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12:16
作者: 何香久
乾隆五十三年(1788)五月初四日,乾隆皇帝寄諭兩江總督書麟、江蘇巡撫閔鶚元、浙江巡撫琅玕等,令他們各嚴飭所屬,悉心查繳應禁各書。日前皇帝接到安徽巡撫陳用敷的奏章,稱他到任後,各屬呈繳各書已有三十多種,乾隆皇帝質問:「安徽尚非大省,應禁之書,歷年猶未能繳搜淨盡,江蘇、江西、浙江省份較大,素稱人文之藪,民間書籍繁多,何以近來總未據該督撫等續行查繳?豈該三省於應繳之書,業已搜查淨盡?抑該督撫於此等事件,視為無關緊要,竟不飭屬認真查辦耶?」他傳諭江蘇、江西、浙江各督撫:「嚴飭所屬,悉心查察,如應禁各書,該省尚有存留之本,即行解京銷毀,務宜實力查辦,俾搜查淨盡,毋得久而生懈,視為具文[6]!」
四庫館撤銷的前兩天,五月十三日,浙江巡撫琅玕將浙省查繳違禁書籍情形上奏皇上:「臣查浙省查繳應禁各書,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奉旨查辦以後,於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欽奉上諭,予限二年呈繳,扣至四十五年(1780)十二月,二年期滿,經前撫臣陳輝祖於四十六年(1781)五月奏請展限一年。統計先後共奏繳過二十四次,計書五百三十八種,共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二部。」琅玕認為,雖然浙省已查辦十年,先後奏繳二十四次,但浙江為人文淵藪,民間書籍繁多,肯定還沒有徹底查繳乾淨,請求再寬限一年,「俾得逐細查訪,不得稍有遺留[7]。」
四庫館撤銷第三天,五月十七日,乾隆皇帝又一次頒示了「重新查繳禁書」的命令。要求把江浙違礙之書作為重點,再加逐細查訪:「如有應查禁各書,即迅速飭繳銷毀,不使稍有留遺。」
五月三十日,兩江總督書麟奏復,已搜繳《休園省錄》等書一十八種,重複舊書七十七種,書板三千三百八十八塊。江西巡撫何裕城六月初六日奏復,他抵任以後,復經諄訪各屬,「不動聲色,設法查收,務期淨盡。並恐窮鄉僻壤,士民未及周知,復刊簡明告示,飭發教官,散給士子,令其傳抄於鄉村書塾之間,俾人人知曉,源源繳出[8]。」該省收繳《綱鑑綱目續編》最多,有一百八十七部,加上其他應禁之書四十四種,共一千一百二十四本,又五十八帙。也算小有成果。唯獨江蘇巡撫閔鶚元沒有復奏,乾隆皇帝令軍機大臣傳旨嚴厲詢問。
軍機大臣也將皇帝諭旨寄知紀曉嵐,將四庫書內應行撤出銷毀之書開具清單,奏明皇上,並把文津閣應毀之書帶到京師銷毀。紀曉嵐開列的清單上有李清《諸史異同錄》《南北史合注》《南唐書合注》《歷代不知姓名錄》,吳其貞《書畫記》,周亮工《讀畫錄》《閩小記》《印人傳》,潘檉章《國史考異》共九種。其中周亮工《讀畫錄》中有「人皆漢魏上,花亦義熙余」詩句,語涉違礙,所以將其一應著述悉數收繳銷毀。
而兩個月之後發生的賀世盛《篤國策》案,卻成為乾隆朝文字獄的絕響。
這場案件的起因是:乾隆五十三年(1788)六月十二日,湖南巡撫浦霖在漵浦縣檢查水災,接耒陽縣知縣閻廣居稟報,該縣生員賀世盛寄寓縣城宗祠內,代人作詞。
浦霖很敏感,立即隨知會教官往拿,從賀世盛寓所里搜出《篤國策》抄本一本。經過審訊,這本書是賀世盛自己所作,而且尚未寫完。查閱語多悖逆,當即把賀世盛鎖拿收禁。衡州府知府潘成棟也緊張起來,派員趕赴賀世盛老家,從他家裡搜出呈詞底稿一包,還有一些賀世盛的平日所讀經書、時文,沒有犯禁的東西。立即把賀世盛一家十七口拿獲,只有他一個侄子賀家瑾在外做生意未歸,遂派人捉拿歸案。
浦霖六月十九日將《篤國策》書稿帶回長沙,與學使錢灃一起細加翻閱。
這本沒寫完的書只有二十六頁,又有自作序文三頁,書的內容大致表達了對捐納官員的痛恨,對開捐之事反覆指斥。妄議朝政,語句支離。浦霖下令把賀世盛和一干犯屬人等解省審訊。查賀世盛是耒陽縣學增生,六十九歲,住在居離縣城五十里的黃泥塘村,於乾隆十七年(1752)入學,四十六年(1781)告給衣頂。此人自謂抱負不凡,因科名未遂,常懷憤懣,迨告頂後更加抑鬱無聊,平日與鄉黨族戚訐訟,官司多以失敗告終,於是避棄妻子獨居城中祠屋,託名靜養,實際上潛身縣城代人寫作詞狀。賀世盛平日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些通過捐納而得官的人,認為他們不由科目,靠花幾個錢捐個頂子,阻滯正途,因而心懷忿恨。於是就在獨居無聊時產生了著書立說的念頭,將自己平生記得起的一些事寫下來,這些文章多是對捐納官員的指斥和對捐官政策的抨擊。
浦霖七月十二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處理意見:「該犯以告頂生員不安本分,乃逞其梟獍之性,妄詆朝政,肆其悖逆,實為人心共忿,覆載不容。查律載大逆者凌遲處死,正犯之子孫、兄弟及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斬,十五以下及正犯之妻若子之妻給付功臣之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知情隱藏餚斬等語,賀世盛合依大律凌遲處死,仍傳首該犯原籍地方梟示。」
乾隆皇帝在奏章上硃批:大學士、九卿會法司核擬速奏。
於是大學士和九卿們遵旨合議,上了一道奏章,同意湖南巡撫浦霖的處理意見,「均應如該撫所奏辦理完結」。並提出對歷任學政失察之咎一併查明分別辦理。同時指出,賀世盛《篤國策》中稱官收漕糧淋尖踢斤,高價折收,並稱巡撫捐官於省等語,是否實有其事,為什麼會被賀世盛借為口實,亦不可不徹底根究。應令新任湖廣總督畢沅對此秘密查訪,據實具奏。
這份奏章是大學士和九卿聯名所呈,有大學士嵇璜、大學士和珅、大學士王傑,協辦大學士福康安、劉墉,吏部尚書綽克托,吏部左侍郎瑪興阿、右侍郎保成,戶部尚書董誥、左侍郎諾穆親、右侍郎蔣賜綮、右侍郎汪承霈,禮部尚書德保、紀昀等四十四人。
乾隆皇帝七月二十四日諭旨卻大出人們意外:「第念該犯究因失志場屋,貧苦無聊,摭拾傳聞,私自抄寫,藉以抒其抑鬱,與顯肆悖逆者尚屬有間。賀世盛從寬改為斬決。至伊子賀家瑞見伊父所抄之書中多違礙,屢次跪勸燒毀,尚為知禮守法。乃該犯執意不從,終致敗露,是此等無知妄作之徒不但自蹈法綱,且不顧伊子弟因其緣坐俱陷大辟,而在朕心轉覺不忍。且其餘子侄孫子據該撫查明俱在鄉務農,不通文理,其未經舉首亦屬可原。所有賀世盛名下應緣坐之犯俱著加恩竟免,其緣坐概予省釋。」並指示將這份諭旨給賀世盛看過之後再行正法,讓他知道孽由自作而皇帝法外施仁,「不因該犯語涉違悖罪及其子孫,該犯亦當俯首就戮,死而無怨也[9]。」
乾隆一朝的文字獄,從乾隆六年(1741)九月謝濟世著書案始興起,到五十三年(1788)七月二十四日賀世盛《篤國策》案結束,歷時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腥風血雨,終於停息。
四十七年的文字獄運動,幾乎所有的國家機器都為了清查案情、追究同黨、查繳書板而高速運轉。觸動了這張大網的人,或被凌遲,或被砍頭,或被流放,就是墳墓里的殭屍也不放過。四十七年,等於是把一個國家放進高壓滅菌鍋里蒸煮了四十七遍,殺滅了所有的精神細菌。不但一切有膽量、有思想、有野心和朝廷作對的人從肉體上徹底消失,也讓苟活者從此嚇破了膽。所有與異端有涉的字紙灰飛煙滅,所有非「正統」的思想清理得乾乾淨淨。
七十八歲的老皇帝累了。為這隻高壓滅菌鍋加火添柴的臣子們也心力交瘁。
全國人民和士子繃緊的神經也快斷了。
近代學者推算,數十年禁書運動,全國禁毀圖書一萬三千六百卷,焚書總數達十五萬冊。銷毀板片一百七十餘種,八萬餘塊。這些尚不包括民間自行銷毀的書籍和書板。不僅僅是圖書,明代檔案也遭到塗炭。現存明代檔案不足三千件,至少有一萬多件明代檔案被銷毀。
文字獄戛然而止,也標誌著乾隆盛世輝煌構想的全面完成。
[1]見《熱河總管董椿等奏文津閣所貯全書已校竣歸架等情折》,乾隆五十二年二月初十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2]見《軍機大臣阿桂等奏遵議紀昀查勘熱河書籍分別辦理折》,乾隆五十三年二月十五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3]見《宮中檔乾隆朝奏摺》。
[4]見《諭內閣將來江浙文匯等三閣分貯全書許讀者領出傳寫》,乾隆四十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5]見《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6]見《寄諭兩江總督書麟等各嚴飭所屬悉心查察應禁各書》,乾隆五十三年五月初四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7]見《浙江巡撫琅玕奏復浙省查繳違禁書籍情形折》,乾隆五十三年五月初四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8]見《江西巡撫何裕城奏複查辦違禁書籍並繕書目清單進呈折》(附清單一),乾隆五十三年六月初六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9]見《賀世盛〈篤國策〉案》,乾隆五十三年七月,《清代文字獄檔》第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