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14:13 作者: 何香久

  紀曉嵐接連上了兩道奏章,一道奏請開復已故御史曹錫寶,一是奏請開復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嘉慶皇帝一一準奏,曹錫寶得以平反昭雪,兩個月後,尹壯圖也從原籍趕赴京師復職。

  到京師後,尹壯圖先到紀府拜望,二人不免執手長嘆。

  尹壯圖沒聽紀曉嵐的勸告,等不到復職的御旨下達,又上了一道摺子,極言當朝吏治之失,奏請清查各省陳規,剷除貪官污吏。奏章說:「我國家取民之制,較三代尤輕,百姓或於正供雜稅之外,略加羨餘,或向來地方本有閒款未報歸公,或鹽當富商倚其彈壓匪類,願各送規禮,至差務沖繁之區,凡車船夫馬俱有各行戶賠墊,與夫應用物件僅遵官價取值,名曰『陋規』。以上各條,有此州有而他縣無者,亦有他縣可無而此縣決不可少者。於民間不過千百分損一,為地方官自然出息,日久相安,特以未經奏明,上下隱瞞,釀成深根痼疾[1]。」

  陋規是清代吏治一大弊政。所謂陋規,就是指衙門中歷代相沿的不良成例,比如上級官僚親貴收受各地方官以各種名目的饋贈,各部、府、院、寺、監等衙門官吏定期或因事因案收受的部費等。各行業也有各行業的陋規,比如鹽政衙門的匣規、引規、場規、壩規、配費、掣費;河道衙門的河工規、閘規;漕務衙門的漕糧規、運規、截貼規;海關衙門的關規、驗規、船隻出入規等。還有倉場陋規、捐監陋規等不一而足。

  地方性陋規的名目更加繁瑣,比如錢糧徵收,有火耗、耗羨、平余、帖規、照規、批回費、結費、契稅規、屠宰規、丈規、當規、牙規、櫃規、軍糧折價規、荒規、災規等等;比如刑名詞訟,有投告規、承差規、鋪堂規、差規、解規、串票規、安班規、掛號規、相驗歸、傅呈規、傅證規、代書戳規;以及將軍、都統、八旗佐領等軍職旗務衙門的丁糧空額規、馬草規等[2]。

  嘉慶皇帝看了奏章,心裡很不高興。他於太上皇大喪之期立誅和珅,除了消除心腹之患的原因,其肅清庶政、整飭官方的用意也很明顯。但朝廷之上,不與和珅有些瓜葛的官員實在找不出幾個,要都處理了是不可能的。所以嘉慶皇帝反覆強調「朕所辦止一和珅耳,今已伏法,諸事不究」。不會再株連其他人。

  

  此旨一下,那些與和珅有牽扯的官員原本懸在喉嚨上的心逐漸放了下來,便是嘉慶皇帝在宣布和珅二十大罪狀時點名的幾個和珅死黨如吳省蘭、李潢之輩,也樂得逍遙法外,彈冠相慶。

  首先是洪亮吉憤然而起,投書成親王等處,批評嘉慶皇帝視朝稍晏,恐有「徘優近習,熒惑聖聽」,又論和珅黨羽之不問、大臣有罪釋放之不當。嘉慶皇帝大怒,諭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嚴訊洪亮吉。軍機處擬以大不敬律將洪亮吉處斬,嘉慶皇帝諭從寬免死,發配伊犁充軍。

  紀曉嵐與洪亮吉亦有很深的師生之誼,但此時他無力回天,只好眼睜睜看著洪亮吉遣發西域去了。

  尹壯圖奏章又提清理各省陋規,讓嘉慶皇帝十分頭痛。

  眼下白蓮教起義方興未艾,如野火蔓延,聲勢越來越大,嘉慶皇帝要在風雨飄搖中維護統治秩序,已經是「按下葫蘆起來瓢」,如果再清理和珅黨羽,在官場上大動手術,勢必會造成國家機器的全面癱瘓。因為和珅黨羽遍布朝廷,貪官多如牛毛,陋規更甚,牽一髮而動全身,將不可收拾。

  嘉慶皇帝諭示:「陋規一項,原不應公然以此名目達於朕前,但為縣於經征地丁正項,以火耗為詞,略加平余;或市集稅課於正額交官之外,別有存剩;又或鹽當富商借地方官勢,出示彈壓,年節致送規禮;其通都大邑差務較繁,舟車夫馬頗資民力,皆系積習相沿,由來已久,只可將來次第整頓,不能概行革除。今若遽行明示科條,則地方州縣或因辦公竭蹶,設法病民,滋事巧取,其弊較向來陳規為甚。……且所謂廉潔重臣,一時既難其選,倘所任非人,權勢過盛,尤屬非宜,況令周曆各省,傳集紳士父老,詢問年規數月,俾之逐一證明,尤覺煩擾分歧,未協政體。」

  又諭:「前因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曾奏各省倉庫多有虧缺,經派令慶成帶同尹壯圖前赴近省盤查,各督撫等冀圖蒙蔽,多系設法彌縫掩飾,遂至尹壯圖以陳奏不實降調回籍,此皆朕所深知。且禮部尚書紀昀等人奏請開復,是以降旨令其馳驛來京,另候擢用。今尹壯圖到京,具呈謝恩。據軍機王大臣面奏,尹壯圖現有老母年逾八十等語。尹壯圖籍隸雲南,距京師較遠,既難迎養,若留京師供職,則母子萬里睽違,朕心實有所不忍。尹壯圖以前尚屬敢言,著加恩賞給給事中銜,仍令馳釋回籍侍母,他年再候旨來京供職[3]。」

  尹壯圖只任了個給事中的虛銜,仍令他請假回原籍。

  尹壯圖來閱微草堂向老師辭行,跪倒堂前。紀曉嵐忙將尹壯圖攙扶起來,白首師生,淚眼相對。

  紀曉嵐感慨萬端。

  六十一歲的尹壯圖此次回雲南,關山迢隔,再回京城任用,可能不會有機會了。自己也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也許此次一別,即成永訣。想著,不禁悲從中來。

  尹壯圖說:「學生此來,一是向恩師辭別,二是有一件不情之請。」

  紀曉嵐忙說:「楚珍,你說!你說!」

  尹壯圖說:「今年中秋節後,是家母八十壽辰,學生此番來京,即有請壽序之意。只是不敢一再有勞宗師。」

  紀曉嵐說:「楚珍你說的哪裡話,對太夫人,我敬仰有加,這個壽序我寫,很快就寫!」

  紀曉嵐說著,在案上鋪開紙筆,凝神之時,不由想起當年尹壯圖說起的他母親鼓勵他為國請命的那番話,心裡一陣發熱,當即寫了一篇聲情並茂的序文,序文中有云:

  蓋尹君之初遘外艱也,奉太夫人歸故里。服闕以後,即擬請終養。太夫人曰:「汝父世受聖恩,是不可不報。以我老耶?我固健。以路遠耶?我身自往來亦三四月可到,非必不能往返也。」尹君俯首不敢答,然終不治行李。太夫人督促再三,則跽出一簡曰:「服官以來,竊見外吏所為有不愜於私心者,出而不言,此心耿耿,終不安。言則書生一隅之見,未必悉當於世務,或轉為大人憂,故寧不出也。」太夫人方據幾坐,索視其稿,振衣起立,曰:「兒能上此,即受禍,吾無憾,雖並我受禍亦無憾。兒行矣,自今以往,爾置我度外,我亦置爾度外,均無不可矣。」尹君之毅然抗疏,蓋由於此。士大夫間有竊惜尹君不為太夫人者,是烏知君,又烏知太夫人哉!

  今太夫人耳目聰明,康強不衰,上受格外之恩榮,下受南陔之孝養,殆以閨壺之身,而有士君子之行,以德邀福,固其理耶。抑嘗聞晉人之言曰:「廉頗、藺相如雖死,千載下奕奕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奄奄如泉下人。」然則人之壽與不壽,不在年歲之修短,叔孫豹所謂三不朽也。太夫人之壽永矣,豈復與尋常壽母較年之大小哉。

  (《尹太夫人八十序》)

  這段文字,敘述尹壯圖上書前母親對他的激勵,其弦外之音,蘊含著對尹壯圖境遇的不平,又有對國家命運的隱憂。和珅餘黨不肅清,仍然在禍害百姓,何來清平天下?尹壯圖之母,以一老嫗,尚有士君子之行,其識見如此,而乾、嘉父子,卻放著如此剛直方正大臣不用,真是一大悲哀。這層意思沒有明說,卻再明白不過。尹壯圖讀之再三,涕泗交流。

  尹壯圖走後,紀曉嵐偶取展四十年前乾隆己卯秋錢塘沈先生為他畫的一幅畫像,他的老師董邦達曾為補《幽篁獨坐圖》,感懷今昔,因題長句:

  我家京國四十年,俗情入骨醫難痊。

  堂多隙地居無竹,此君未曾省周旋。

  先生此畫竟何意,忽然置我幽篁間。

  當時稽首問所以,淋漓潑墨笑不言。

  毋乃怪我趨營猛,諷我宴坐娛林泉。

  拈花微旨雖默解,拂衣未忍猶留連。

  人生快意果有失,一蹶萬里隨戎旃。

  孤城獨上望大漠,泱漭沙氣黃無邊。

  慨然念此畫中景,有如縹緲三神仙。

  枯魚書札寄魴鱮,風波一失何時還。

  玉門誰料竟生入,鳴珂又許趨仙班。

  歸來展卷如再世,羊公重認黃金環。

  少年意氣已蕭索,傷禽寧望高飛翻。

  但思臣罪當廢棄,驂鸞忽躡蓬萊巔。

  友朋知己尚必報,況乃聖主恩如天。

  文章雖愧日荒落,江淹才盡非從前。

  石渠天祿勤校錄,尚冀勉滌平生愆。

  以此躊蹶未能去,故人空寄歸來篇。

  湖州妙跡掛素壁,風枝露葉橫蒼煙。

  彈琴長嘯懸明月,相從但恐終無緣。

  畫雖系我我非畫,對之仍作他人觀。

  盤陀石上者誰子?杳然相望如神仙。

  (《己卯秋錢塘沈生寫余照先師董文恪公為補〈幽篁獨坐圖〉今四十年矣偶取展觀感懷今昔因題長句》)

  這首詩寫照出了紀曉嵐的矛盾人格。

  從嘉慶四年(1799)二月初九日開始,紀曉嵐充任《高宗實錄》館副總裁官,一年後蕆其事,進呈御覽。由於紀曉嵐出力最多,實錄館奏請嘉慶皇帝,為紀曉嵐等議敘。

  嘉慶元年(1796)十月大學士出缺,嘉慶皇帝早有擢升劉墉、紀曉嵐之意,但太上皇不允,只升了董誥做大學士。嘉慶二年劉墉得以補授,可紀曉嵐六年來卻一直被冷落著,在兵部尚書、左都御史、禮部尚書之間調來調去,現在實錄館提出為紀曉嵐議敘,嘉慶皇帝感到有些不好辦。想來想去,他決定親自和紀曉嵐談。

  這天,嘉慶皇帝召見紀曉嵐,開門見山問他:「卿於實錄館總裁任內,用力最勤,實錄館奏請議敘。然有以過優言者,朕當如何?」

  紀曉嵐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問他,實錄館提出議敘,皇上亦有此意,可有人打小報告說議敘過於優厚,讓被議敘者本人來回答是否應該議敘這個問題,實在太難了。紀曉嵐不置可否地回答:「臣服官數十年來,從未收取分毫賄賂,也沒有人敢以苞苴相送,只是親友中有請臣為其先代題主或作墓誌的,即使有厚禮相送,臣也不曾推辭。」

  嘉慶皇帝聽出了紀曉嵐這番話是「繞路說禪」。

  題主是為死去的人題點神主牌位。發殯時,孝子要為先人立神主牌位,上寫「顯考某公諱某某之神主」;如是母親,則為「顯妣某太君之神主」,但神主的「主」字,不能寫全,必須缺筆寫成「王」字,在贊禮儀式中,由點主官在「王」字上用硃筆點上一點,便成為「主」字。點主官一定是有功名、有聲望的人來擔任。而且對點主官的酬勞也十分豐厚。不管酬勞有多豐富,點主官也不能推辭,因為這不僅是約定俗成的常禮,而且是代先人向點主官致以謝忱。紀曉嵐為學問宗師,士林望之如泰山北斗,請他點主或作墓表的人家自然很多。

  嘉慶皇帝當然明白紀曉嵐的弦外之音,笑道:「那麼,朕為先帝施恩,有何不可?」

  嘉慶皇帝遂諭示,依原議將紀曉嵐從優議敘。

  [1]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2]見晏愛紅《清代官場透視——以乾隆朝陋規案為中心》。

  [3]見《東華續錄》嘉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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