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13:02 作者: 何香久

  二月二十日,乾隆皇帝又看出《四庫全書薈要》中有舛誤之處,召見紀曉嵐,詢問情況。紀曉嵐因震懼失措,奏對時口吃越發厲害,被乾隆皇帝斥出。這樣的事情,以前絕少發生過。幾乎每一次同皇上奏對,他都能夠從容裕如,幾乎每一次都是妙語連珠,這麼多年了,他熟悉皇帝就像是熟悉另一個自己。可是,今天他覺得那個熟悉的皇帝陌生了,同時,他對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可救藥的陌生。

  從陸錫熊死了這些日子,他總是覺得精神有些恍恍惚惚,尤其是一聽到《四庫全書》出了什麼紕漏,就立刻雙腿發軟,舌燥口乾,胸中被擠壓得透不過氣來。

  乾隆皇帝令軍機大臣詢問二份《薈要》詳校情形,紀曉嵐回覆:摛藻堂、味腴書室《薈要》二份,於乾隆五十五年(1790)奉旨交南書房翰林院分股詳校,我亦奉旨勻攤一股。於是摛藻堂之書尚未領完,即奉旨撤回,與味腴書室之書一併改交文溯閣校書舛漏各員,共加詳校。是以我未經看過,昨於召見時因震懼失措,奏對未能明晰,實深為愧悚。

  軍機大臣奏明皇帝:「查《薈要》書二份,業經詳校各員復勘完竣,臣等奉旨抽閱,舛誤之處尚少。其《薈要》內留空書函從前未經詳校。臣等於上年十月間議復紀昀籌辦空函諸書折內,請俟四閣書籍復校全竣後,交與紀昀、陸錫熊二人就近抽查在案。應俟文津、文溯二閣復勘完竣,再將留空書籍交與紀昀等閱看[6]。」

  三月二十一日,紀曉嵐率應領罰往熱河校書各員,趕赴熱河,校勘文津閣書籍。

  這一回,他帶上了從侄紀汝倫和孫子樹馨。

  紀汝倫字虞惇,是紀曉嵐從兄紀昭的長子,生於乾隆三年(1738),乾隆三十三年(1768)舉人,此時已五十四歲。中舉後本可以在仕途上精進,但第三年(乾隆三十五年)他父親紀昭亡故,遂回家丁憂,一邊料理家政,一邊督諸弟發憤讀書。乾隆四十六年(1781),紀汝倫又參加吏部選拔人才的考試,有幸名列二等,於乾隆四十八年(1783)十月赴任滿城教諭。第二年母親病逝,又回家丁母憂,此後絕意仕途。服闕期滿,銓補懷安,他稱病沒有赴任,在家讀書課童。其家有養知樓,是父親紀昭藏書處,紀汝倫在書樓中安置床榻,每天早入晚出,日抄一千餘字。其勤奮好學,很受叔父紀曉嵐喜歡。

  文津閣庫書是第四份《四庫全書》,其時寫校諸臣以將次告成,趲求議敘,未免時有潦草。而上次詳校各員事出眾手,又值天寒日短,也未免匆忙,所以才出現了揚雄《法言》空白未填一事。這次詳校文津閣書,除將未經詳校空函新書二百六十四函分配給罰來看書人員校閱外,對所有曾經詳校書五千八百八十函,均帶同辦事熟手並經幫辦之子侄等逐函檢閱。為確保無誤,每二三人中,派親丁一人,相參查閱檢核。勘辦人員稍不認真,即行覺察。

  紀曉嵐已經是第四次來熱河校書了。乾隆五十二年的冬天、五十三年的秋天、五十四年的夏天、五十七年的春天,四度來熱河,正好把熱河一年四季的美景全都飽覽了一番。每當乘船到文津閣時,只覺得山水的姿容意趣,完全出自天然,草木的色彩,流泉的聲響,也絕非塵境之所有。陰晴朝暮,景色總是千態萬狀,雖一鳥一花,皆可以入畫。其中最為奇特的景致,要算長滿山谷坡地的小草了,隨處可見纖柔細密的春草,宛若一張茸茸綠氈,從山谷直鋪到峰頂。小草高不過數寸,整齊得好像經過了精心的裁剪,幾乎沒有一根參差長短的。園丁把它稱作「規矩草」。可是出宮牆不過數步,如同亂發一樣的荒草就隨處鬖髿滋蔓了。

  最讓紀曉嵐愜意的,是在熱河可以吸到最純正的白旗煙。

  

  白旗煙只產在灤平縣白旗村一地,滿族劉、楊二姓隨順治皇帝入關時從東北帶來關東葵花煙種,由於這地方土質肥腴,氣候條件好,使煙的味道更加純正,氣色也更加金黃透亮。這煙施的肥全是豆油渣,長到七八個葉,三尺高時,把二個筷子削尖,插進主莖,順著筷子滴入豆油。成品有「蛤蟆頭」、「護脖香」、「柳條青」等不同名色。當年康熙皇帝沿伊遜河去木蘭圍場秋圍,途經白旗亮子溝時,看到一塊煙地與眾不同,煙秧高,菸葉大,光澤好,氣色正,問當地菸農,告之此即「柳條青」,康熙皇帝當即表示「朕願用此青煙。」品其味,立時心曠神怡,隨即賜名「白旗御煙」。自此,每年秋後都選上好的菸葉送入山莊敬貢皇帝。

  在京師,紀曉嵐所喜歡的,除福建黃煙外,更多的是產於易縣的京西大葉煙,醇香味正,灰白火亮,勁頭十足,但不嗆喉嚨。這煙油性大,剛採下的鮮葉,點燃一角全片即可自行燃盡。這尤物以種植在易縣城南郊一塊大約四畝的松柏林里的為最好,因為有松柏籽和腐葉作肥料,味道才十分獨特,別處長的就不行了。因其稀少,故不易得。其次是三河東北鄉產的靈山大葉煙,因其地處半山區,煙田全用含礦物質山泉水澆灌,風味獨奇。再就是平泉的「千層塔」「小花青」,前者從遼寧康平引種,後者從湖南麻陽移來,但它們都比不上純正的白旗煙。

  在承德民間至今流傳著紀曉嵐與白旗煙的傳說:

  紀曉嵐一天到小市上買菸葉,轉了半天也沒有看到白旗煙,心裡正著急,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卻拿了兩把菸葉過來,說是在小市上等候紀大人多時了。紀曉嵐一看,漢子手裡正是品相非常好的白旗煙,忙讓隨從付一兩銀子給這位賣煙的人。那漢子卻無論如何也不收銀子。紀曉嵐問他是不是嫌少?漢子說:「大人說哪裡話,小人不是嫌少,是有件事要請大人幫忙。」

  紀曉嵐問他有什麼事,漢子說,他種了一年的煙,差不多都賣在一家當地的煙行里。煙行掌柜心黑,明知他不識字,卻故意刁難,讓他對對子,如果對上就及時結帳,對不上帳就不結了。這漢子愁壞了,聽說朝中來校書的紀大人是個大學問家,平生喜嗜旱菸,常到小市上來轉悠,所以就在這裡等他。

  紀曉嵐問是什麼對子,漢子想了一會兒說:「他出的上聯是:『牛跑驢跑,跑不贏馬』。」

  紀曉嵐笑了:「這是什麼狗屁對子,你回去就給他對:『雞飛鴨飛,飛不過鷹』。他要是不給你結帳,你就來找我。」

  這漢子把紀曉嵐出的下聯叨咕了好幾遍,高興地拜謝而去。

  四月,文津閣書校理完竣,共簽出空白舛誤一千餘條,分別修補。紀曉嵐給乾隆皇帝上了道奏章,匯報了校理文津閣書的情況。

  四月十五日,乾隆皇帝的御旨下來了:「上次紀昀帶同詳校官前赴熱河,已將文津閣書籍校勘完竣,何以揚雄《法言》一書空白未填?上年既經朕看出,此次復又有簽出空白舛誤一千餘條之多。可見校勘一事全屬有名無實。」因而再加詰責:「紀昀著傳旨申飭,將復校各書務臻完善,毋得再有舛誤,臻干咎戾!若朕駐蹕熱河時,再經指出錯誤,必當重治其罪也[7]!」

  紀曉嵐率眾人又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再行核校一遍,檢查出因缺頁、缺卷、他本抵換,以及任意刪改節竄提要,甚至遺失、私撰各篇頁等舛誤,列出須另行繕寫者,如經部內《周禮註疏刪翼》等書共三十冊,史部內《平定準噶爾方略·正編》等書共六十二冊,子部內《西清古鑒》等書共一百二十一冊,集部內《范忠貞集》等書共一百十七冊,俱行撤出,自行帶京辦理,改繕完竣,再行齎送歸架。

  軍機大臣複議:「照復校文淵、文源兩閣書籍議處各員的責例,對勘出遺漏各條之原辦官進行處罰。若已跟隨紀昀同赴文淵、文源兩閣校書者,毋庸再議。不曾參加校勘人員,除病故及因事革職者外,一律照冊開各條,分別議處。……又據紀昀查出提要刪節改竄遺失及私撰各篇頁,與《總目》不符,必須一律照賠,以臻完善。均應如紀昀所奏,先交武英殿官為換寫,其需工料銀若干兩,應即查明議敘各供事現任某省,飭令按數攤賠,並行知各該省督撫上緊追齊歸欵,毋任延宕。俟寫畢後,仍責成紀昀帶領官匠將文淵、文源二閣換寫篇頁,逐一抽換完竣,再前赴文津閣,抽換整齊,免致歧誤。並將未刻御製詩文一併補繕添入,以歸劃一[8]。」

  此時乾隆皇帝已到熱河避暑,他八十二歲的生日慶典也將在熱河舉辦。讓乾隆皇帝高興的是,這次英國居然派了一個使團,來中國為他慶賀壽誕。七月二十六日英國使團的船隻剛抵天津大沽口,而一份禮單早就送到他的案頭。這份禮單讓乾隆皇帝心花怒放,禮單上有天體運行儀、地球儀、望遠鏡、氣壓計,甚至還有蒸汽機、棉紡機、織布機等大型機器設備,更多的則是鐘錶、燈具、機織的布料等日用品。還有有減震功能的馬車,榴彈炮、迫擊炮、步槍、手槍等軍械。他們居然還帶來了一個熱氣球和駕馭這個熱氣球的技師。這些禮品被繪成圖樣送到熱河。

  可是趕到熱河的英國使者卻遇到了讓他們尷尬轉而憤怒的事,中國朝廷官員要求他們覲見皇帝時要行三叩九拜之禮。而剛剛經歷過歐洲啟蒙運動的英國人則認為這是對他們尊嚴的侮辱,斷然拒絕,雙方為之發生了爭執。這件事震動了中國朝野。禮部議此事,最後乾隆皇帝接受了紀曉嵐和其他朝臣的意見,讓他們單膝半跪,隨眾俯首,算是勉強完成了覲見之禮。

  英國人的一些禮物送到熱河,乾隆皇帝看過之後,命人將貢品送到澹泊敬誠殿,讓百官欣賞。紀曉嵐也去看了。大家對兩台赫歇爾大望遠鏡表現了極大的興趣。還有英國的獵槍,槍托和槍柄上嵌著金飾,還有可以連發的步槍。

  從熱河回到京師,紀曉嵐被他看見的景象驚呆了。

  京城裡到處都是災民。原來這一年畿輔歲歉,饑民都涌到京城裡來要飯逃荒。

  那些饑民個個衣衫襤褸,鵠面鳩形,男男女女,扶老攜幼,擠滿了大街小巷。紀曉嵐的轎子剛過虎坊橋,見那裡用席片搭了一個粥廠,官家在煮粥施賑。一溜七口大鍋,司役們忙得通身是汗,一鍋粥煮好了,司役鳴鑼,災民蜂擁而入,你推我擠,亂成一團。司役就用鑼棰敲打著擠成一團的人們,喊著:「人人有份,不得擁擠!」有得到粥的饑民被擁擠的人撞飛了粥碗,滾燙的熱粥潑灑在孩子的頭臉上,立時燙起一臉大水泡,哭聲、咒罵聲、叫喊聲鼎沸。

  回到府中,院子裡也支了兩口粥鍋,災民竟然聚集到紀府的大院裡來了。馬夫人指揮著一群僕婦丫頭在煮粥。紀曉嵐在災民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紀家的老佃戶張茂林。這張茂林的父親張璜,就是紀家的佃戶。再一看,又有幾張熟悉的臉,原來都是河間府的鄉親。

  張茂林看見紀曉嵐回府,口裡叫著「五少爺」,跪倒在地。鄉親不知紀曉嵐在京城做著多大的官,只按族中大排行喊他五少爺。紀曉嵐忙把張茂林攙扶起來:「茂林快快請起,家裡遭災了?」張茂林哭著說:「五少爺,說不得了,咱河間府連續兩年遭災了,今年又是先旱後澇,麥子一個粒兒沒收,春苗又讓蝗蟲啃光了,六月里又鬧水災,大水淹了十八個縣,鄉親們沒辦法活下去了呀。大夥說,康熙六十年(1721)獻縣那場大水,紀家天植、天申兩位老爺把家裡的糧食全都拿出來,在獻縣開粥廠,救活了幾萬人呀。這回鄉親們到京城來,知道五少爺在朝里做官,想求五少爺給皇帝奏個本,下個聖旨,讓官府開倉放糧,救救咱們黎民百姓呀。」

  當天,紀曉嵐寫了一道奏章,奏請截漕糧五十萬石救賑。而領賑百姓有極貧、次貧之不同,次貧之戶可以支捐待賑,不睚輕去其鄉,至極貧之戶,一聞米貴,不能不就食他方。近京之地,多先赴京城,傭工餬口,恐聚集日多,未必能人人得所。又業已扶老攜幼,拮据得至,勢難即返就糧。是此項流戶,以極貧之故,離其鄉井,轉不能同沐皇仁,似為可憫。定例每年自十月初一日起,至次年三月二十日止,五城原設粥廠十處,每日領官米十石,由坊官煮粥,外來流戶原可同霑,但自夏至冬,為期尚遠。恐貧民迫不及待。且人數較多,米亦未必能敷。伏恩偏災不過四府,賑米有餘,請於原額五十萬石內酌撥京城數千石,自六月中旬為始,每廠煮粥米三石,至十月初一日後,則於原額十石之外加煮米二石,仍均以三月二十日止。其米先於京倉支用,將來於截漕數內撥還,庶貧民就食者得以在京存留,不至間關遠去,明春易於還鄉,不誤耕作。即各處聞有此信,來者較多,伊等本系應賑之人,此間多一人領粥,則本地少一人領米。計人數米數仍屬相當。亦不慮本處散之不足,如此一轉移間,所需賑米仍在截漕原額之內,而貧民在鄉皆得均霑,於賑務更為周到[9]。

  乾隆皇帝很快准了這個奏章。

  紀曉嵐進而又了解到,一些官員根本不認真賑災,而是藉機大發賑災財。本來放賑過程有著十分嚴格的程序,發放糧米,官員必須親自到場,每日發放後,官員要親自畫押,以為憑證。全部發放完後,還要在發放的冊帳之首頁尾頁簽上總名,通冊加蓋騎縫印記。發放的數目及領取人姓名、數額,必須張榜公布,讓百姓知道並實行監督。但一些賑災官員並不這麼做,所有程序都是虛應故事,挖空心思中飽私囊。

  紀曉嵐又上了一道奏章,參奏監賑御史不親督放,玩視民瘼,呼應對其治罪裭職。

  本年鄉試,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有五個省出了同樣的考題,其中有三四個省居然完全相同。之所以發生考題撞車現象,是由於向來鄉試,凡涉及關乎《春秋》的考題,所用都是胡安國傳,而胡傳一書中多有經而無傳,可以出題的內容不過數十處,選擇範圍狹窄,這樣才出現了雷同的考題。十二月,紀曉嵐給皇帝上了一件奏章,謂:「考試《春秋》,向用胡安國傳,而胡傳一書中多有經無傳,出題之處不過數十。即如本年鄉試,竟有一題而五省同出者,其三四省相同,不一而足。士子不讀全經,不知本事,但記數十破題,便敷入試之用。且胡安國當宋南渡時不附和議,作是書以諷高宗而斥秦檜,其人品正,而借經之說,與孔子意不相比附,恭讀聖祖仁皇帝欽定《春秋傳說彙纂》,駁胡傳者數十百條。皇上御製之文亦駁其說,而科場所用,以重複相同之題,習偏謬失當之論,殊覺無謂。請嗣後《春秋》題俱以《左傳》本事為文,參用《公羊》《穀梁》之說,三傳親承聖教,即較千年後儒學家之論為得其真。而士不讀《左傳》,不能成文,亦足以勸經學而禪文風[10]。」云云。

  這個奏疏得到了乾隆皇帝的首肯,准予採納。

  [1]見《槐西雜誌》卷三。

  [2]見《灤陽續錄》。

  [3]見《諭內閣將文淵閣全書內〈揚子法言〉空行交軍機大臣填補等事》,乾隆五十六年七月十八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4]見《軍機大臣阿桂等奏酌議紀昀請將文源閣詳校官等分別議處情形折》,乾隆五十六年十月初十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5]見《軍機大臣阿桂等奏遵議紀昀文淵閣書籍錯誤換寫分賠折》,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6]見《軍機大臣奏遵旨詢問紀昀二分〈薈要〉詳校情形片》,乾隆五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7]見《寄諭左都御史紀昀傳旨申飭令將復校各書務臻完善毋再舛誤》,乾隆五十七年四月十五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8]見《軍機大臣阿桂等奏遵旨核議紀昀復校文津閣書籍各情折》,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十三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9]見《恭謝恩命截漕撥帑籌備直隸賑務摺子》,《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六《摺子》。

  [10]見《高宗實錄》卷一四一九,乾隆五十七年十二月壬午條。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