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3 22:11:52
作者: 何香久
這天,劉墉、彭元瑞、王文治等幾個老友拉紀曉嵐赴文酒之會,說是朋友們一起小聚,實際上是給紀曉嵐壓壓驚。
紀曉嵐心裡明白,他連著兩次都是險遭了和珅暗算,就是因為他寫了那個「竹苞」的匾額。他這詼諧謔浪的天性,給他帶來了大麻煩。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這天性,可不是那麼好改的。一有時機,就不由自主地迸發出來了。
偏巧這次宴會上,同座有一位姓李的御史,也是性情滑稽之人。前些年,他受過紀曉嵐的捉弄,讓他丟了不小的面子。
那次大家飲酒聯句,興致正酣時,見一隻狗從廚房前跑過,這位李御史佯問紀曉嵐:「是狼?是狗?」
「是狼」與「侍郎」同音,時紀曉嵐正在侍郎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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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曉嵐急對:「是狗。」
李御史問:「何以知之?」
紀曉嵐說:「狼與狗有兩點不同,一則看尾巴上下來區別,下垂是狼,上豎是狗;二則看它吃什麼東西,狼非肉不食,狗則遇肉吃肉,遇屎吃屎。」
「上豎」與「尚書」同音,「遇屎」又與「御史」同音。
「哈哈,尚書是狗,御史吃屎!」大家哄堂大笑,鬧得李御史尷尬萬分。
今天他想報復紀曉嵐一下,說:「紀大人,我有個親戚,想求您一副楹聯,不知您肯不肯賞光?」
紀曉嵐問:「尊親在何處得意?」
李御史說:「散館後一直在翰林院。」
紀曉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聖代即今多雨露。」
李御史笑了,紀曉嵐為人撰聯,其上聯必用「聖代即今多雨露」句,意謂當今皇帝聖明有道,對臣民寬厚仁慈,普施恩澤。下聯則亦集唐人詩句為之,然而決不重複。李御史見紀曉嵐果然跳進他挖的坑裡,笑說:「紀大人,我這親戚,是以詞林洊擢卿貳,很快又奉詔回原衙門行走,這個上聯不合適吧。」
詞林是翰林的別稱;卿貳,是侍郎的別稱。因為六部尚書為正卿,各部侍郎的地位僅次於尚書,所以稱「卿貳」。「行走」,則是翰林院中品級最低的官員。官職升為侍郎,但很快又被貶職,回到翰林院任行走之職,一下子連降了數級,這哪裡還能說「聖代即今多雨露」呀?
大家都笑了,在等著看紀曉嵐如何出下聯。
紀曉嵐原本是翰林中人,心想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我上了這傢伙的當了。他略一思忖,對出了下聯:「謫居猶得住蓬萊。」
大家一時怔住,片刻,叫起好來。彭元瑞說:「這是唐代元稹《以州宅夸於樂府》中的詩句:『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紀大人化用得高妙。」
劉墉說:「雖然遭貶謫,卻一下子貶到蓬萊仙境,也算因禍得福,這就跟『聖代即今多雨露』貼題了。」
王文治笑說:「曉嵐縱浪大化,我輩不能望其項背。須知得也於斯,失也於斯。寧不慎乎。」
紀曉嵐說:「正是正是。我的朋友董元度先生,也是個性格詼諧的人。他老家山東平原縣有演劇送葬人家,求他在戲台上題寫一額,你們猜他寫了啥?他寫了『弔者大悅』四個字,一邑傳為口實,致那家人終身切齒痛恨,後來有幾次藉故陷害他。元度先生多次和朋友們說起這件事,讓大家引以為戒。」
王文治說:「可惜你自己把他講的這個教訓給忘了。」
紀曉嵐說:「那得看你碰到的是君子還是小人,如王兄您,和您開什麼樣的玩笑都沒關係。」
紀曉嵐指的是數年前的一件事。
紀曉嵐有一次退直,路過王家,進門對王文治的夫人說:「弟妹我今天是報喜來了。」
王文治夫人問:「喜從何來?」
紀曉嵐說:「當今皇上敕封你為光華夫人,所以我特地先來告知一聲。」
王文治回到家,夫人告訴他這件事,王文治搖頭苦笑,說:「紀曉嵐這傢伙,真拿他沒辦法。」
原來都下流行對聯有「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句。
談笑間,劉墉說:「最近紀大人作了《京官》詩數十首,頗可解頤,不知諸位大人聽說沒有?」
大家都說:「願聞其詳。」
劉墉說:「這十幾首《京官》詩我記不全,只有《小軍機》一律背得熟悉。」於是就背誦出來:
對表雙鬟報丑初,披衣懶起倩人扶。
圍爐侍妾翻貂褂,啟匣嬌童理素珠。
流水是龍車是馬,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入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王文治說:「好一個『流水是龍車是馬,主人如虎仆如狐』,這副嘴臉畫得活脫脫呼之欲出!」
彭元瑞擊節道:「最好的還是尾聯:『昂然直入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由氣宇軒昂轉而低聲下氣,轉得好,轉得妙!」
劉墉又說:「春帆還有一詩,十分高妙。」
大家皆曰:「願聞其詳。」
劉墉說:「你們都知道的一個人——不說他名字了——為了趨炎附勢,讓自己的老婆拜相國之妾為乾娘。老相國剛死,又馬上讓老婆去轉拜新相國為義父。登堂拜見之後,這人的老婆從懷中掏出一串珊瑚朝珠,雙手捧上,鬧得相國驚慌失措。春帆有詩譏此事,詩是這樣寫的——」他將那首詩讀了出來:
昔曾相府拜乾娘,今日干爺又姓梁。
赫奕門楣新吏部,淒涼池館舊中堂。
君如有意應憐妾,奴豈無顏只為郎。
百八念珠親手捧,探來猶帶乳花香。
(《清朝野史大觀》卷十二)
眾人皆擊節。王文治說:「這尾聯簡直妙不可言。『乳花香』三個字俏皮之甚,有趣!有趣!」
有了這個話題,那次小宴一直到夤夜才散,大家尚意猶未盡。
幾乎所有關於紀曉嵐的筆記、野史都不無誇張地寫到了紀曉嵐的敏捷機智,似乎他從來就沒有被人難倒過。不過有些玩笑開過了頭,甚至成了惡謔。
某日有某太守來拜見紀曉嵐,紀曉嵐見他左額長了一個胡桃大的肉瘤,便說:「君擁連城、統僚屬,累累者何以儀眾?某市有某某郎中,專治此疾,但他的方子秘而不宣,必先具厚禮,他才會開藥方。」某太守如言,去找那個郎中,一見面嚇了一跳,原來那個郎中額上也長了這麼一個肉瘤。這位太守始悟讓紀曉嵐戲弄了,氣惱而歸。
天津的太守牛稔文,本來與紀曉嵐是姑表兄弟,兒子要娶媳婦,請表弟紀大翰林寫個喜聯,紀曉嵐送了副喜聯,云:「繡閣團同望月,香閨靜對好彈琴」。牛太守喜滋滋把對聯掛上。第二天紀曉嵐來賀喜,指著對聯問表兄:「我用尊府典故何如?」牛稔文這才悟出,原來紀曉嵐此聯用了兩個同牛姓主人有關的成語「同牛望月」「對牛彈琴」。
紀曉嵐多經宦途顛躓,洞識人生,有人說他老於世故,過於圓滑,因此才成為皇帝的寵臣。殊不知,他除了有磨鍊出來的這一份世故外,時常流露出的,卻是他的本真。
曹錫寶案之後,紀曉嵐很快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又恢復了他諧謔滑稽的本性。但他還是記取了一個教訓,為謔不應為虐,這個分寸可一定要牢牢把握。
[1]見《刑部河南司員外郎前江蘇按察使司按察使檢齋王公墓志銘》,《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六《墓志銘·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