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12:02
作者: 何香久
五月十九日,避暑的乾隆皇帝在承德閱文津閣《四庫全書》時,又察出了一些訛謬,遂下令復校內廷四閣全書,如有語句違礙、錯亂簡編,及誤寫廟諱,並繕寫荒謬、錯亂過多之處,即隨報進呈。並指明「除老年大學士嵇璜不派外,著派科甲出身之尚書、侍郎、京堂以及翰、詹、科、道、部屬等官,分司校閱。其尚書、侍郎管理事務繁多者,每日每人著各看書一匣,六阿哥、八阿哥及事簡之堂官,各看書二匣。京堂、翰、詹、科、道、部屬等官,每人每日各看書二匣。再,六部司員中,並著該堂官每司各派出一人,每日各看書二匣。總計大小各員不下二百餘人,每人每日二匣計算,不過兩月,兩閣書籍即可校閱完竣。其文淵閣書籍,著在文華殿、內閣等處閱看,文源閣書籍著在圓明園朝房閱看。內中天文、推算等書,交欽天監堂司各官專看,樂律等書交樂部專看,醫藥等書交太醫院官員專看。文淵閣書著六阿哥、阿桂專司收發,其挖改換頁等事,即交彭元瑞、金簡管理。文源閣書著伊靈阿、巴寧阿專司收發,其挖改換頁等事,著八阿哥、劉墉專管。八阿哥現住圓明園,劉墉系總師傅,自必隨同阿哥等在彼居住。如著八阿哥、劉墉常川往彼,以資料理,並揀派武英殿匠役前往圓明園承辦。仍著六阿哥、阿桂總司其事,除校出一二錯字即隨挖隨改,毋庸零星進呈。如有語句違礙,錯亂簡編,及誤寫廟諱,並繕寫荒謬,錯亂過多,應行換五頁以上者,再隨報呈。仍查明原辦總纂、總校、提調、校對各員,分別治罪。並將業經議敘已登仕版之該謄錄亦予斥革,俾甄敘不得濫邀,而藏書益臻完善。並著六阿哥、阿桂即行酌派分閱,天氣炎熱,閱書諸人家中早飯於辰正進,申初出,仍給予清茶暑湯。京中金簡、園中伊靈阿司其事[2]。」
乾隆皇帝親自將校書派員、工作量化、校書場所、內容分配、官員責任分工、獎懲條件、閱書者生活起居等大大小小事項,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妥帖。
根據乾隆皇帝的諭旨,派出了二百五十多名官員,對文淵、文源兩閣《四庫全書》展開全面校閱,由彭元瑞和紀曉嵐總其事。凡各員校勘之簽,均由紀曉嵐、彭元瑞等復看一遍,再送交永璇、劉墉、金簡。
復校內廷各全書,首先簽出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有引李清、錢謙益之諸說未經刪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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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很高興,這回可是實實在在抓住了紀曉嵐一條把柄,上摺奏明乾隆皇帝,六月初六日,致函彭元瑞等,傳達皇上旨意:「本日面奉諭旨:文津閣所貯《尚書古文疏證》,內有引用錢謙益、李清之說,從前校訂時何以並未刪去?著將原書發交彭元瑞、紀昀閱看。此系紀昀原辦,不能辭咎,與彭元瑞無涉。著彭元瑞、紀昀會同刪改換篇,令紀昀自行賠寫,並將文淵閣、文源閣所藏,一體改繕。欽此[3]!」
紀曉嵐與彭元瑞不敢怠慢,帶領館臣晝夜復校,那些日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天校書到深夜,疲倦至極,伏在案上剛睡著,突然做了個噩夢,夢見乾隆皇帝又發現了書中的錯誤,當面嚴加訓斥,一下醒了,通身都是冷汗。這時館臣陳崇本拿來王士禎的《居易錄》,說簽出此書中還有引錢謙益的兩條、李清的兩條。紀曉嵐想起夢中情景,心驚肉跳,一時睡意全無。通過拉網式的復校,校出《尚書古文疏證》中未刪的李清一條,其錢謙益十五條雖俱經原校官刪改,但僅去其姓名,而仍存其議論。俱劃一刪去。另外還校出王士禎的《居易錄》《古夫於亭雜錄》以及《繹史》諸書中,也有引據李清、錢謙益的條目或其撰序,即刻核削,並給乾隆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表態這些錯書的抽改由他一個人出資賠寫:
臣紀昀、臣彭元瑞謹奏:
本月初八日報到發下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一部,臣等公同閱看,書內錢謙益、李清諸條,未經抽削,實屬疏漏。臣紀昀另摺奏請議處外,臣彭元瑞會同臣紀昀謹就各條文義,分別或刪數字,或刪全條,務使兩人邪說不污卷帙,盡行削去。旌粘貼黃簽,恭呈御覽。伏候訓示。臣紀昀敬謹賠寫趕繕一分,一併呈覽。就近發交裝潢,歸入文津閣書匣。
臣等再查文淵閣、文源閣《尚書古文疏證》內李清一條未經刪去,其錢謙益十五條俱經原校官刪改,但僅去其姓名,而仍存其議論,應劃一削去。並文淵閣及發南三分,臣紀昀俱行陸續賠寫歸入。
又查現在文淵閣詳校官、侍講陳崇本簽出王士禎《居易錄》內錢謙益二條、李清二條,庶吉士李如筠簽出王士禎《古夫於亭雜錄》內李清一條;文源閣詳校官、額外主事李肖筠簽出《繹史》內李清序一篇。臣等俱即核削,臣紀昀亦行賠繕,粘貼呈覽。發下後,臣紀昀一併賠繕。謹奏。
(《禮部尚書紀昀等詳檢刪削並賠繕〈尚書古文疏證〉等書函折》)
六月十二日乾隆皇帝諭批:已知。
紀曉嵐接旨,誠惶誠恐,汗如雨下,他立即上一道奏章,請求允許他自認重校文源閣明神宗以後諸書。奏章開頭即表明了自己的愧悔和對皇帝的感恩:
臣紀昀跪奏,為瀝陳愧悔,仰懇天恩事。
本月初八日,文報到京,臣敬接廷寄諭旨,跪讀之下,惶駭戰懼,莫知所為。謹遵旨與臣彭元瑞將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底本內所引李清、錢謙益諸說,詳檢刪削。臣紀昀現在趲辦賠寫外,伏念臣一介庸愚,叨蒙簡擢,俾司《四庫全書》總纂之事,受恩稠疊,迥異同儕,理應辦理精詳,方為不辜任使。乃知識短淺,查核不周,致有李清《諸史異同錄》一事,雖幸蒙恩宥,已自覺日夜炙心。簽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復有失於刪除之處,更蒙我皇上格外矜全,不即治罪。聞命之下,感愧交並。在皇上聖度包容,固共仰天地仁愛之心,聖人寬大之政。在臣則受任至久,受恩至深,乃錯謬相仍,愆尤叢積,實天上無以對聖主,下無以對天下之人。若再不殫竭血誠,力圖晚蓋,是臣竟頑同草木,無復人心。
(《禮部尚書紀昀奏瀝陳愧悔並懇恩准重校賠繕明神宗後諸書折》)
接下來,紀曉嵐說,他伏查《四庫全書》,雖然卷帙浩博,但其中最涉嫌違礙的,多在明末和本朝初年之書。這個時期的諸書中,經部的違礙之處比較少,唯史部、集部及子部的小說、雜記易藏違礙。從《總目》上看,不過全書的十分之一二。初辦《四庫全書》時,或與他書參雜閱看,不能專意去留心這些地方,或者因為急著去繕寫,沒有從容地去字斟句酌。一經送武英殿之後,就散落在眾人之手,各抄各的,他無從再行核校。據現在查出的李清、閻若璩的兩本書類推,恐怕這樣的錯誤還會有不少。現在雖然集中了這麼大力量進行復校,但諸書雜閱,不能專力於明季、國初,又要兼校訛字、脫文、偏旁、行款及標記譯語,也不能專力於違礙。至於交他核定,他唯查所簽之是非,沒有簽出的更不能通閱一遍。他夜裡睡不著,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雖年已六旬,但精力還充沛,況且這書是他承辦的,門徑也熟,於違礙處易於查檢。所以不揣冒昧,請求皇上給他一條悔罪自贖之路,准許把文源閣明神宗以後之書,除了國朝列聖的御纂,皇上欽定及官刊、官修諸編從外,全由他來重校。凡有違礙,即行修改。仍知會文淵、文津二閣詳校官劃一辦理,他俱一一賠寫抽換,務期完善無疵。他斷不敢少有回護,致他日再蒙聖鑒指出,自取虐誅。
紀曉嵐又建議:他現辦核簽之事,計全書六千餘函,限兩月內校理完竣,每天須核簽一百餘函,方能剋期完工,這樣,就實在沒有餘力復勘其他的書了。況且這一天之內,詳校官一百二十五人收發往來、商酌應答,也不能靜心細閱。如蒙皇上恩典,准許兩個月為完成期限,各官銷簽完成之後,容他展限至皇上迴鑾之前,獨自常川在園,將明季、國初之史部、子部、集部應勘之書,再行盡力勘辦,庶幾違礙可以全除,秘籍益臻精善,他亦得以藉此來贖救以前的罪愆,報答皇帝的恩典。
乾隆皇帝當即諭示:「所有本日紀昀奏請自行認勘之明季國初史部、集部、子部及小說、雜記等書,現貯熱河之文津閣者,亦著陸續寄京,一併發交紀昀一體校勘。」
大概覺得讓紀曉嵐一個人承擔這麼重的賠寫資費有些失於公允,況且仔細想一想,把責任全推給紀曉嵐也不合適,而且紀曉嵐一介清儒,也未必能賠得起。十二日,乾隆皇帝又下諭旨,令紀曉嵐、陸錫熊、陸費墀三人共同賠付文淵等三閣修訂工價:「從前辦理《四庫全書》,系總纂紀昀、陸錫熊、總校陸費墀專司其事。朕以該員等纂輯訂正,著有徼勞,不次超擢,數年之間,晉階卿貳,乃所辦書籍竟如此荒謬舛錯。如是從前繕寫時,謄錄率意脫落遺漏,自不難將已邀議敘現膺民社各員斥革治罪。但此等訛謬,該謄錄等惟知照本繕寫,勢不能考訂改正。而纂校各員則系專司考訂之責,自應詳加細閱,方不致訛謬叢生,乃一任其襲謬沿訛,竟若未經寓目者。該員等所辦何事,其咎實無可辭。今紀昀既自認通行複閱明末各書,並請將看出應換篇頁自行賠寫,交部議處,而陸錫熊則因現出學差,陸費墀丁憂回籍,轉得置身局外,是使紀昀一人獨任其咎,轉令現在派出之大小官員分任其勞,實不足以昭平允。著將文淵、文源、文津三閣書籍所有應行換寫篇頁,其裝訂、挖改各工價,均令紀昀、陸錫熊二人一體分賠。至陸費墀,本系武英殿提調,後充總校,所有《四庫全書》,伊一人實始終其事,而其洊升侍郎,受恩尤重。較之紀昀、陸錫熊,其咎亦更重。現在續辦三分書應發文瀾、文匯、文宗三閣陳設者,現經該鹽政等陸續領運,俟各書到齊時,除書槅久經成造安設外,所有面頁裝訂木匣刻字等項,俱著陸費墀自出己貲,仿照文淵等三閣式樣罰賠,妥協辦理,就近陳設,以示懲儆而服眾心。不必令鹽商等承辦[4]!」
這次受罰最重的是陸費墀。
陸費墀,複姓陸費,名墀,字丹叔,浙江桐鄉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四庫館開,充任總校。進館後實心勤勉,十幾年辰入酉出,賣力不少,倒霉的事也數他最多。乾隆四十四年(1779),軍機大臣檢查出《四庫薈要》中繕寫有錯誤,上奏皇上給副總裁董誥和總校陸費墀分別記過十次,並交都察院、吏部分別察議。第二年,副總裁王傑又參奏他將各書底本丟了四五百種,而且拖延掩飾,乾隆皇帝諭將陸費墀解任,交英廉、胡季堂、金簡、曹文埴審訊。最後經審查不是丟了四五百種,而是三十八種。乾隆法外開恩,讓他官復原職,但交部議處,勒令他將丟失各書購覓賠補。吏部討論,應降一級,將原來獎勵加的一級抵消。
這次陸費墀正在老家守孝,乾隆皇帝通過和珅寄諭浙江巡撫琅玕、江蘇巡撫閔鄂元、兩淮鹽政征瑞、杭州織造額爾登布等官員,讓他們傳旨給陸費墀,並監督辦理。
乾隆皇帝申斥陸費墀:「因思此事發端于于敏中,而承辦於陸費墀,雖朕旨有辦大事不能無小弊,亦不應為之已甚也。其條款章程俱系伊二人酌定,今所繕書籍,荒謬至此,使于敏中尚在,必當重治其罪,因業已身故,不加追究,以示始終保全。至陸費墀從而附和,是以于敏中奏充武英殿提調,令專辦《四庫全書》一切事宜,眾人之進退,皆出其手。朕以辦理《四庫全書》,右文典學,美富兼賅,事甚宏鉅,嘗諭軍機大臣等,若纂校諸臣果能辦理完善,即僥倖數人,成此鉅典,亦所不究。是以陸費墀不數年間洊升侍郎,受恩尤重,該員既邀不次超遷,自應倍加感奮,即所繕書籍不能免些微魯魚亥豕之訛,亦應大局完整,足備披覽。今竟舛謬叢生,應刪不刪,且空白未填者竟至連篇累頁,荒唐若此,該員所司何事?是陸費墀實有應得之咎。姑念伊業經邀恩於前,此時不加治罪,止令罰賠以示懲儆,乃係朕格外成全之意[5]。」
另一方面,乾隆皇帝又想到,這一類事如果交給鹽商去承辦,則他們無從知道文淵等閣式樣,勢不得不訪求通曉熟諳之人。而陸費墀曾充提調、總校,三閣之書都是由他來經辦,這一點大家都明白,所以鹽商一定會去求陸費墀。這樣的話,陸費墀不但可免罰賠,而說不定還會藉此機會撈一把。天下哪應有這樣的道理?乾隆皇帝特製告誡鹽商,不許幫陸費墀出資,暗中津貼幫辦也不允許,概不得稍有干涉,責令地方督撫一定要嚴加查察。
浙江巡撫琅玕,同杭州織造額爾登布至文瀾閣查點應辦各書情況,並向陸費墀傳達了皇帝諭旨。陸費墀跪地聽旨,面如土色,渾身癱軟,幾乎昏厥。他再三表示:「墀受恩深重,今書中錯謬不能看出,復蒙皇上天恩,不加治罪,止令罰賠,實屬無地自容。惟有恪遵恩旨,敬謹賠辦,不敢稍有草率。至墀荷蒙寬典,已為萬幸。墀具有天良,斷不敢向商眾等稍圖沾潤,自乾重罪。」杭州織造額爾登布奏明乾隆皇帝:「臣體察情形,陸費墀之言尚屬真切。除各商現據撫臣琅玕飭行鹽道傳示,無許暗中幫貼資助外,臣當即催令陸費墀將奉到各書逐一趕辦,余俟續有領回,亦即令其遵旨賠辦,俾臻劃一[6]。」
八月,又發生了繕書處總校官王燕緒校對之書發生訛脫錯謬之事,吏部對其處分,降三級留用。這件事聯繫到陸費墀丟失原本的過失,吏部遂議處陸費墀革職。
四閣圖書卷帙浩大,面頁裝訂木匣刻字等一應事宜,費用高達十數萬兩銀子,陸費墀賠光了家產,又債台高築,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
這以後數年之間,陸費墀往來於江浙兩省之間,兩下照看,又憂憤交加,乾隆五十五年(1790),死於任上。陸費墀死後,乾隆皇帝仍不罷休,諭示:「陸費墀本系寒士,家無擔石,向在于敏中處藉館為業,諒不過千金產業耳。今所辦三閣書匣等項及繳出罰銀一萬兩,計其家資,已不下三四萬。若非從前在四庫館提調任內苞苴饋送,何以有此多貲?現在陸費墀業已身故,所有插架裝匣之事,若令伊子接辦,恐未能諳習,且身後所遺家業,想已無多,亦難措辦。」因此諭令江浙地方官員,查明其原籍田房產業,加恩酌留一千兩之數,為家屬養贍之用,如尚有餘貲,即用來裝潢江浙三閣書籍之用,所缺經費由當地督撫委派商人接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