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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紙上煙雲 一

2024-10-03 22:13:06 作者: 何香久

  自從乾隆五十七年(1792)調左都御史後,紀曉嵐因為公務常常要住在西苑,所以向他的女婿家借了一套房子,名之為「槐西老屋」。工作結束後,紀曉嵐就到老屋裡吃飯、休息。西苑那地方當時距城數十里,槐西老屋又十分僻靜,開頭一段時間除了部屬來向他請示公務,造訪的客人絕少,夏天晝長夜短,有大塊的富裕時間,紀曉嵐在老屋放了一個記事冊子,每當輪到值班時,就回憶大家談過的事,並草草記錄下來。若不值班,就暫時擱筆。一些事回憶不起來,也就作罷。不知不覺,寫成四卷,他的孫子紀樹馨將其輯錄為一帙,題名為《槐西雜誌》。

  在撰成《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之後,紀曉嵐不能自閒,乾隆五十八年(1793),《姑妄聽之》四卷又告殺青。這部書的名字取《莊子·齊物論》中「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說法。嘉慶三年(1798),紀曉嵐扈從新皇帝到灤陽,在閒暇之餘,把五年來隨時寫成的片斷連綴成書,成《灤陽續錄》六卷。

  這幾部筆記,每完成一部,都迅速被傳抄,來閱微草堂訪他的人越來越多,有文友同僚、同年故舊,也有陌生人,老家河間的一些親戚、朋友來得更多。鄉親來了,不帶別的東西,帶的全是家鄉的土產,最多的是小棗。他們知道紀曉嵐一生不食谷,以肉為食,案頭卻總離不開小棗的。

  鄉親們來了,紀曉嵐總是很高興,聊興也最高。紀曉嵐問得最多的是家鄉的故人和舊事。雖然離家幾十年,七十歲之後,他感覺到故鄉的輪廓一天比一天清晰起來。

  同朝為官的老朋友也時常來槐西老屋,偶爾大家也搞個「文酒之會」,這天,朝鮮使臣鄭尚愚也和大家一起來了。

  因為來的都是至交故舊,說話自然放鬆得多。鄭尚愚是個對中國國情十分了解的外國人,更無忌諱,他直言不諱地談到官場的亂象和吏治的腐敗。他說,這些年中國之所以災荒連年,除了天災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人禍,一切災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普遍而有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河工經費常被侵挪,以致水利不修、河務弛廢;加之各級官吏對河工經費的層層盤剝和營私舞弊,不僅嚴重削弱了防災、抗災能力,而且往往造成人為災害。

  

  鄭尚愚還說:「書狀官徐有聞和朴趾源回到朝鮮,說起他們的感受,印象最深的是你們的官員似乎什麼事情也不做,最熱衷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給皇帝進貢。皇帝出巡,迎駕大臣要進『迎鑾貢』;皇帝到熱河避暑,大臣要進『木蘭貢』;大臣進京覲見,要進『陛見貢』;被提拔升官,要進『謝恩貢』。那麼多五花八門的進貢名目,讓大臣們放下國計民生的大事不去管他,集中精力為皇帝四處搜求,購置或攢造貢品,爭奇鬥巧。皇帝萬壽節,京城成了萬國貢品博覽會。四十五年(1780)皇帝那次七十萬壽慶典,徐有聞在中國所見到的進貢現象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北京外圍,各地進貢的大車有三萬多輛;還有一些易碎的珍貴之物,要人擔、馱負、轎架運送,更多得數不過來。那些進貢的大車小輛插著『貢』字杏黃旗,充塞道路,有時還會因為爭搶道路互相詬罵打鬥。各地官道上篝火相望,鈴鐸動地,鞭聲震野,那場面好不氣派。」

  新入翰林的洪亮吉是紀曉嵐門生,更是快人快語。他說:「現在朝野有『幫貢』之說,先生可曾知道?」

  鄭尚愚搖頭:「弟名『尚愚』,望先生指教。」

  洪亮吉笑了:「所謂『幫貢』者,就是權臣令下屬代辦貢品。這個詞堂而皇之,卻成了貪腐的一個方式,給皇上購買貢品的過程是暗中交易,雲霧重重,送給皇上一萬兩的貢品,督撫有可能從州縣官吏手裡颳了三萬兩,州縣官吏有可能從百姓那裡盤剝了十萬兩。」

  王文治說:「『幫貢』之外,還有『坐省長隨』。州縣官派出自己的貼身長隨,守候在省城,專門替督撫們幹辦。」

  劉墉說:「其實這些長隨最不可靠。紀大人就寫到過這些人。他說這些州、縣官的跟班,往往故意隱匿自己的姓名和籍貫,因此他們說到自己姓名、籍貫的時候,往往沒個定準。這大概是預防有朝一日他們的奸謀貪贓敗露後,使人無法追蹤拘捕他們,這些事是不是真的?」

  紀曉嵐說:「這些長隨的故事可都是真的。我父親曾見過房師陳石窗先生的一名長隨,他自稱山東人朱文,後來在高淳縣知縣梁潤堂家再見到他,又自稱河南人李定。姓梁的知縣對他很是倚重,臨到梁知縣要調任時,這個長隨忽然生了怪病,於是將他託付給我父親,把他留在家中,相約病好後再走。那個長隨的病,是兩腳的腳趾一寸寸地爛,逐漸向上發展,直到胸膈穿漏而死。他死了以後,人們翻檢他的箱子,發現了一個小本子,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記載著他前後跟隨過十七位官員,每個官員名下都分條列出他們的隱私,詳細記載某件事情發生在某時某地,見證人是某某,以及每個官員的往來書信、判案時的判記文書等等,無不一一記錄下來。他的同行中有了解他品行的人說,這個人曾用這辦法挾制過好多的官員了。他的老婆原來也是某官員的貼身婢女,被他勾搭上私奔,走時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那個官員竟不敢去追查。現在他得了這病,也是上天對他作惡多端的報應。一位名叫霍書易的老先生說,這類人投靠人家門戶,本來就是為了營私舞弊而來。比如養鷹,鷹是吃肉的,你不能強求它吃穀子,問題在於主人能不能駕馭它們,對長隨這類人也是這樣。如果主人只是喜歡他們的機靈,託付以親信的重任,就好比倒拿著刀戈,而把刀柄授給別人。這個長隨不值得責備,要責備的話,就該責備那十七個官員。我父親說:這話還是沒有抓住根本性問題,如果那十七位官員,都沒留下見不得人的東西,就是有一百個長隨天天拿著筆跟在他屁股後頭,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洪亮吉說:「這話是說在點子上了,說到家還是那些為官的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你看那十七個官員,沒有一個人不留下把柄。我曾經說壞官好官的比例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看樣子還得打折扣,這種官場整體的卑污太可怕了,老師您得把這個故事寫下來。」

  紀曉嵐頷首一笑:「已經寫下來了。」

  紀曉嵐實在是太熟悉大清國的官場了。

  《灤陽消夏錄》開卷,他便寫了一篇獻縣縣令的故事:縣令叫明晨,是應山人。他要為一件冤案平反昭雪,又怕上司不准,便猶豫不定。儒學的公役中有個叫王半仙的,和狐狸是朋友,他說這狐狸對小吉凶算得很準,明晨便打發他去問問。狐狸嚴肅地說:「明公作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所考慮的只應該是這個案子冤不冤,而不應該問上司準不準。不記得制府李公講過的那番話嗎?」公役回來報告了明晨,明晨心裡受到震動,於是說起制府李衛的一件事。李衛在沒做官時,有一次曾和一位道士過江,恰好趕上有一個人在和船夫爭吵,道士長嘆道:「活不了多大一會兒了,還在計較那幾文錢。」果然,船開出不遠,那個人讓船帆掃了一下,掉到江里死了。李衛覺得這個道士一定不是凡人。船到江中時起了大風,船眼看要被刮翻,道士踩著禹步誦念咒語,風停息了,船得以平安過江。李衛再拜,感謝道士救了性命。道士說:「剛才掉在江里的那個人,是他命中注定,我救不了他。你是貴人,雖然遭遇險難,仍能平安過渡,所以我不能不救,這有什麼可感謝的?」李衛又拜謝道:「我接受大師的訓導,終身聽天由命便是。」道士說:「也不能完全聽天由命。一個人是窮困還是騰達,應當聽從命運的安排。如果不安命,則會奔走競爭、排擠傾軋,不惜使用各種卑劣手段,卻不知李林甫、秦檜,即使不陷害忠良,還是能當宰相。那樣做,只不過徒增自己的罪過罷了。至於國計民生的大事,就不能聽從命運,天地所生有才幹的人,朝廷所設置的百官,都是用來彌補氣數的。手中掌握著權力,卻無所事事地聽天由命,那麼天地又何必要生出有才幹的人,朝廷又何必設這個官職呢?」明晨門吏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諸葛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此聖賢立命之學,公其識之。」李衛恭謹地接受了道士的勸說,並請問道士姓名、道號,道士說:「我說了怕你受驚嚇。」下了船行數十步,道士忽然不見了,翳然滅跡,如一縷過往的清風。明晨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納悶兒,那件事怎麼會讓狐狸知道了呢?

  《灤陽消夏錄》中他又講了另一則故事:算命先生虞春潭,為人算命非常準。有一次他到襄陽、漢口一帶遊歷,與一個士子模樣的人同船,談論特別投機。在船上生活了好幾天,虞春潭發現那個夥伴不睡覺,也不吃飯,懷疑他是神仙鬼怪。夜裡悄悄問他,士子說:「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而是傳說中的文曲星,因為跟你有些緣分,所以咱們同船數日。」虞春潭說:「我自認為對命理研究很深,曾推算某人應當有大富貴,但竟然沒有給他算準。您是掌管祿籍的,應當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吧?」士子說:「他的命相本來應該有大富貴,因為他對富貴十分執著,所以給他削減了十分之七。」虞春潭說:「人都熱衷於功名,他想當官,也是常情,為什麼陰曹地府的處罰是如此之重?」士子說:「熱衷於仕宦的人,其強悍者必然恃權勢,而恃權勢者必然狠毒而剛愎自用;其弱者必然要設法鞏固自己的位子,而鞏固自己的官位的人必然城府深嚴而陰險。這兩種人,必然會互相競爭,互相傾軋,互相排擠。他們排擠競爭對手的時候,不會問這個人是不是賢才,而在乎他是不是我的同黨;不會計較事能不能辦,而十分計較我自己能不能勝券在手,這其中的弊病可是太大了。」

  這個故事後面的議論,偽托鬼神,抖出了封建官僚的三魂七魄,淋漓痛快地針砭了官場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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