象,不像是會臨陣退縮的人。正這樣想著,一對年輕人從步道一側走過來,他們是把起點當作終點的行進路線,我也看到不少這個方向走過來的人。
「哎,那個,是他!」
「對!對!」
男青年快步走上前來,「蕭憶水,你是蕭憶水吧?」
「是,我是!」我的腦子在一瞬間有點兒發蒙,難道是個什麼戶外運動組織招募新成員,不可能,沒有人會用這樣的貼身戰術,我馬上否定了這個答案。
「你的女朋友。」女青年這時也走了上來,臉色泛紅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不知道是剛走完九千米步道的運動帶來的興奮還是因為找到我,我果斷地認為是前者。
「女朋友?」我驚訝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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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她用奇怪地眼神看著我,又毫不遲疑地把下面的話講完,「她在前面大約一千米的地方等著你呢,特意托我們來和你說一聲,別在這裡傻等!」
「哦!」我這時不管怎麼說心裡都有一份欣喜似的,是個女孩子,是個女孩子,這就好多了,不管怎麼說。
「你往前面去找她吧,免得她等急了!」男青年這時說。
「哦,好。」我雖然答應著但沒有挪動腳步,「可以問一下嗎,」我遲疑著,一時不知怎麼問好,「她,長什麼樣?」
「啊?」他們兩人這時相互對望了一眼,然後像看一個失憶症患者一樣看著我,「你?」
「哦,我,」我心一橫,一般情況下我很少對陌生人吐露實情,但眼前真是沒轍了,「我收到了一個匿名邀請,不知道是誰約的我!」
「哦,我知道了!你們這是哪個相親節目或者婚戀網站安排的神秘約會吧?」女青年一下子來了勁頭,兩眼放光,「咦,沒有跟拍啥的嗎?」說著就開始四處打量。
「不是!不是!應該不是的!」被她這麼一說我也變得不確定起來,莫非是我媽在哪裡給我登了個記啥的,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的工作地址、電話、住址都被人家掌握了。但也不對,且不說我自認為我媽還沒到那麼瘋狂的程度,就這前兩次的字條都不大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男青年這時候笑了,「不管怎樣都不需要猶豫了,」他說這話的口吻帶幾分鼓勵,「那姑娘,挺漂亮!」
「對的對的!」女青年這時候就聚焦了話題,「白淨水亮的一個女孩兒,比我矮點兒,扎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對了,穿一件黃色的薄外套,那顏色很亮,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哦,好的,謝謝你們了!」地點和特徵都明確了,我已經蠻有把握能夠找得到她了,於是道了謝轉身告辭。
「對了,」女青年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她剛才可是說你是她的男朋友,是不是?」
「對,沒錯!」男青年肯定地應和。
「那可要祝福你倆啊!」他倆的臉上露出充滿默契的真誠笑容,是那種足以推翻我媽的人心不可知論的笑容。
「謝謝!」我道著莫名其妙的謝轉身告辭,一邊在心裡琢磨著前面不遠處的女孩兒,在我昨晚的清單中沒有這樣一個人,擴大到清單以外也沒有想到。
轉過兩個彎以後,海就坦坦蕩蕩地鋪陳在我的眼前了,但我只是掃了一眼海天一色的美麗背景,目光就停留在了那個亮黃色的身影上。她正靠著欄杆面對著大海眺望,運動帽卡在高高束起的馬尾長發上,上身是一件黃色的遮陽衫,下身一條白色運動短裙,個子不高,但身材玲瓏豐滿,透著一種檸檬蛋糕般的新鮮。
她轉過頭來,衝著我微笑,那微笑和神情讓我想起春天鵝黃色的風撫摸在柳樹梢頭,嫩芽兒就放心地舒展開了柔軟的身體。我努力地搜索著她的名字,「燕紫?」
燕紫是H行的零售行長助理,我們在一個同業交流的項目當中打過兩次交道,不過,我對她並沒有特別留意過,印象中她就是那種身姿靚麗的銀行白領的形象。我們一起開過兩三次會,都是有挺多人參加的,相互交換過名片,互遞過項目材料,還發過幾封郵件,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對了,我想起來高銘曾經在會後和我說起過她,「那個H行的行長助理長得不錯,圓潤豐滿,新鮮得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你留意到沒有?」他的臉上是一副充滿遐想的表情。我當時和他開玩笑說:「我說高銘,你們家高太太在旁邊的時候你也這麼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腦子嗎?」「我們家高太太,」他換上一副像煞有介事的樣子說,「她說要是在中華民國那陣兒,她一定給我張羅個四房五房的姨太太,然後她管錢、管家,還管著我和那幫姨太太,她說包括我在內,誰要是不聽她的就把誰的銀子給斷了!」「對了,高太太是財務主管,善於以財治人!」大家平時沒少拿高太太說事兒,高銘也從不藏著掖著,一副心甘情願被管治的樣子,看來也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不過眼前這個燕紫,脫去了板正的職業裝,跳脫了職場的氛圍,倒著實讓我眼前一亮,我發現高銘這傢伙的眼力確是不差的。
我走上前去,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認真地打量她。她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白,白得乾淨,從發尖一直到脖頸隱進遮陽衫的地方都白得一塵不染,一張面孔更是白的透亮。水亮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粉紅的嘴唇像一隻張著翅膀的蝴蝶,這樣的面孔著實會令人眼前一亮,不過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
「怎麼會是你?」
「你以為是誰?」
「我?我沒有猜到。」
她轉身沿著步道往前走,我跟上去。
「還記得那次在三亞的零售銀行創新會議嗎?」
「你也去了?」
她點頭。那次活動我記得,是一個有眾多銀行零售業務與科技條線代表參加的交流活動,為期三天,主要探討在新的形勢下銀行零售業務如何有效應用新科技進行突破、升級和創新。會議的前兩天是論壇和交流,最後一天上午有一個遊覽項目,下午大家就陸陸續續返程了。我試圖回憶起點兒和燕紫相關的什麼,但卻失敗了。
「我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注意到你的,你沒有參加遊覽,留在酒店裡游泳看書了是不是?」
「哦,是的,我不大喜歡湊熱鬧,那天正好在看,對了,史蒂芬·金的《樂園》。」
「那天我也沒去。我們行長前一天晚上就回去了,他說給我個福利讓我留下來玩一天,我就想還不如在酒店游泳呢。那家酒店環境很好,人少又安靜,還有自己的沙灘,我就是那時看到你的。我看到你在泳池邊,套了一件海軍風的T恤,在太陽傘的陰影下,靠在躺椅上看一本黑色封皮的書。」
我的腦子裡快速地回憶著那天是否有什麼行為失當的地方,可惜想不起來了。「那天上午我就在泳池游泳,又去沙灘玩了一會兒,應該說差不多都和你在一起。中午去餐廳吃飯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在我前面簽了會議用餐的名字,蕭憶水,我回去查了參會人員名錄,所以就知道了你。」
她這麼說多少讓我有點兒受寵若驚。從小到大,我都屬於放在人堆里不顯眼的類型,我從來都不是被關注的焦點,被女孩兒一眼看中的經歷,甚至念頭,都從來沒有過。
「那是差不多兩年前的事兒了吧?」
「嗯,其實我原本也就是有那麼一個印象,沒有什麼特別的念頭,要不是前一陣子頻繁地遇到你……」她的目光像飛鳥一樣從我的臉上掃過,「先是一起開會,然後是在小徑山。」
「那天在小徑山,你也在那家小飯館?」
她抿著嘴點頭。
「可我沒有看到你。」
「你根本沒有注意周邊人的習慣,我從你身邊走過,下樓埋單的時候就說把靠窗第二桌的單也埋了,我留了那張字條給前台,看著前台的人交給了上菜的小哥。」
「那天你也一個人?」
「是啊,要不怎麼要約同行呢?」
「可是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家庭住址的呢?」
「這個嘛,」她狡黠地笑了,「我把你加到對口銀行領導的答謝名單里了。你有沒有收到我們銀行寄給你的答謝演出的票?」
她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兩天前我剛好收到了H銀行的快遞,漂亮的銀色信封里有一張零售行長簽字的致謝卡片,和兩張《月光心愿·久石讓大提琴音樂會》的票。雖然有點兒費解,但久石讓的音樂總是打動我更何況是大提琴這樣有靈性的演奏,我怎麼也沒想到要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
「不過你那兩張呢原本是我的票,做助理的有的時候也會有那麼丁點兒小福利。」
「還有那天在我們銀行門口的字條,你當時在哪兒呢?」
「車裡,離你只有二十米。」
我的五官神精錯亂一般地擰巴著。好吧,看在她檸檬蛋糕一樣新鮮的份兒上,看在她煞費苦心的份兒上,看在她竟然注意到我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的份兒上,這一切都化成了一陣內心世界的對抗——一邊在大聲斥責,「大膽!放肆!」,另一邊卻沉醉於春風拂面;一個波斕不驚的紳士的微笑。
「好了,你都清楚了吧!」她停下來面向大海,伸開雙臂。步道沿著盤山公路,因此得了空中眺望無邊海景的視野,「真美!」她大聲說。那天的海清爽透亮,天空和大海好像剛剛被擦拭過的玻璃器皿,亮晶晶,藍瑩瑩的。
「來到這個城市四五年了,尤其是最近,我好想找一個人,能和我一起出來走走,走到這樣美麗的風景里!」
一隊穿著統一藍色T恤衫的年輕人從我們身邊腳步匆匆地走過去,為首的兩人手裡握著旗子,只是那旗子卷在旗杆上沒有展開來,不過從他們T恤衫的標誌我大致能判斷這很可能是某個網際網路公司的戶外團建。
「你們銀行也經常有這樣的戶外活動吧?和大家一起出來玩玩也不錯!」
她側著頭想了想,回答說:「這樣的玩法和在工作中差不多,還要分個組搞個競賽什麼的,在那樣的環境裡你並不是真實的自己。」
「你會覺得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城市裡,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得很有顆粒感嗎?」她思索著說:「自己一個人生活其實挺好,只是,有一些時候,我們渴望出走,不在群體當中,也不在個體當中。」
「想約人和你一起出來玩應該不難吧?」
「無緣無故約別人的話容易給人造成誤解。」
「怎麼沒交個男朋友?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竟然沒有男朋友?」
「上大學的時候有,後來就沒有了。」她沒有講下去,我也沒有追問。
「生活在一個海濱城市卻沒在這裡看過一次海上日出,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多嗎?」
「我想不少!」
「但這真是一種遺憾!」她說,「我想看一次日出,到哪裡去看最好?」
「鹿咀吧,那裡是整個城市最東邊,迎接城市的第一縷陽光,風景很美。不過要提前一晚住在那裡,並趕在日出前登上鹿咀山,小山來著,不高,但是同峭壁懸崖一起眺望紅日出海還是會讓人有點兒小激動的。」
「可以陪我一起去嗎?」她的目光又飛鳥一樣從我的臉上掠過,這著實讓我有點兒費解,她竟然是一個會害羞的女孩兒。
「好呀。」
我突然想問為什麼她和剛才那兩個人說我是她的男朋友,但我沒有問,還是給兩個人都留一點餘地的好。
「和我說說你徒步時看到的好風景吧!」她轉變了話題,我也覺得是時候談點別的了,於是就說:「就在小徑山那天,我看到一個橙黃的長滿銀杏樹的山坡。」
「銀杏樹?這裡也有銀杏樹嗎?小的時候,到了秋天,媽媽和我會去那片銀杏林看黃葉。」
「可能是幻覺!」我改口說。
「我也經常出現幻覺。」她的目光望向亮晶晶的海面。
「什麼樣的幻覺?」
「讓我想想。」我們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來休息,我從背包里掏出一瓶水,擰開了遞到她手裡,她喝了兩口水,然後放眼望著湛藍的大海。
「我的幻覺里也有水,好多好多的水,卻不是這樣的水……」她的目光遠遠地飛過了海面,「是碧綠的水,清澈的,透明的,在微風中輕輕蕩漾。偶爾的會有一座石橋,水面上一半,水裡面一半,畫成一個半明半暗的圓,白牆灰瓦的房子,安安靜靜地蹲在水邊上。最好坐一隻烏篷小船,看身穿藍印花布衣裳的船娘搖動船槳,轉過一個彎,發現一處廊橋,一個庭院……」她沉浸在思緒的世界裡,白亮的臉龐上像是蕩漾著水波的柔影。
「我知道了,」我猶豫著打斷她的思緒,「我猜,你看到的是鄉愁。」
她的眼睛笑了,那微笑漫開去,整張臉都融化了,像是一小塊潤白的凝脂滑進盛了溫熱香茶的杯子裡。
「還真是的!」她笑著說,「你這麼一說,我就看到玻璃杯里踮著腳尖的新茶和媽媽放在桌子上的點心了。點心都是吃不飽的,喝茶也好,吃點心也好,和這裡一籠一籠的早茶大不相同,好像只是為圖一個有趣和應景,不同的時節吃不同的茶點。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有一個特別的本領,總能第一時間找到媽媽買回來的點心。」
「是鼻子太靈還是點心太香了?」
「都是!」
「看來你的故鄉是個有趣的地方!」
「你的故鄉難道不有趣嗎?」
「我不覺得,」我想了想說,「孩子們最常在水泥管子裡躲貓貓,或者爬上沙堆玩沙子,一年有一半的冬天,下著沒完沒了的雪。」
「我喜歡下雪!」聽她這麼說我挑了挑眉毛,這是個風花雪月的女孩兒,這樣的女孩兒頭腦里總會有浪漫的幻想,「下雪的時候媽媽會拿出兩個暖手的小瓷爐,在裡面放兩顆火炭球點著了蓋上蓋子,用絲絨的套子包在瓷爐的下半邊,抱在手裡。我的瓷爐是一隻白色的兔子,媽媽的是一隻青色的小象……」我的腦海中卻想起積雪的道路,笨重的人們,沒完沒了地鏟雪,凍得發紅的手。「剛一下雪的時候最美,樹上花上都覆了薄薄的一層,像是佳人薄施粉黛。等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到處就是一片粉雕玉砌了。天氣很冷,但我們一定會穿著厚厚的棉衣,踏雪尋梅。」
「你們的雪和你們的茶點一樣,精緻、有趣,看來你們的生活也有更多的趣味吧。我記憶中的雪可不一樣,是厚實的,落下來的時候是一個潔白的世界,化雪的日子卻是漫長和醜陋的。」
「我們那裡的春天才是最美的,」她又接著說,「一樹樹的櫻花、海棠,像讓人百看不厭的少女的臉!」
我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歌叫《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我的父母那一代人才會唱的,那是一個精神上的故鄉,可以思戀。在這個城市我遇到的年輕人中間,像燕紫這麼思鄉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日新月異的都市裡,人們往往都在快速地摒棄著攫取著,時代的腳步太快了。如果說我們這代人小的時候還是剛剛開上水泥公路,我們上大學那陣兒就飛奔在高速公路上了,現在呢,早已是一日千里的磁懸浮,在坐上火箭之前,人們都在焦慮著如何能和時代一起飛起來而不是落下去,風花雪月的思戀顯得和時代的節奏格格不入,也和城市的蓬勃格格不入。
「可你幹嗎離開那麼美的家鄉來到這裡呢?」
這句話好像把她突然間敲醒了,從那個美麗的故鄉拉了回來。她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那天,我終於解開了一個令我惶惶不安的謎,雖然又增添了新的謎,不過不管怎麼說,那一天我的心情是分外愉快的,因為這一切比我胡亂猜測的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