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10:28
作者: 何香久
紀曉嵐的一位朋友送了一方蒼璆硯給他,這方硯殺墨快,但也會損傷筆毫,紀曉嵐刻上了「作作有芒,幸不太剛」的硯銘。他翻檢出舊日所獲一塊下岩石硯,又刻上了「剛不露骨,柔足任磨,此為內介而外和」的銘識。這一段日子,他思考最多的就是剛與柔、圓與方的矛盾。他的硯銘和器物銘,出現最多的也是這兩組相對的詞組。
剛與柔,圓與方,這裡邊的學問是一生做不完的。紀曉嵐雖然把臣術練到了差不多爐火純青的境地,但還是時不時會因為一件看起來似乎與自己無關的事心驚肉跳。
紀曉嵐牢牢地記著他的老師汪由敦評論張廷玉的話,他說:「張先生廷玉主掌樞府二十四年,凡軍國大政,皇帝都找他商量。有時候與皇帝促膝密談,一談就是大半天。但是究竟他參與籌劃了什麼軍國大事,誰也不能舉出一件歸在他的名下。他一生為國勞心勞力,卻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錄。」汪由敦是張廷玉的學生,而他這一番評論老師的話卻影響了紀曉嵐一生。
張廷玉的保身之術就是他的縝密。
他知道,皇帝最防備的,是大臣的私心,雍正皇帝就說:「為臣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與利,雖清濁不同,總是私心。」有很多大臣是因為「好名」而獲罪的,張廷玉常說:「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即使你說了一萬句話都沒有錯,可也不如不說話好。他為官數十年,一直站在燈影里,任何時候都不往燈亮處站,每天退朝回家,都要把一天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過濾幾遍,看看會不會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他私室中從不留片稿,也從不交結外官,在朝中數十年,沒有一字與督撫外吏相酬接。雍正皇帝軍國大事多向他諮詢,他從來沒透露過一點口風。他時刻提醒自己這顆腦袋要隨時圍繞著皇帝轉,什麼事都要從皇帝的角度考慮,而且事事不忘推功給皇帝。在雍正皇帝這隻猛虎身邊,他就像一個踩著雞蛋頂盤子的雜技高手,不敢有哪怕一眨眼間的失手。所以康熙、雍正、乾隆皇帝都對他讚譽有加。
汪由敦讓紀曉嵐把張廷玉當作自己的精神導師,其用意紀曉嵐自然心領神會。但他也知道,乾隆皇帝畢竟不是雍正皇帝。如果說雍正皇帝是一隻老虎,那麼乾隆皇帝就是一頭獅子。雍正皇帝為人陰鷙多謀,但性格中有天真的一面,時常會感情用事,張廷玉的周密細緻正好同他形成了性格上的互補。而乾隆皇帝是個完美主義者,生性多疑,張廷玉的精明和縝密自然會引起他的警覺。不只是對張廷玉,實際上對所有漢族大臣,乾隆皇帝骨子裡都有一種不信任感,認為他們心機太重,太會做官,太會做人,居心巧偽,不能讓人完全放心。
紀曉嵐心裡明白,如果他一心效法張廷玉,那肯定會給乾隆皇帝留下一個圓滑世故的印象,那將是非常不妙的。每一次從乾隆皇帝那兒得到恩賞,紀曉嵐總會有幾天惴惴不安。每一件謝恩摺子,都讓他搜腸刮肚,絞盡腦汁。
所幸,他性格的另一面成全了他。
紀曉嵐深知,他也許一生也學不來張廷玉那種踩著雞蛋頂盤子的雜技硬功,那太累,太折磨人,實際上誰也做不到睡覺時睜著一隻眼。
他是個隨時能給自己找樂子的人,也是唯一一個連皇帝的玩笑也敢開的人。他的那一份慧黠似乎與生俱來。
所幸乾隆皇帝始終是對這個富有幽默感的臣子青睞有加。很多民間傳說和清人筆記記載了紀曉嵐和乾隆皇帝逗樂子的故事。
比如一則故事說:某日,紀曉嵐陪乾隆皇帝在圓明園踏青,乾隆皇帝有心要試一試紀曉嵐的才學,指著空中白鶴,讓紀曉嵐即興賦詩,紀曉嵐不假思索,脫口吟出:
萬里長空一鶴飛,硃砂為頂雪為衣。
正要往下吟,乾隆皇帝說:「錯了!錯了!你看那明明是只黑鶴,如何是『硃砂為頂雪為衣』?」
紀曉嵐是近視眼,抬頭一看,鶴已經飛走,只有一點灰色的影子,遂轉口吟道:
只因覓食歸來晚,誤入羲之蓄墨池。
說這隻鶴本來是白的,只因它尋找食物歸來得太晚,看不清歸路,誤掉進書聖王羲之的蓄墨池,給染成了黑色。逗得乾隆皇帝哈哈大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紀曉嵐就憑著他的這一份幽默與智慧,才在朝廷上遊刃有餘。可是跟皇帝開玩笑,可實在不是好玩的事,最要緊的是須把握好一個分寸感。有一個故事就把這個分寸感體現得恰到好處。
那個故事說:紀曉嵐扈從乾隆皇帝巡幸木蘭,一次駐蹕熱河,游大佛寺,見天王殿中,有一大肚彌勒,笑容可掬,乾隆皇帝問:「紀愛卿,你說這佛為何見朕微笑?」
紀曉嵐從容對答:「此乃佛見佛笑。」
乾隆皇帝問:「這是什麼意思?」
紀曉嵐答:「聖上乃文殊菩薩轉世,當今之活佛,今朝又來佛殿禮佛,佛見佛,焉有不笑之理?」
乾隆皇帝又圍著彌勒像轉了一圈:「不對,這個佛我怎麼看著對你也是笑眯眯的,這又是為何?」
紀曉嵐說:「佛見臣笑,是笑臣不能成佛呀。」
一句話又把乾隆皇帝逗得心花怒放。
紀曉嵐就是這麼慧心獨運,妙語解頤,其機智權變,可以說是行雲流水,不見痕跡。他清楚自己在皇帝心目中不過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而絕非股肱之臣,不能板起一副面孔,更不能裝名士派頭。
「作作有芒,幸不太剛」,是紀曉嵐恪守的做人原則。可以有個性,有圭角鋒芒,但是萬萬不可以過於剛直,得隨時記住舌頭比牙齒更長久。更重要的,是這種幽默可以成為一件隱身衣,把自己藏起來。
朋友的文酒之會,大家在一起聊天,相誡不談國事,不談朝廷上的事,只是談狐說鬼。這正是紀曉嵐平生喜歡的話題,從小時候起,家裡一位姓丁的保姆總是給他講一些狐仙故事,讓他很開心。長大後談狐說怪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大愛好,每當夜深人靜,纏著家人、朋友姑妄言之,雖不足以增長學識,卻也壯大了膽氣。別人都畏懼狐、鬼如蛇虺虎豹,紀曉嵐卻反以為不得交狐友結鬼鄰為憾事。
這次朋友聚會上,一位名叫季滄洲的朋友講了一個故事:
有隻狐狸住在某家的藏書樓里幾十年了,狐狸替主人整理書籍捲軸,驅蟲滅鼠,藏書家也不如它做事縝密。它能和人對話,但始終不見其形。賓客宴集時,有時給它留出一個位置,它出來應酬,詞氣恬雅,詞語委婉,卻能一語中的。有一天,監酒人宣布酒令,要求諸位賓客各自說說自己害怕的東西,沒有道理的要受罰,不是為自己獨怕的也要罰酒。於是有的說怕道學家,有的說怕名士,有的說怕有錢的人,有的說怕官,有的說怕善於阿諛奉承的人,有的說怕過于謙虛的人,有的說怕禮法煩瑣的人,有的說怕過於沉默讓人看不透的人。最後問狐狸,它說:「我怕狐狸!」大家一起喧笑:「人怕狐狸還差不多,你自己就是狐狸,為什麼要怕自己的同類?這沒道理,罰酒一大杯。」狐狸說:「天下只有同類才最可怕,甌、越之民不會和奚、霫之民爭地盤,在江湖行船的人,也不會和趕車的人爭道路,因為他們不是同類。凡是爭財產的,必是同胞兄弟;凡是爭寵愛的,必是同夫妻妾;凡是爭權的,必是同官之士;凡是爭利的,必是同市的商家。勢近則互相妨礙,互相妨礙就互相傾軋。再比如,捕捉野雞的籠子裡總要放一隻野雞做引子,捕鹿的人也必定會用鹿來設置陷阱。凡反間內應,必用同類,因為沒有同類就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弱點而攻擊。從這一點上講,我哪能不怕狐狸呢?」聽了這番話,很多人都認為這隻狐狸講得有道理。一個客人倒了一杯酒放在狐狸面前,說:「你說得的確不錯,不過同類是世上人都害怕的,而並非你自己所怕,還是得罰一杯。」於是大家一笑而散。
這個故事把大家逗得開懷大笑。笑過之後,紀曉嵐說:「我認為對狐狸的罰酒應該減半。因為相互妨礙而相互傾軋,這個道理天下人都知道,至於潛伏在肘腋之間,成為心腹大患,假託如水乳交融般的關係,卻包藏陰謀和禍心,可能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大家點頭稱是。
紀曉嵐借著話題又講了一個狐狸的故事:
有一個人名叫朱子青,他和一隻狐狸交情契厚,但是他只能聽見狐狸說話的聲音,卻看不見它的形貌。狐狸也參加他朋友的聚會,詞辯滔滔,誰也辯不倒它。有一天,有人提出想見見它的真面目,狐狸說:「你想見我的真身麼?真身怎麼會讓你看見呢?你要見我的幻身麼?那麼既然我的身形是幻化的,就和不見一樣,又何必非見不可呢?」一桌客人的好奇心讓它這句話逗上來了,一定堅持要看看它的廬山面目。狐狸就問:「在你們的想像中,我的形體應該是什麼樣的?」一個人說:「應該是一個長眉毛白頭髮的老人。」狐狸應聲變成了一個老者。又一個人說:「應該是仙風道骨的道士。」狐狸又應聲現身為一個道士。又一個人說:「應該頭戴星冠,身穿羽衣。」狐狸立馬又變成了一個仙人。又一個人說:「相貌應該像兒童。」狐狸又變作一個兒童。又一個人開玩笑說:「莊子說姑射山的神人,風姿綽約好像嫻靜的處女,你大概應該是那個樣子吧?」狐狸又應聲變成一個美女。又一個人說:「應聲而變,不過都是虛幻的,還是想看看你的真身。」狐狸說:「天下如此之大,誰肯把自己的真面目展示在別人面前?」說完大笑著走了。朱子青說:「這隻狐狸自稱七百歲,看起來它的閱歷真是深不可測啊。」
大家都說:「這個故事好。世人誰把真面目展現在別人面前了?這狐狸也應該算是個『智狐』了。」
紀曉嵐說:「我還有個故事,可以為這個故事做個註腳。」於是又講了下面的故事:
有個人與狐狸交友,每逢賓朋宴集,必招狐友來同坐,飲食笑語,和人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大家一再堅持要看看它的真身,對狐友說:「咱們面對面坐著,卻看不見你的真實面目,怎麼能交朋友呢?」狐狸說:「交朋友交的是心,不是貌。現在這年頭人心叵測,險於山川,機關陷阱到處都是,所以我才把自己的真形隱蔽起來。諸君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反而過從甚密,於不見貌者,反而疏遠他,這是什麼道理?」
紀曉嵐的學生趙春澗說:「這個故事又深了一層,人心之險,甚於江湖啊。」
紀曉嵐說:「我講的是故事,至於個中意味,你們自去領會吧。」