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11:00 作者: 何香久

  乾隆四十六年(1781)二月十六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二百卷初稿完成,這是一項曠古文獻工程。呈進御覽,乾隆龍顏大閱,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已辦竣,呈覽,頗為詳核。所有總纂官紀昀、陸錫熊,著交部從優議敘[3]。」

  《總目》共收書三千四百六十一種,七萬九千三百零九卷,加上存目六千七百九十三種,九萬三千五百五十一卷,共收書一萬零二百五十四種,十七萬二千八百六十卷,是中國古代規模最為弘大、體制最為完善、編制最為出色的目錄學巨著。

  

  編纂《總目》的緣起,要上溯到《四庫》開館之前。乾隆三十七年(1772),皇帝發布第一道中外搜訪遺書詔令,命令各省督撫著力購訪古今著作,以彰「稽古右文」之盛,並特別指出:「各省搜輯之書,卷帙必多,若不加之鑑別,悉行呈送,煩復皆所不免。著該督撫等先將各書敘列目錄,注系某朝某人所著,書中要旨何在,簡明開載,具摺奏聞。候會齊後,令廷臣檢核[4]。」這是《四庫總目》編纂的最初緣起,同時也大體上提出了編纂框架和基本原則。

  同年十一月,安徽學政朱筠借乾隆皇帝下詔訪求遺書之機,提出了開館校書的奏摺,其中第四條提出編纂目錄的構想:「著錄校讎,當並重也。前代校書之官,如漢之白虎觀、天祿閣,集諸儒較論異同及殺青;唐宋集賢校理,官選其人,以是劉向、劉知幾、曾鞏等,並著專門之業。列代若《七略》《集賢書目》《崇文總目》,其書具有師法。臣請皇上詔下儒臣,分任校書之選,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書上,必校其得失,撮舉大旨,敘於本書卷首,並以進呈,恭俟乙夜之披覽。臣伏察武英殿原設總裁、纂修、校對諸員,即擇其尤專長者,俾充是選,則日有課,月有程,而著錄集事矣[5]。」

  這個奏章經大學士劉統勛等多次廷議,終於達成一致意見,在對關於總目錄編纂方面,提出如下意見:「查古人校定書籍,必綴以篇題,詮釋大意。《漢書·藝文志》所稱『條其篇目,撮其旨意』者,所以倫次得失,使讀者一覽瞭然,實為校讎良法。但現今書籍,較之古昔日更繁多,況經欽奉明詔、訪求著錄者,自必更加精博,若如該學政所奏,每一書上必撮舉大旨,敘於卷首,恐群書浩如淵海,難以一一概加題識。查宋王堯臣等《崇文書目》、晁公武《讀書志》,皆就所有之書,編次目錄,另為一部,體裁最為簡當,應即仿其例。俟各省所采書籍全行進呈時,請敕令廷臣詳細校訂,依經、史、子、集四部名目,分類匯列,另編目錄一書,具載部分卷數、撰人姓名,垂示永久,用詔策府大成,自帙唐宋而更上矣[6]。」

  這個意見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贊同,當日下旨諭示:「應俟移取各省購書全到時,即令承辦各員將書中要旨隱括,總敘崖略,粘貼開卷副頁右方,用便觀覽[7]。」當時大學士和皇帝的初衷,是為閱讀查詢之便,編一部簡明目錄,而沒有明確意識要編纂出一部卷帙龐大的解題目錄來。

  《四庫總目》的成書,大體上經歷了三種形態:

  第一是各省送書時報呈的簡單提要,除江浙較為簡略地概述了本書著者、卷數、特點之外,其他省僅註明作者、卷數(或冊數)而已。

  第二是館臣撰寫的提要。前期,《四庫全書》館中「校勘《永樂大典》纂修分校官」和「校辦各省送到遺書纂修官」分別負責輯佚和校閱各自分管的書籍內容,編寫提要,敘列作者爵里,記述版本源流,撮舉典籍要旨,考訂文字,並提出應刻、應抄、應存的建議。在編寫提要初期,由於沒有統一的編寫標準和總負責人,原有的提要及後來新編寫的提要繁簡不一、條理紛繁,問題多多。

  第三就是總纂完成最後的修改審訂。紀曉嵐和陸錫熊到任後,在纂修官編寫各篇提要的基礎上,筆削考校,或增刪,或分合,字斟句酌,再三潤飾,有很多需要重新撰寫。原本體例不一、行文詳略懸殊、表達觀點亦各異的提要稿,經二人特別是紀曉嵐筆削考核、一手刪定後,體例整齊,燦然可觀。

  紀曉嵐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貢獻,首先是主持了《總目》的分類,他自己說:「余校錄《四庫全書》,子部凡分十四家,儒家第一,兵家第二,法家第三,所謂禮、樂、兵、刑,國之大柄也,農家、醫家,舊史多退之於末簡,余獨以農家居四,而其五為醫家;農者民命之所關,故升諸他藝術之上也[8]。」《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總結了自漢劉向父子、班固以來歷代分類目錄的得失利弊,進一步充實了分類體系。其所採用的分類法,實為中國四部分類法之集大成,所收書籍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編排,於部下分類,類下再分子目,共分四部四十四類六十六子目,其中經部十類、史部十五類、子部十四類、集部五類。有些類下又析出若干小類,同一類書籍以時代先後為序。如《經部》分為「易」「書」「詩」「禮」「春秋」「孝經」「五經總義」「四書」「樂」「小學」十類。其中「禮」又下分為「周禮」「儀禮」「禮記」「三禮總義」「通禮」「雜禮書」六子目;「小學」分為「訓詁」「字書」「韻書」三子目。《史部》分為「正史」「編年(附起居注)」「紀事本末」「別史」「雜史」「詔令奏議」「傳記」「史鈔」「載記」「時令」「地理」「職官」「政書」「目錄」「史評」十五類。其中「詔令奏議」又分「詔令」「奏議」二子目;「傳記」分「聖賢」「名人」「總錄」「雜錄」「別錄」五子目;「地理」分「宮殿疏」「總志」「都會郡志」「河渠」「邊防」「山川」「古蹟」「雜記」「遊記」「外紀」十子目;「職官」分「官制」「官緘」二子目;「政書」分「通制」「典禮」「邦計」「軍政」「法令」「考工」六子目;「目錄」分「經籍」「金石」二子目。《子部》分為「儒家」「兵家」「法家」「農家」「醫家」「天文算法」「術數」「藝術」「譜錄」「雜家」「類書」「小說」「釋家」「道家」十四類。其中「天文算法」又分「推步」「算書」二子目;「術數」類又分「數學」「占候」「相宅相墓」「占卜」「命書相書」「陰陽五行」「雜技術」七子目;「藝術」類又分「書畫」「琴譜」「篆刻」「雜技」四子目;「譜錄」類則分「器物」「食譜」「草木蟲魚鳥獸」三子目;「雜家」類分「雜學」「雜考」「雜說」「雜品」「雜纂」「雜編」六子目;「小說」類分「雜事」「異聞」「瑣語」三子目;余不分子目。《集部》分為「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四類。其中「別集」分「漢至五代」「北宋建隆至靖康」「南宋建炎至德佑」「金元」「明洪武至崇禎」「清初至乾隆」六子目,系編年分目;「詞曲」類又分「詞集」「詞選」「詞話」「詞譜詞韻」「南北曲」五子目;余不分子目。

  這樣的分類體系嚴密完善,將上萬種書籍組織成一個有機整體,脈絡清晰,源流井然。形成了一種既能反映書籍版本、內容、文字、著作事跡,又能表達作者政治理念和學術思想的全新的提要形式。可以說,《四庫提要》集中國古典目錄學方法之大成,又成功開創了目錄學的新領域。

  乾隆皇帝於四十六年(1781)二月二十五日頒諭,《四庫全書》各部著錄次第由此確定:「諭:昨據《四庫全書》總裁奏進《總目》,請於經、史、子、集各部,冠以聖義、聖謨等六門,……於編排體例,實屬未協。……俱者各按撰述人代先後,依次編纂。至我朝欽定各書,仍各按門目,分冠本朝著錄諸家之上[9]。」

  從乾隆四十四年(1779)翁方綱的一首詩中,可以看出《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進程及主要特性。

  翁方綱此詩,為紀曉嵐將錢大昕所撰《曹全碑跋尾》一條著於《總目》而作:

  篋中收得萬山青,跋尾非徒翰墨靈。

  不獨研經兼石史,曹全碑已伏茶星。

  (翁方綱《東墅複次前韻,有鍾懷山院長、盧抱經學士、錢辛楣詹事,且及二君經學,因複次答,兼懷二君》)

  詩註:「辛楣邁尤殫心史學,故云爾。昨見曉嵐援辛楣《曹全碑跋尾》一條,著於《四庫書錄》。不特徵定論之公,亦見友朋服善之益也。」翁方綱之詩及注文中傳達了如下信息:首先,《總目》是有較為詳盡的分工,由館臣依書籍類目分頭起草,而不是以經史子集的順序編錄。如以經史子集次序編錄,那麼四十四年(1779)正在編寫中的僅能到史部提要部分;其次,《總目》著錄當代人著述頗多,紀曉嵐的甲戌科同年錢大昕、王鳴盛、姜炳章、顧鎮、范家相諸人都見於著錄。紀曉嵐編纂《總目》的這種「服善」精神,誠可敬佩,然少為人所知,翁方綱的詩,可為存證。

  紀曉嵐對《總目》的貢獻之二,是主纂了總敘、類敘和按語。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他的學術觀點和思想觀點。

  紀曉嵐對《總目》的貢獻之三,是完成了對提要稿的「一手刪定」。《總目》凝聚著眾多纂修官的智慧,但經紀曉嵐「筆削一貫」,成於紀曉嵐之手,當世已有定論。如《四庫全書》總閱官朱珪所說:「公館書局,筆削考核,一手刪定,為全書《總目》,裒然巨觀[10]。」「生入玉關,總持四庫,萬卷提綱,一手編注[11]。」

  紀曉嵐的門生阮元、劉權之、陳鶴分別為《紀文達公遺集》撰序,都不約而同地明確肯定了這一點。

  阮元序中說:「高宗純皇帝命輯《四庫全書》,公總其成,凡六經傳注之得失,諸史記載之異同,子、集之支分派別,罔不抉奧提綱,溯源徹尾,所撰定《總目》提要,多至萬餘種,考古必求諸是,持論務得其平允[12]。」

  劉權之序中說:「乾隆三十七年,朱笥河學士奏聞高宗純皇帝,敕輯《永樂大典》,並搜羅遺書,特命吾師總撰《四庫全書總目》,俱經一手裁定[13]。」

  陳鶴序中說:「我師河間紀文達公,以學問文章著聲公卿間四十餘年,國家大著作非公莫屬。其在翰林校理《四庫全書》七萬餘卷。《提要》一書,詳述古今學術源流,文章體裁異同分合之故,皆經公論次,方著於錄[14]。」

  應該注意的是,以上撰序的三位門生中,劉權之是《四庫全書》館的總目協勘官。

  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是一部正統的學術史專著,在「紀昀」一條中指出:「《四庫全書提要》《簡明目錄》皆出公手。大而經、史、子、集,以及醫、卜、詞曲之類,其評論抉奧闡幽,詞明理正,識力在王仲寶、阮孝緒之上。可謂通儒矣。」又說:「公一生精力,萃於《提要》一書。」

  時人或後人筆記中,也多有敘及。

  昭槤《嘯亭雜錄·紀曉嵐》:「北方之士,罕以博雅見稱於世者。惟紀曉嵐宗伯無書不讀,博覽一時,所著《四庫全書總目》,總匯三千年間典籍,持論簡而明,修詞澹而雅,人爭服之。」

  洪亮吉《江北詩話》:「乾隆中,四庫館開,其編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最為瞻博。」

  張維屏《聽松廬文抄》:「或言文達公博覽淹貫,何以不著書?余曰:文達一生精力,具見於《四庫全書提要》,又何必更著書。」

  陸敬安《冷廬雜識》:「全書總目二百卷,亦公所撰。說者謂公才學絕倫,而著書無多,蓋其平生精力,已畢萃於此書矣。」

  李元度《紀文達公事略》:「公胸有千秋,故不輕著書。其所欲言,悉於四庫書發之。」

  紀曉嵐去世後,仁宗嘉慶皇帝為之撰寫的《御賜碑文》中也強調:「四庫之儲,編摩出一人之手。」

  紀曉嵐自己,也直言認可:「余撰《四庫全書總目》,力支柱之[15]。」「余癸巳受詔校書,殫十年之力,始勒為總目,進呈乙覽[16]。」

  參與《總目》提要初稿的纂修官有三百多名,雖然對提要稿的撰寫有規定的體例、範式,但行文詳略不一,表達的觀點內容也因人而異。作為總纂官,對這些尚屬草創的提要稿進行修改、增刪、潤飾乃至考辨,還有大量原稿需要重新撰寫,推倒重來,其巨大的勞苦與心血付出,自不待言。將現存的館臣提要稿同成書後的《四庫總目提要》相對照,從評騭意見、篇目內容到風格體例,幾乎無一相同之處。

  當然,作為一部重要的官修書,《四庫全書總目》集中了館臣的智慧,為之出力最多的,尚有翁方綱、于敏中、陸錫熊、姚鼐、余集、周永年、劉權之、程晉芳、邵晉涵等。

  現存的《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總計在一千二百條以上,是現存分纂官提要稿保存最多的一家。翁方綱提倡多聞、闕疑、慎言,反對嗜博、嗜瑣、嗜異、矜己。對《總目》劃分漢學、宋學的觀點也多有異議,這些在他的提要原稿中均有體現。

  于敏中是四庫館總裁,他多次以書信方式與紀曉嵐等討論《四庫全書》的編纂問題,對體例制定、去取標準、立言法則,均提出了有影響力的觀點。

  紀曉嵐之外,陸錫熊對《總目》貢獻也比較巨大。「考字畫之訛誤,卷帙之脫落,與他本之互異,篇第之倒置,蘄其是否不謬於聖人。又博綜前代著錄諸家議論之不同,以折中於一是。總撰人之生平,撮全書之大概,凡十年書成,論者謂陸君之功為最多[17]。」

  姚鼐字姬傳,一字夢谷,學者稱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進士,官刑部郎中,記名御史。是進入四庫館較早的分纂官之一。四庫館是漢學家的大本營,姚鼐起而宗宋儒,尊程、朱而斥陸、王,認為「程朱之學,通天人之本原,發前聖之蘊奧」。因此與紀曉嵐在學術上產生了較大分歧。他於乾隆三十九年(1774)離開四庫館,乞養南歸,其主要原因就是與總纂紀曉嵐意見相左而失和。姚氏後對紀曉嵐多有詆毀,胡思敬《跋翁蘇齋手纂四庫全書提要稿》中說:「乾隆四庫館纂修之役,紀文達實總其成,排斥宋儒,以伸一己之見,同流輩多不然其言,姚姬傳詆之尤力。李梅庵藏有惜抱手札數通。其一札與胡雒君云:『昨始得《四庫全書目錄》,閱之,議論大不公平。曩在京師,尚不見紀曉嵐猖狂如此之甚,觀此直無忌憚矣[18]。』」所著《惜抱軒書錄》,即為在四庫館中所撰寫的提要稿,其中有一些經修改後被《總目》採用。因為他的觀點與《總目》不合拍,所以一些條目在採用時其評論部分被刪掉或被改寫,有些條目則被重擬。

  余集字蓉裳,號秋室,浙江錢塘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進士,博涉多通,於詩古文詞曲之外,旁涉算學、篆刻、繪畫。《四庫》開館,受裘曰修所薦,入翰林,散館擢第一,為四庫館纂修官。其所撰提要稿七篇,刊入《秋室學古錄》,均為經部詩類。這幾條入《總目》後,或增評論,或被刪改,或幾乎完全重寫。

  劉權之字德輿,湖南長沙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進士,三十八年(1773)充《四庫全書》館纂修兼《總目》協勘官,前後在館五年。劉權之是紀曉嵐門生,在《總目》起草與修訂中出力較多,聚珍版提要存其四篇提要稿。

  程晉芳字魚門,號蕺園,歙縣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官翰林院編修,為《總目》協勘官。書類方面的提要多出於程晉芳之手,程晉芳是理學家,他的學術觀點與《總目》迥異,故提要稿中學術觀點很難被保留。

  邵晉涵字與桐,一字二雲,號南江,浙江餘姚人,乾隆三十六年進士,三十九年(1774)任翰林院編修、四庫館纂修官。次年因病離開四庫館。入四庫館時,他是「五征君」之一。其所著《南江書錄》,是保存下來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他對《總目》的貢獻,主要在於史部正史類。

  乾隆四十六年(1781)完成的《四庫全書總目》只是一個呈送乾隆皇帝審閱的初稿,以後又經過十多年反覆修訂增刪,到武英殿刊刻成書,已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之後的事了。

  乾隆皇帝又指示,《四庫全書總目》卷帙甚繁,翻閱不易,應別刊《簡明目錄》,俾學者由書目而尋提要,由提要而得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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