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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5:05
作者: 殷海波
任何一件事情或者一段時光,對於同樣經歷過它的人來說都會留下不盡相同的記憶。就像我爸外派這七年,在我媽看來,那是度日如年的七個年頭,可是在我看來,那就是我貼近這個世界的靈魂自由得幾乎飛起來的日子,阿年說那是我內在的生命和這個世界連在一起的臍帶。只是我沒有想到有一天這條臍帶會被「咔嚓」一聲剪斷,就像醫生會毫不猶豫地剪斷新生兒的臍帶,好讓他結結實實地墜落到這個現實的世界。
那其實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正悠然自得地騎著自行車從圖書館回來,書包里裝著兩本海子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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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憶水,你快點回去吧!你爸在和你媽吵架,大吼大叫的,可凶了!好像是在說關於你的事兒!」「兔子」急匆匆地迎面趕來,衝著我大喊。我去圖書館的這些日子他不大和我在一起,他覺得那裡太過冷清沒什麼意思。我急忙猛蹬車子,飛也似的奔回家去。
「每天一放學就到處閒逛,我派到外面這麼些年你到底有沒有管過孩子?現在是什麼年月了,我們設計院的同事有一家算一家都在拼命地給孩子補課,多少孩子天天學習到深更半夜。我們兒子又不是什麼神童,天天這麼野著,你看看這個成績,雖然比你們廠里那些孩子強,但沒有一科能排到前面的,全都在中等位置上晃悠!他已經初三上學期了,眼瞅著就要考高中,他們學校只有前20%能考上重點高中……」我在門外就聽出我爸的火氣有如山洪暴發,從小到大,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那是我記憶中他們吵得最凶的一次。「你想他以後也像你們廠的這些人一樣嗎?下崗!待業!」
「蕭和平,你以為我想下崗嗎……」他們越吵越凶,我坐在門外倚著門框,沒有勇氣推開門走進去,仿佛那是一道岌岌可危的河堤,只要一觸碰它洪水就會傾閘而出將門外的世界淹沒於一片沼澤。我爸駐外這些年我總是盼著他回來,他帶我出去玩,給我做好吃的,送給我各樣新奇的玩意兒,現在他回來不走了,還不到一個月。「楊老師和我說他在寫詩,寫詩能當飯吃嗎……」
我這時已經有一種大大的預感,有一樣寶貴的東西要從我身上被奪去了,我已經開始捨不得了。我在腦子裡想著這些快樂的日子裡我和「兔子」到處撒歡兒,想著阿年的桌上池塘,想著令我著迷的葉芝的漫遊。我媽在這一點上還挺不錯的,她不大緊張我的學習,這可能和廠里人的關注點有關係,我曾不經意間聽楊老師說起過知識分子家庭和工人家庭孩子的差別,當時以為不過是老師的偏見,現在想想倒是理解了,家長的關注點和要求大相逕庭,我爸一定也是回來後不停地被設計院的同事們洗腦,才開始意識到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幹些什麼。
在我這樣的胡思亂想之中,他們的爭吵終於緩和了下來,我爸堅定地說了一句:「好了,我來好好收斂收斂這小子!」然後又說,「他以後會明白的!」這是我爸具有前瞻性的標誌性語言。
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個被押解著的囚犯,在樓下的大樹底下燒掉了兩年間寫下的全部的詩。「海子的詩集我明天去替你還。你知道海子最後是自殺的嗎?詩人這條路已經沒人可以走了!更不要說寫來寫去還不見得能夠成為詩人!」
我爸雖然就在我的耳邊說著這些話,可是那聲音在我聽起來好像一個氣若遊絲的僵死之人發出的聲音,它兀自向著遠方飄散而去,以至於遙不可及。只有面前的火焰在這一刻是無比真實的,它像邪惡的魔鬼,張牙舞爪地扭動著醜陋的身軀瘋狂地釋放著勝利的狂喜,我目睹著它從恣意的舞蹈及至化為片片灰燼,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不喜歡爭競,可這同時也是我的缺點。我幾乎從不發脾氣,因為大多數在旁人眼裡看起來無法忍受的事情(比如我媽看不順眼的那些人和事兒)在我看起來都覺得無足輕重。但這並不是說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滿不在乎,我在意那些在我眼裡像露珠一樣閃閃發亮的東西,那些我愛著珍惜著的東西,可是我卻缺乏為了自己在意的東西去抗爭的勇氣。我曾經在《道德經》里讀到說「上士不爭」,當時很覺得是對自己這一缺點的褒獎,但內心裡我始終清楚這種勇氣的缺乏是我最大的軟弱。在我爸堅定決絕的面色之下,我沒有說一句抗爭辯解的話,雖然我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克洛諾斯的兒子們[1]。
面對滿天紛飛的灰燼,我淒涼而默然地做著一種告別,那是我能夠感覺得到的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們從我的軀殼中掙脫出去,向著新的自由和新的希望飛去,而被留下來的我,無望地失去了它們,並從此與它們一刀兩斷,再無瓜葛。我爸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讓我回去,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孤兒,剛剛失去了年幼時被抱在父母懷裡的寵愛,那寵愛就在剛才也化為了滿天紛飛的灰燼,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天之後我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學生,放學後再不會四處閒逛,再也沒寫過沒有人讀的詩,我爸從附近的大學找了一個家教給我補課。那是一個斯文的大學生,穿著乾淨整齊的襯衫和牛仔褲,戴著大大的眼鏡,「他為什麼黑白得這麼徹底?」我在心裡想,不過從那之後我對這也不感興趣了,我已經不是那個帶著好奇眼光打量這個世界打量每一個人的孩子了,既然身邊的人都是黑白的或者灰濛濛的,那還有什麼再去打量的必要呢,教科書才是我需要花時間和精力的,它們也都是黑白灰的,和這個世界的顏色一樣。「這孩子很不錯,腦子清楚,我把知識點都給他快速地過了一遍,發現沒有什麼問題,他需要的是強化訓練和加強難度,我之前帶過一個這樣的孩子,半個學期不到就進到了前20%,去年考上了重點!」我爸聽到老師的評價終於舒展開緊張而鬱結的眉頭。
沒過多久,我們就搬了家,住上了院長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應該和優秀的孩子在一起多受受好的薰陶了!」我在家教老師半年多的窮追猛打之下終於和原來班裡的優等生一起考上了重點高中,「兔子」自然是沒有考上了,因為我爸說「他們家的遺傳基因不好,兩個工人哪裡生得出學習好的孩子呢」!「你這話不是變相地挖苦我智商低嗎?」我媽不滿意地搶白我爸,「再者人家『兔子』的爺爺可是有學問的人,只不過他爸爸壓根兒不愛學習!」我媽對「兔子」爸爸一直抱持著積極的評價,可能是她也覺得「兔子」爸爸和其他的人有那麼點兒不一樣,我能夠長期和「兔子」廝混在一起也拜託了我媽對他的良好印象。「那就是沒有好的家庭教養!」我爸糾正。「就你教育得好行了吧?」「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們那一代人的標準口頭禪從我爸嘴裡理直氣壯地冒了出來,「你看咱兒子成績這不是上來了嗎!一來呢兒子畢竟繼承了他老爸的智商,二來我這回來的時機還真掌握得好,啥也沒耽誤,我給兒子來的這個緊急改道屬於彎道超車,機會剛剛好,要是和那些孩子混在普通高中里後面可就不好整了!」
我媽現在不和我爸吵架了,她自打搬進院長樓天天都心情舒暢的,就好像忍氣吞聲的小媳婦兒搖身一變成了頤指氣使的婆婆,「咱這房子的格局、朝向、採光樣樣兒都好,周邊配套也方便,對面還有公園晚上可以去散步,你媽我呀也算是知足了!」我媽心情好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爸在她下崗之後通過人社局的勞務派遣服務公司給她派到了一個事業單位,不但待遇樣樣不落,工作還清閒自在,比原先在廠里不知如意多少,現在我又考上了重點高中,你說我媽能不美得直哼小曲兒嗎?「你爸這個人呢有大主意,聽你爸的不吃虧!」我媽現在氣兒順了,心態也好了很多,很少再關上門來損這個貶那個的了,看來境遇也是能夠或多或少地改變人們的心態。
林夕也轉學了,她的情況和我不同,她的爸爸媽媽因為工作的調動換了好幾個城市,以至於林夕不得不跟著他們輾轉於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學校。「幸虧你性格好,到哪裡都能交到朋友!」我說。「其實我最缺的就是朋友了,到現在為止,我一直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什麼分別之後還飛燕傳書啊都是假的,大家都各忙各的,眼前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她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既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慨。「幹嗎那麼悲觀,我們可以保持聯絡的!」「不用了!」她沖我輕盈地一笑,就像我第一天見到她時她臉上的笑容,然後轉過身去,揚起手擺了幾下便頭也不回地朝著那條樹蔭交織的小路走去,我望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蝴蝶飛走了,我也要離開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凋謝了,風車茉莉也在藤上枯萎了。
就像一個童話故事結束的時候,故事裡的人物一個接著一個地對我揮手告別,故事落幕了,生活恢復了它本來的面目,世界褪去了迷人的色彩。
之後的日子,我也變成了一個幾乎只有黑白兩種顏色的人,一名優秀的學生,一個令我爸頗感滿意和驕傲的兒子,一直到我考上大學,畢業工作,直到現在,我爸每每說起來,總對自己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將我牽引回正確的軌道大感欣慰。不過我覺得我和我爸媽在認知上總是有一些差異,我知道他們喜歡現在的我,但我自己卻好像總有些意興闌珊的。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無趣的人,我不會再沉浸於夜晚發亮的天空,不會因發現了一場春天而激動,也不會把心中涌動的情緒流轉在筆頭,我性格溫和的特點沒有變,只是又加上了一個不喜形於色,大概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事情讓我覺得特別欣喜吧。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個四面牆壁長滿爬藤植物的空間裡,那牆壁是向上無限延伸一直伸向天空的,我仰著頭,望著牆壁不斷地不斷地向上蔓延。
想起這些林林總總的往事的時候,我正以一身背包客的打扮,穿行於斯德哥爾摩某個皇家學院的一片小樹林中,多年前的記憶就像魔術師懷裡的黃手帕一樣被輕輕巧巧地扯了出來。那是一個寧靜的早晨,陽光張開金色的手指從樹枝間伸向大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清香,那是樹木在清晨特有的氣息和著遠處花朵的香氣,仲夏節之際,鮮花盛開得分外悅目。一隻大尾巴的松鼠在我們身旁的草地上輕盈地跳躍,爬上樹幹,攀上樹枝,又在枝丫間蹦上蹦下,我手中恰巧還有半片沒有吃完的麵包,於是輕手輕腳地湊上去,舉著麵包想要引起它的注意。那松鼠竟真的不怕人,順著樹幹溜下來,我把麵包放在地上,饒有趣味地看它弓著身子用小小的爪子抓起麵包往嘴巴里塞,長長的尾巴立在身後捲成一束噴泉,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那眼神中似乎包含著悠長的意味,執著的,遙遠的,毫無躲閃的。這眼神觸動了我,像是一根細線牽扯著我在記憶的池塘里尋找,我看到了多年前我曾經有過的兔子的眼神。
這樣一想起來,這些記憶好像已經離開我去外太空週遊了一大圈,以至於我在這十幾年間從未想起過他們,卻偏偏在這麼一個遙遠的異國他鄉浮上心頭。這裡和我當初養兔子的地方大概有著7700千米的距離,我的那個「兔子」朋友,如今到底去了哪裡呢?我在搬家之後竟然再也沒有見到過「兔子」,連巧遇都沒有,就好像我們進入了不同的時空。還有阿年,他有沒有在喝著功夫茶看著桌上池塘的時候偶然間想起點什麼來?人和人的相遇有的時候也真是難以預料,佛說十年修得同船渡,我和「兔子」,我和阿年,修了那麼久的相遇卻也不過是多年之後倏忽間的心頭掠影,他們之於我,還有那些有趣的回憶,都是在16歲那年像被剪斷了臍帶一樣戛然而止的。
[1]克洛諾斯的兒子們指希臘神話中的神王宙斯、海王波塞冬和冥王哈得斯,他們因戰勝父親推翻了父權從而成了新一代的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