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11:49
作者: 何香久
朋友們不幸而言中,和珅果然等到了向紀曉嵐施行報復的機會。
紀曉嵐在左都御史任上履職不到三個月,就發生了一件大案。
乾隆五十年(1785)四月,某部員外郎海升與妻吳雅氏發生爭執,導致其妻身亡。海升報說妻子是自縊而死,步軍統領衙門接報,將此案提交刑部處置。死者吳雅氏的弟弟貴寧,認為其姐死因不明,拒不簽字具結,事情鬧大了。
乾隆皇帝讓左都御史紀曉嵐會同刑部侍郎景祿、杜玉林帶領刑部熟諳辦案的員外郎王士棻等前後開棺檢驗。
在辦理這個案件時,紀曉嵐的確有些敷衍。因為他同情海升是一個耿介的漢子,而他的妻子吳雅氏又十分刁悍。再加上這個海升是大學士兼軍機大臣阿桂的親戚,審理官員也不願得罪阿桂,所以不希望把事情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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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案子讓紀曉嵐很頭痛。
因為案子牽扯到了兩位大員——阿桂與和珅。兩人都是大學士兼軍機大臣,一向面和心不和,明爭暗鬥。海升是阿桂的親戚,貴寧的後台是和珅,辦案人誰也不敢得罪。
到了驗屍現場,打開棺木,景祿讓紀曉嵐上去驗看。看了半天,紀曉嵐也沒有看出縊痕,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但他沒有當時表態,他要先聽聽司員們的意見。
景祿、杜玉林、王士棻等都說脖子上有縊痕,自縊身亡可成定論。紀曉嵐也只好任憑司員們察定便是。於是一同簽名具奏:「公同檢驗,傷痕確係縊死。」
對這個結論,貴寧不肯罷休,聲言海升是阿桂的親戚,刑部有意包庇罪犯,討好阿桂。連步軍統領衙門、刑部、都察院一塊兒告到了皇上那裡。
和珅知道了這件事,立即興奮起來。前段時間紀曉嵐給他題寫亭額,被皇帝看出罵他家「個個草包」,他心裡一直結著疙瘩,總想找個碴兒治治這個紀曉嵐。另一方面,也藉此機會整倒他的宿敵阿桂。
和珅雖受皇帝異寵,卻始終沒能坐上首席軍機大臣這把交椅,就是因為阿桂一直是擋在他面前的一堵高牆,是壓在他頭頂上的一塊巨石。阿桂是大學士阿克敦之子,以英勇善戰著稱,卻少有文才。他與和珅同一年進入軍機處,當時軍機處首席大臣是于敏中。軍機大臣排名,和珅排第七位,阿桂排第八位。和珅入直軍機處的身份是戶部左侍郎,而阿桂的身份卻是太子太保、一等誠謀英勇公、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與阿桂相比,和珅的身份就差多了。果然,第二年阿桂的排名就躍到了第三位,而和珅排名第八位,反而向後退了一步。乾隆四十四年(1779)于敏中病死,阿桂頂替于敏中成為首席軍機大臣。而且這個阿桂,與紀曉嵐有很深的私交,阿桂之父阿克敦,是紀曉嵐的座師,乾隆十二年(1747)丁卯順天鄉試,紀曉嵐以第一名解元奪魁,那一年的主考官就是刑部尚書阿克敦,副主考是左都御史劉統勛。有了這層關係,紀曉嵐與阿桂之間的交情就不用多說了。
如果說阿桂是和珅左眼裡的一顆釘子,那麼與阿桂交好、又敢於公然戲弄他的紀曉嵐,就是他右眼裡的一顆釘子。
借海升一案,足可一舉拔除眼中之釘,可謂一石二鳥。和珅於是到處煽風點火。
當時阿桂在外視察河工,並不在京,不可能為這麼一件事向辦案人員有所授意。這一點,乾隆皇帝應該心知肚明。但他最討厭的是臣僚們之間互相依草附木,決定派人重新勘查。於是具有豐富鞫獄經驗的戶部侍郎曹文埴被安排複查此案。勘驗結論,是縊痕不清。最後乾隆皇帝乾脆讓和珅和阿桂一起出馬,會同刑部堂官和原驗、復驗堂官,再次開棺檢驗,這下真相大白。
於是嚴訊海升,始將毆踢致死、裝點自縊實情供出,結果定案為海升毆妻致死。
乾隆皇帝大為震怒,降旨對幾位辦案和涉案大臣嚴加處置:「此案原驗、復驗之堂官,竟因海升系阿桂姻親,膽敢有意回護,此番而不嚴加懲儆,又將何以用人?何以行政耶!」阿桂雖不知情,仍受革職留任、罰俸五年處分。刑部右侍郎杜玉林、員外郎王士棻,都是紀曉嵐同榜進士。海升案發後,先擬定杜玉林謫戍,由王士棻接任此職。隨著責任的追究不斷深化,王士棻也牽扯了進去,竟與杜玉林一起發配伊犁。
紀曉嵐這次又意外地逃過了一劫。
乾隆皇帝在諭旨中指斥:「原派出之紀昀,本系無用腐儒,原不足具數,況伊於刑名事件素非諳悉,且目系短視,於檢驗時未能詳悉閱看,即以刑部堂官所言隨同附和,著交部嚴加議處。」最後結局是不了了之。
乾隆皇帝沒處分紀曉嵐的理由,一是他本系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且對刑名之事不熟悉;二是因為紀曉嵐本來就是近視眼,看不清楚,所以只能對刑部堂官的檢驗結果隨口附和。儘管沒被處分,但紀曉嵐還是出了好幾身冷汗。
杜玉林和王士棻發配伊犁,一年後被恩命詔還,杜玉林死在回京路上,王士棻在嘉慶元年(1796)死於刑部員外郎任上。紀曉嵐為他撰寫墓志銘,稱王士棻:「刑名三四十年,所平反不可以縷數。官刑部時,鞫獄定讞,雖小事必虛公周密[1]。」最後復勘此案的戶部侍郎曹文埴,安徽歙縣人,出生於鹽商之家,乾隆二十五年(1760)進士,海升案後,被擢為戶部尚書。和珅加強了對他的拉攏,曹文埴終不依附,告病還鄉,離開了朝廷這塊是非之地。
這場風波過去,紀曉嵐只是受了一場驚嚇,並沒有受到處分,和珅心裡悻悻然,他又耐心地等待下一個機會。他相信,只要他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會穩操勝券。
這個機會又讓和珅等到了。
這次發生的事,竟與他本人有關。
乾隆五十一年(1786)六月,在承德避暑的乾隆皇帝接到了一件奏章,參劾和珅的家人劉全劉禿子「本系車夫,管家務,服用奢侈,器具完美,苟非侵冒主財,剋扣欺隱,或借主人名目招搖撞騙,怙恃勢營私,焉能如此」。上奏章的人是監察御史曹錫寶。
乾隆皇帝讀完奏章,首先覺得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劉全只是一個僕人,但劾奏劉全的目的肯定是想搞倒和珅。繼而又想到曹錫寶的奏事肯定有人在幕後指使。
這個幕後的推手是誰?乾隆皇帝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紀曉嵐。
為什麼會懷疑紀曉嵐?第一,這位曹御史是紀曉嵐的部下;第二,去年發生的海升毆妻致死案,和珅是費盡心機要治紀曉嵐的罪的,這一點紀曉嵐也心知肚明。上個月,剛剛發生了兩廣總督富勒渾家奴殷士俊案。殷士俊被告發擁有巨額不明來路的資產,經過查實,查出其家現銀及出借銀錢兩萬餘兩,田三百六十多畝,房屋三處,還有他兒子捐監生的部照一張。所以富勒渾被撤職查辦。肯定是紀曉嵐從富勒渾案子中受到了啟發,再加上銜恨於和珅,才唆使曹錫寶上奏。
這位曹錫寶,字鴻書,號劍亭,上海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進士,但仕途多舛,乾隆四十年(1775)混了個山東督糧道,又因旗丁鬥毆發生命案,被降為部員使用,命在《四庫全書》處行走。乾隆五十年(1785),曹錫寶六十七歲,與千叟宴,之後特旨授陝西道監察御史。曹錫寶為人耿介,胸襟瀟灑。他認為和珅是吏治腐敗的罪魁禍首,決心參他一本,於是先從和府管家劉全身上打開缺口。
劉全外號「劉禿子」,是和府的老僕,本是車夫出身。和珅幼年時,多得到他的保護,因此對他甚是倚重。如今和珅權焰熏天,劉全自然為所欲為。他總攬和府一應事務,靠敲詐勒索,漸漸積累起自己的財富。他在興化寺修起自己的深宅大院,衣服穿戴,遠遠超出一個僕人的規格。
曹錫寶的奏章寫好後,先拿給吳省欽看。吳省欽是江蘇南匯人,時任侍郎之職,正二品大員,和曹錫寶是同鄉,又是好朋友。曹錫寶本想讓他給出出主意,沒想到這個吳省欽已經暗中投到了和珅門下,聞曹錫寶參劾和珅家人劉全,先是嚇了一跳,馬上又覺得這真是一個進身的良機。他虛與委蛇,打發走了曹錫寶,當即派心腹騎了匹快馬,飛奔熱河,密報正陪著皇上在承德避暑的和珅。
和珅得知此事,心裡也慌了,他立即想到的也是兩廣總督富勒渾家奴殷士俊的案子。和珅忙把劉全緊急召到承德,讓他迅速拆除購置的豪宅,燒掉超過規制的車輿,把不該穿戴的衣物之類統統銷毀,不留任何蛛絲馬跡,消滅掉一切證據。
乾隆皇帝接到曹錫寶的奏章,立即召隨駕的和珅詢問。和珅早就胸有成竹,回奏:「劉全並無禿子之名,本系世仆,有旗檔可查。因家人眾多,奴才宅子裡住不下,所以讓他在宅西附近興化寺街居住,一向派在崇文門稅務上照管一切,尚為安分樸實。奴才平時對家人管束甚嚴,從來沒聽說過他們中有誰敢在外邊招搖滋事。也許是奴才扈從皇上出來時間久了,無人管教,漸有生事之處也說不定。請皇上降旨,派人嚴查重處。」
這話讓乾隆聽了心放下一半。其實和珅只擔了場虛驚,乾隆皇帝壓根兒就不想找他的麻煩。
乾隆皇帝向軍機大臣傳旨,稱曹錫寶「乃徒托諸空言」,「或竟系紀昀因上年海升毆死伊妻吳雅氏一案,和珅前往驗出真傷,心懷仇恨,嗾令曹錫寶參奏,以為報復之計乎?此乃朕揣度之言,若不出此,則曹錫寶之奏何由而來?」
諭旨中說:「又據和珅稱:家人全兒已到熱河,曾面加詰問,伊供:不但從不敢招搖滋事,交接官員,即所謂房屋寬敞,器具完美,容或有之,亦非可以挾以外出之物。我於曹御史名姓素未聞知,彼又何從目睹?等語。雖系一面之詞,亦尚近理。曹錫寶身為言官,必不至下交奴僕,其車馬衣服,尚可雲遇諸路途,至房屋寬敞,器具完美,非身臨其地何能知悉乎?至全兒代伊主辦理崇文門稅務有年,稍有積蓄,蓋造房屋數十間居住,亦屬事理之常。從前及現在,內外大臣家人中似此者恐亦不少。若無似殷士俊等之有真贓實據,概以車服房舍之故,查拿治罪,則在京大臣之仆,安得人人而禁之!且必人人側足而立,亦斷無此政體。設或全兒在崇文門代伊主經營稅課,於額稅之外私有加增,若累商民以肥私囊,綿恩簽派番役,一經訪查無難得實。儻王大臣等嚴行察訪,全兒並無生事疑跡,而曹錫寶徒以無根之言,遽行陳奏,以博建白之名,朕又何能以空言遽入人罪乎?!將此由四百里諭令留京王大臣等,並令紀昀知之。即將查訊情形先由四百里馳奏,不必俟本報之使。欽此。」
紀曉嵐接到軍機處傳送的諭旨,出了一身冷汗。
曹錫寶與紀曉嵐友情篤深,又是他的下屬,但曹錫寶劾奏劉全之事,他實不知情。諭旨中,乾隆皇帝擺出了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但實際上左袒和珅,這是明眼人不難看出來的。而且更可怕的是,皇帝懷疑紀曉嵐是幕後第一推手,似已成定案,如果曹錫寶的指控不能坐實,這一回自己又難逃此劫。
一連幾天,紀曉嵐如坐針氈,寢食難安。他不敢去找曹錫寶問訊,怕讓人知道,加深罪責,又想到和珅也決不會放過這個實施報復的機會,必定要深文周納。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盧見曾案受牽連,前車未遠,至今心有餘悸。
乾隆皇帝指示留京王大臣,對此事一定要詳細訪查詢問,務得實在情節。乾隆皇帝說:「這不是我有意為和珅開脫。你們辦案的人也不要嚇唬這個曹錫寶,務必平心靜氣,讓他說出實情。」乾隆先是命王大臣傳詢曹錫寶,又命皇孫綿恩、都察院堂官和步軍統領衙門司官,帶同曹錫寶去實地考察。
到了興化寺街一看,曹錫寶一下子傻了、呆了,仿佛走進夢裡,大腦一片空白。
原先他親眼所見的劉全那一片高房大屋,居然不復存在!只有平平整整一塊空地。
他一次又一次拼命揉搓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的一片青堂瓦舍,怎麼會在幾天內從大地上蒸發,片瓦無存?
高壓之下,曹錫寶只得承認所奏非實,又說他參劾劉全的目的是讓和中堂防微杜漸:「我與和珅家人全兒向來從不認識,即伊在崇文門管理稅務,我並不知道,伊於額稅之外有無擅自增加另項情弊亦未有人說過。我因聞全兒住房服用甚是完美,於路過興化寺街留心察看,見其房屋甚是高大,我想伊系家奴,焉有多資造此華屋?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搖撞騙之事,是以具奏。」
對這個交代,乾隆皇帝當然不滿意。因為他要弄清楚的是曹錫寶劾奏劉全的真正用意,尤其重要的是抓出幕後操縱的推手。他又諭軍機大臣:「曹錫寶既雲全兒情弊從未有人說過,又未親到伊家,何以又稱聞全兒住房服用甚是完美?究竟聞之何人?必有著落。非有人說過,則曹錫寶何以知全兒住興化寺街,而經過時留心察看?況京城內外,大街小巷,房屋甚多,御史又無逐戶查訪之理,若非中有成見,何以獨於全兒住屋如此留意耶?著王大臣令將全兒滋事不法之處究竟聞之何人,據實明言,毋再任其狡飾。」
乾隆皇帝指示辦案大臣:去劉全家查訪之後,再去阿桂家和其他用事人家住處,看看他們的管家有多少房子。如果阿桂等家人住房不如劉全多,就治劉全以僭越之罪;若阿桂等家管事家人住房有劉全多且大者,則一定要問問這個曹錫寶,為什麼偏偏盯住一個劉全不放。
曹錫寶後悔自己沒有把事情的後果想周全,以至多嘴招禍,還牽連了紀大人。不管辦案人員如何威逼誘供,讓他交代出幕後推手,他只一口咬定這事與紀曉嵐無關。他所得知劉全的情況既非紀曉嵐提供,他上奏更不是受了紀曉嵐的唆使。
七月十八日,乾隆皇帝下諭:「我朝綱紀肅清,大臣中亦無攬權藉勢、竊弄威逼之人,此所可以自信者。」他認為曹錫寶的胡亂劾奏,雖沒有人在背後唆使,但影響卻極壞,必然會開啟黨援黨爭的先河,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而且皇帝推測曹錫寶劾奏的動機,是由於今年為鄉試之年,曹錫寶上這道奏章是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或記其名而出差耳,所見甚鄙。」
此案的結局是,曹錫寶被革職留任。
紀曉嵐坐實與這件事無關,沒有受到處分。和珅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
紀曉嵐在心驚肉跳中過了幾個月,案子結了,他的心卻始終沒有放下來。他為曹錫寶擔憂,更為自己擔憂,天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
曹錫寶受了革職處分,生性瀟灑的他卻不以為意,又去寄情於山水。他有一次拿出一幅《綠波花霧圖》讓紀曉嵐題詩,紀曉嵐在上面題詩二首:
醉攜紅袖泛春江,人面桃花照影雙。
名士風流真放達,蘭舟不著碧紗窗。
灑落襟懷坎凜身,閒情偶付夢遊春。
如何樂府傳桃葉,只賦羅裙打槳人。
(《三十六亭詩》)
紀曉嵐不像曹錫寶那樣耿介直白,但他們的心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